豌豆公主一夜長大

叢平平 逢

在我十來歲的時候，有幾年特別討厭過年，因為那時候每年的大年初二都要去外婆家。大年初二恰好是大舅的生日，這也是每年聚會的主要原因。

我記得有一年大年初二，我去參加同學聚會，沒去外婆家，結果第二天一早就接到了大舅的電話，整整教育了我一個多小時。我討厭大舅，除了他封建大家長的架子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覺得大舅對我家有一種深深的壓迫感。這并不是因為青春期的敏感，而是每次大舅媽見到我，比如我在吃巧克力，比如我買了一件新衣服，比如我穿著一雙新鞋子，她就會用非常鄙視、冷嘲熱諷的語氣對我說：“哎喲，你爸媽可真舍得給你花錢！”

我跟爸媽說過這件事，他們都說我想得太多，說他們從小窮日子過慣了，看不慣而已。

可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呀，我家又不是揭不開鍋，老爸在外面做生意，一直做得不錯，我從小也過著嬌生慣養的日子，要什么給什么，矯情得像豌豆公主一樣。

說到這一點確實有點慚愧，我記得一個還挺疼我的表姐曾經跟我說：“你小時候就跟電視里那些煩人的女二號一樣，特別招人厭。衣服非牌子的不穿，好好的冰激凌，別人家孩子都舍不得吃，你呢，不是喜歡的味道，吃一口直接扔進垃圾桶。我讓你別浪費，你一臉欠揍地對我說，‘這有啥，爸爸給我錢，叫我不要苛待自己！”

可能我從來沒有為錢發過愁，所以對錢也沒有概念，不過后來我也能隱約感覺到，有幾年，爸媽為錢吵架的次數多了。我記得有一個年三十的晚上，春晚都快敲響零點鐘聲了，打電話給老爸，他還在那種私人運營的黑大巴上，剛收賬回來。回來之后也沒消停，他跟媽媽大吵一架，吵得又要跳樓又要離婚。我打電話喊來小姨媽才把他們摁下來。

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到了過完年快開學，我想買臺電腦。當時電腦還挺貴，我早就跟媽媽說過這件事，她嘴上說好，卻遲遲沒有帶我去買，一直到我開學的前一天，都沒見到電腦的影子。我氣得跟她大吵一架，說她是守財奴，每天見到爸媽也懶得理。就這么過了大概一個月，有一天我放學回來，意外發現書桌上多了臺電腦。媽媽站在一邊說：“你小心點用，別弄壞了，這東西老貴了。”我興奮極了，完全沉浸在有了電腦的激動中，根本沒察覺到有什么不對勁。

直到又過了一年，又是一個大年初二，我們照例去外婆家吃飯。那頓飯吃得亂七八糟，老爸喝多了，連哭帶叫的，我還從沒見過他這樣。

但正是老爸的這場醉酒我才知道，原來早在六年前，爸爸做生意就虧本了，跟大舅借了十幾萬。那時候，這個數字對于我們普通家庭來說，已經是很多很多錢了。而這些錢，爸爸要按照很高的利息每年還給大舅一部分，每年正月初二，正是爸媽向大舅還錢的日子！也就是說，那六年我們家一直是欠著舅舅家錢的，難怪舅媽看到我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是那種口氣，她大概覺得我家是有錢故意不還吧。

爸媽當然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在那么困難的時候還瞞著我，對我有求必應，純粹是父母對孩子的溺愛。直到這個大年初二，爸媽才咬著牙把所有的錢都還完了。而還完債的爸媽，身上的錢加起來，還沒有我拿的壓歲錢多。

原來這六年來，爸媽每一天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他們大吵的那個除夕夜，是爸爸有生以來最困難的一個除夕。他回來的時候，其實一分錢都沒有收到，想到初二要還舅舅的錢，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爸爸說在回來的車上一路看到滿天煙花，他恨不得在馬路上碰個瓷被車子軋死，也許還能弄點錢！

但是，爸爸醉著喊我的名字：“我現在不能死啊，我還有女兒，我不能在除夕夜就這么死了，要不然我女兒這輩子都沒辦法痛痛快快過年了……”

我跟媽媽聽著爸爸的醉話，號啕大哭。媽媽大概是哭她這六年的煎熬終于到頭了；我哭是因為這么久以來，我竟然遲鈍到什么都不知道，還整天當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在爸媽那么困難的時候要電腦添亂！

這種悔恨和愧疚，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爸爸酒醒后來敲我的門，他對我說：“丫頭，沒錢了沒關系，爸爸還可以再掙，爸媽不告訴你這件事，就是不想讓你受委屈。你別怕，爸媽努力，我們一定還能跟以前一樣！”我什么也沒說，卻在心里想：不是你們努力，是我們三個一起努力！

那年，我高三，成績一向不好，當然已經不可能像電視里演的那樣發奮幾個月就考上好學校。我沒那樣的天賦，只是想著不能讓爸媽再為我多花一分錢。

而在那之前，我想的卻是，就算考不好也沒關系，大不了花點錢上學，或者出國也行。

在這之后，一切都不同了，盡管知道沒用，我還是狠狠地努力了幾個月，最后考了一個大專。雖然不是好學校，可學費也便宜，而且，我相信只要我努力，到時候也一定能找到好工作！

上了大學的我，每天吃著食堂最便宜的菜，穿著高中時的衣服，好在身體也基本停止發育了，以前的衣服、鞋子都能穿。我的大學同學沒人能夠想象我以前過著養尊處優嬌小姐一樣的生活。

后來有一回，還是那個表姐，出差路過我上學的城市，順路來看我。她陪客戶吃過飯了，我就自己打了湯，泡點飯吃。她坐在我對面看著我，許久之后，突然對我說：“真沒想到，我家的豌豆公主竟然有一天會在學校食堂吃菜湯泡飯！”

我笑笑，對表姐說：“你看，這有飯有菜有湯，不是挺好的嗎？”我說的是真心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之后，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好，想想爸媽這些年為我做的一切，我覺得，跟他們同甘共苦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我就這樣讀完了三年大專，為了畢業時能順利找到一份好工作，大一別人還只知道玩的時候，我就開始到處找地方實習。大三下學期，我因為有工作經驗，竟然簽到了一家著名的國企。我開心不是因為國企有面子，而是因為這份工作可以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各方面福利也不錯，爸媽不用再為我去找人托關系。而爸媽的生意，雖沒有回到原先的規模，但也在漸漸好轉。我們從負債累累到一窮二白，到大步奔小康，每個人都在努力讓彼此幸福。

我很感謝生活帶給我那樣一場不愉快的經歷，要不然，也許今天的我，還跟當年一樣討人厭吧！

//摘自《你好，有故事的陌生人》，中國畫報出版社，本刊有刪節，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