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小時候我最怕的科目,不是語文,不是數學,也不是英語,而是體育。
當同學們輕松自如地訓練跳遠、跑步,或者在自由活動時間上躥下跳、歡呼雀躍時,我則靜默地站在隊伍末尾,無動于衷地觀看,提心吊膽地躲藏,巴不得變成個隱形人,生怕被老師發現我在偷懶。
準確地說,那不是偷懶,只是不習慣,生來不愛運動,運動對于我來說,就像逼著鴨子爬山、強迫飛鳥游泳那么可怕。體育課的鈴聲一打響,我的緊張情緒就開始了。在老師威嚴的口令聲中,我氣喘吁吁地跑啊、跳啊,像個垂死掙扎的病人。好不容易熬到自由活動時間,同學們意猶未盡地做著游戲,我則如釋重負地逃離熱鬧的人群,獨自在操場邊緩步游蕩,拼命大口地呼吸自由的空氣。
偶爾我會藏起來,等同學們都出去上體育課了才回教室,怡然自得地享受這來之不易的自由時光,從從容容地讀一本課外書,或者趴在走廊欄桿上悄悄凝望操場。某次體育課,我照例獨自坐在樹下發呆,忽然背后響起一個厚重的男聲:“你怎么不去跟同學玩?”扭頭一看,竟然是體育老師。我嚇得結巴起來:“我、我、我不想玩。”他說:“沒事,我就隨便問問。”然后轉身走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慍怒,卻似乎有種淡淡的同情,好像我是個被拋棄的孤兒。
其實我不需要同情,我相信每個學校的體育課上,都會有那么幾個孤單的身影,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操場邊、樹蔭下、草叢里,自得其樂,靜靜消磨這不被打擾的時光。
小學那幾年,我覺得體育達標測試這件事簡直就是世界末日。每到春天,我們早晨七點就必須到校鍛煉,課間和放學后也會被老師轟出教室,在操場上訓練跳繩、跳遠、跑步等測試項目。班主任拿著秒表忙得不亦樂乎,我們擦著汗累得叫苦不迭。
我對體育的過敏,延續到十一歲才逐漸消退。那一年,洛陽市舉辦“萬人打太極”活動,打算申請吉尼斯世界紀錄。作為五年級學生的我和同學們也光榮地加入了這一行列。訓練的那段日子,我們再也沒能放學后按時回家,而是要乖乖在操場上集合排隊,跟著臺上一位精神矍鑠的老奶奶,認真比劃著太極拳里的一招一式。
好奇心給了我無窮的動力,太極拳的每個動作都讓我聯想起電影里神奇的中國功夫,在心里幻想出自己打太極時帥氣瀟灑的形象,甚至美滋滋地以為,學完之后就能功夫超群、天下無敵。現在想起,不得不佩服那時的堅毅:每天都要練到天黑透了才能回家,而且風雨無阻。
幾個月后,我們胸前貼著活動標簽,整整齊齊地穿著校服,加入了那次宏偉壯觀的集體活動。音樂一響,三萬人同時動起來,一招一式整齊到位,好像整個洛陽都在打太極拳,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個細胞。我們這群嘰嘰喳喳的小學生一改常態,有模有樣地擺開架勢,專注的神態和標準的動作絲毫不比成年人差。
活動結束,音樂停了,我們卻沒有停。大家相視一笑,意猶未盡地從頭開始,把太極拳繼續打了下去。心里涌動的,不僅是激動、默契、不舍,更是一種驕傲和滿足。那一刻,什么單調呀,疲憊呀,冒雨訓練辛苦呀,都不值一提。我們簡直希望這些訓練永遠不要結束,這個活動永遠不要終止。
人常常這樣——比如軍訓,比如大考前的奮戰——忍耐辛苦時,抱怨之聲不絕于耳,而辛苦一旦結束,卻立刻感到難舍難分。曾經排斥過的都顯得那么美好,那么值得懷念。
十三歲那年夏天,我對籃球這項運動燃起一股莫名的狂熱。
當時全年級都流行打籃球,幾個愛玩籃球的高個兒男生出盡了風頭,自詡為某某師父,自信滿滿地招收徒弟。我和好朋友阿任則不吃這一套,我們自己摸索球技,想要自學成才,把許多個夏夜都消磨在籃球場上。
夕陽沉沒之后氣溫稍有降低,但風并沒有帶來涼爽,我們總是尚未開跑就已汗流浹背。沒辦法,就這么湊合穿著被汗水浸濕的衣服,拍著籃球,一練就是一晚上。光線暗下去,打球的人紛紛離開,只有我們堅守陣地。夜深人靜時,只聽見籃球“咚咚咚”砸著地面,像鮮活有力的心跳,飽含生機。
籃球場附近沒有燈,籃筐模糊不清地懸在半空,練得久了,我們竟能在黑暗中“感覺”到它的具體位置,投得不偏不倚。每當我投進了球,阿任總會毫不吝嗇地贊嘆:“好球!”然后敏捷地沖過去撿起球,投一個更好的。
夏夜的籃球場,當然不止我們兩個。有時有成年人路過,他們會站在旁邊看我們一會兒,喝幾聲彩;有時我們會遇到高年級的籃球高手,請他們略施指點;有時甚至會冒出幾個小學生,提出想和我們一起玩。另有一位常客可不那么受歡迎——一只白貓,它不打擾我們,只是安靜地在一旁偷窺,然后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噌”地躥進黑暗里,無影無蹤。我不介意它的陪伴,但阿任最討厭貓,每次察覺到那鬼鬼祟祟的白色身影,就觸電似的抱著球沖過去,把它嚇得落荒而逃。
玩累了,我和阿任就坐在籃筐底下,吹吹風,聊聊天,看看美妙的夜空。多虧沒有燈光,夜空里的星星明亮地閃呀閃,若遠若近,像一滴滴遙遠的水珠,卻怎么也滴不下來。偶爾,我們在確保四周無人之后,會害羞地唱起歌來。起初聲音很輕,唱得久了,我們才敢放開嗓子,一首接一首,陶醉其中。
我們就這樣,晚上借著星光打球,從夏天一直打到冬天。寒冬臘月,手剛伸出來,就被凍得近乎麻木,連球都托不住,即使這樣,我們依然堅持打球、唱歌,好像這是一種戒不掉的癮。有一次,我剛唱完歌, 并肩坐在一旁的阿任忽然叫道:“這首歌真好聽!”她沒來得及摘下棉手套,就迫不及待地鼓起掌來。當時我們坐得很近,但因為夜太黑,她的表情并不能看得真切,我只能從她的聲音里感受到一種漫溢的興奮和驚喜。從小沒怎么得到過鼓勵的我,悄悄地臉紅了。
那些夜晚,籃球掉落的高聲“咚咚”,以及好朋友手套相擊的低聲“嘭嘭”,直到十幾年后的現在,我還能清晰地從記憶中分辨出來。有誰知道,看似平凡的聲音,竟能承載這么多美好的記憶。又有誰知道,很多時候,我對體育的愛恨,其實跟體育并沒有什么關系。
張秋偉//摘自《童話王國·文學大師班》2020年第2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