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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第二個出口(短篇)

2020-01-21 09:39:44許玲
南方文學 2020年6期

醫生,馬可以站著睡覺嗎?

嗯,好像是。

那么,豬會失眠嗎?

睡眠不足將這個男人的臉,變成了酷暑下一片失水的樹葉,干焦,紋路鋪陳。那可面對咨詢者的時候,臉部線條一直維持著向上微笑的弧度,這已是習慣。以前在私立醫院工作時,因為她嚴肅的臉和過于直接真實的言辭,屢屢受到投訴,每發生一起,她的糧袋便會虧空一截,她不得不另謀出路。到這家以心理治療聞名的醫院之后,在她身后便開始立著一個旁人無法窺見的隱形人,他拉著她的臉皮,把她操縱成吐詞溫柔、表情可親的木偶人。男人有趣的問題,讓她暫時脫離了被操縱的軌道,她發自內心地——笑了。男人因為付了不菲的治療費,在她的對面坐著已經超過一個小時。她在火爐上被燉得吱吱作響,已然見底的耐心,此時加了一瓢熱水,騰起一籠熱騰騰的青煙。

她接診的人嘴里吐出的話是有形的,各種各樣,萬花齊放般。圓形,方形,軟的,硬的,干的,濕的,它們還帶著各種表情。從成百上千睡不著覺的人們嘴里跑出來,它們通常在哭,而且異常團結。它們的眼淚,一粒又一粒,抱成一團,越攢越多,先淹沒診室內畫著實木木紋的塑料皮,將它泡軟,再逐步淹過那可長期坐著的充血的雙腿,焦慮的心臟,和假實木地板一樣虛假的臉,最后沒過如同收轄機碾過的短短發樁。在她和小她五歲的男友分手后,立志再也不要成為會上當的長發蠢女人后,她就用那個男人留在梳妝臺上的剃刀,把長發割下來,扔進了垃圾桶,以后的日子它們長一寸,她就剪一寸,她恨它們,也恨在心中瘋狂生長的煩惱。她每天在這十幾平方米的空間里被這些流著眼淚的話淹沒,缺氧窒息。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冒出水面透口氣,又不得不重新鉆進去。

男人只是丟了睡眠,他拒絕被稱作病人。那可給他的處方上面有密密麻麻勾肩搭背的藥名,它們從那可的腦子里爭先恐后地出來,爬滿了紙張。男人把它捏在手里,順手就丟進了靠墻角的垃圾桶。他終于站起來說道,我知道這沒有什么用,就算我把整個醫院的藥房吞進去,也沒有用。除非,有一種藥能把我變成一匹馬,或者一頭豬。這句話像CT機里旋轉的光,切開了那可的大腦——成為一個比人低層次的生物,沒有感情的生物,倒是絕境中一種不錯的向往。

那可的最后一個病人是個女人,失眠緣于失戀,一個小男人給她喂飽了世界上最甜美的語言,耗盡了她的青春,然后卷走了她所有的錢和對愛情的幻想。他對她的死纏爛打并不是因為愛情的奇跡,他和那些不敢對女人負責,而又想不勞而獲的男人一樣。愛情死了,愛情像恐龍一樣絕跡了,留下的只是恐龍化石。幻想,拿幻想充當精神食糧的年代!女人的心里揣著一大把火,燒得心痛,骨頭也痛。先是恐怖電影一樣的噩夢,然后開始失眠,整晚睡不著,吃各種藥都無濟于事。她認為自己其實已經病入膏肓。血壓升高了,喝水嗆了,門牙被埋在粥里的一粒沙崩出了一個弧形的缺。一周前,她戴著口罩去了另一家著名的綜合醫院,醫生的診斷是“更年期綜合征”。那天候診室的人很多,醫院墻壁上的電視里放著倒霉熊的動畫片,大人和小孩看得哈哈大笑,她沒覺得好笑,每個失眠人的故事拍一集,那應該是一部永遠不會結束的倒霉系列電視片。

這個病人站在醫院衛生間的大鏡子前,瞪著發紅的眼睛看著那可。那可打個呵欠,她就打個呵欠。那可扭下腰,她就扭下腰。那可看了看鏡子里的女人,眼角已經有了五條皺紋,就在剛才好像又長出了稚嫩的一條,像條嬌弱的毛毛蟲,這些皺紋在眼角處散開,在發梢處并合,像一把撐開的降落傘。

那可對女人說,不想睡就不要睡了,找一個沒有落日的地方,不用睡覺,當白天的一匹馬。或者沒有日出的地方,不見陽光,做一頭沉睡的豬。

三十四歲的那可,和她的長相不一樣,聲線還像一個稚嫩的小姑娘,她說話,鏡子里的人也在說話,那可從衛生間出來,她就不見了。那可寧愿鏡子里的人,真是另一個女人,為什么偏偏鏡子里的那個人就叫那可呢?

小帕勒,海就是這個樣子,天和海在很遠的地方相接。事實上呢,是它們天天相見,卻永遠不會連在一起。

老人闊孜巴依的話和風一起吹進一片綠色的草海里。風從遠處吹來,把山坡吹得起伏不停,一浪又一浪,牛群和馬群被淹沒后,退潮時再露出來一團團的黑影。闊孜巴依說話的當兒,后背開始發癢,他找了一處濃密的草叢,摩擦著他的背,那種找不到靶位的感覺讓他像條蛇一樣蠕動。從他的視角看過去,站在草坡上的黑影像一床破棉襖上的跳蚤。而躺在草地上的自己,就是那床千瘡百孔的破棉襖。

闊孜巴依繼續對小帕勒說,海里的水是無窮無盡的,很咸,你可以把自己泡在里面,把你的臭腳丫放進去,說不定可以釣上來一頭鯊魚。

闊孜巴依沒有見過大海,但是他的大腦已經去過海邊很多次了。小帕勒一直沒有說話,他緊閉著嘴唇。不過,闊孜巴依不覺得奇怪,小帕勒經常挨著他的身邊坐著,要他開口說話就奇怪了,他不是啞巴,但他從生下來就是沉默的。沒含過媽媽的奶頭,叼著羊奶頭長大的孩子總是和別人不一樣。

小帕勒沒見過海,他連大點的湖都沒有見過。他只在每天清晨陪著父親布吉,翻過幾個草甸子去取水。那條河高低不平,從上游高處往前奔騰的水,有些被河中的石頭擊得四濺八方,有些緩緩地從河底下的石頭縫隙里穿行。他和父親站在凸起的石頭上,用羊皮袋子取了水,再倒入廚房的缸中。水很珍貴,要給蒙古包里的客人做飯。在天還沒黑之前,再把剩下的水分到錫桶里,提到每個蒙古包的臺階前,供客人們洗臉漱口。那些從遙遠地方來的人,看到草原都會很興奮,拿著相機到處拍。有很多次,他們把那大炮一樣的東西對準了他,或許,他們認為他也是草原的一部分。遺憾的是,除了偷偷從墻壁上那面并不光亮的鏡子,還有石縫的水影里看過自己的樣子,小帕勒不知道自己長什么樣子。小帕勒看到闊孜巴依不斷地蠕動著身體,五官在臉上也扭來扭去。他將小手伸出來,放到他樹皮一樣的后背上,再往上一送。

喲!喲!下點,左邊點,再左點!

小帕勒的小手比抓癢用的“不求人”更好用,闊孜巴依現在舒服得齜牙咧嘴,露出僅剩的幾顆又長又突的牙齒。他和小帕勒頭挨著頭躺著,枕著陽光。晚上七點多鐘的陽光還很烈,它們和世間萬物纏綿,舍不得下山。布吉的紅色吉普車的聲音突突地由遠而近,二手車的聲音很有特點,像一個猛烈咳嗽的老人,所以這一老一小不用睜開眼睛,便知道是它載著客人來了。

最近幾年,來新疆旅游的人多了起來。縱使他們生活在喀拉峻草原中心景區最偏遠的地方,也有旅行社能聞到人味,尋到這兒,一些小的旅行社或者自駕游的小團隊,專把游客帶到遠離繁華的地方入住。小帕勒家在七八月的旺季,每天都會接待一些人,布吉給他們烤羊肉串,羊大腿,羊腰子,或者將一整只羊鋪在炭火上,讓它接受烈火的擁抱,慢慢從被剝掉臉面的羊羔,變成一具干枯的支架。小帕勒不愿意看到這一幕,家里的每只羊和馬,他和闊孜巴依都認識,它們每少一只,小帕勒就會難受,而闊孜巴依會說,所有的失去才是正常的,日子也是過一天少一天,失去了才是永恒的,沒有人能把日子過沒,它永遠都在,就像草原,就像太陽。闊孜巴依老了,他說話總是神神道道的。

小帕勒給客人們端菜、送水。他打著赤腳,和裹著棉襖依舊在叫冷的客人四目相對。客人都很稀奇地打量著他,你看這孩子還打著赤腳!

小帕勒提著錫桶放在最小的蒙古包前,然后轉身離去,他能在完全黑透的夜里將這項工作完成得非常好。這個蒙古包的客人是個穿紅衣服的女人,她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像一團從天上掉下來的火。她的頭發比他的還短,但是他憑那已經成長了七年的思想和經驗,還是判斷出她是一個女人。小帕勒從來不敢直視客人的眼睛,他的視線卻經常在不為人知的角度去觀望他們,尤其是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闊孜巴依已經渾濁不清的眼睛流露出來的光,看透了他的心。他說,小帕勒,你的媽媽比她們都好看,她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闊孜巴依不止一次告訴他,他的媽媽去了遠方的天邊,等他長大了,走出這片波瀾起伏的綠色海洋,跨過高山,一直朝前走,總有一天,就能看到媽媽。他還告訴小帕勒,她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姑娘,當年他流落在草原的集市上,差點凍死,就是被她收留的,之后再也沒有離開。小帕勒今年七歲,家里沒有相冊,媽媽和爸爸結婚時的幾張合影放在抽屜里,在他小時候,被他當作玩具,反復拿出來折疊撕扯,因為壓了層塑料膜,所以他并沒有將它們成功分散,只是把他們的面孔和身段揉得滿是褶子。他在這皺巴巴的紋路中感受到了她的影子,她在他腦子里唱歌,跳舞,將他擁抱,她的身材有點胖,所以她的懷抱也很柔軟。她的臉有時是圓的,有時是尖的,有時還會像河里的石頭一樣奇形怪狀。他沒有告訴闊孜巴依,根本不需要等待自己長大去遠方,他每天都和她在一起。長大的小帕勒曾試圖去撫平這些照片的褶子,但是無濟于事。布吉對小帕勒隨意破壞抽屜里東西的事情毫不在意,包括這些應該算是珍貴的照片。如果布吉能適時阻止,那么它們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布吉愛喝酒,從早到晚紅著臉,整個人看起來又傻又樂。被單上的污漬,蒙古包里的潮濕,小帕勒臟兮兮的臉,他全不在意,因為他的放任,所以小帕勒的媽媽從照片里走出來,進入他腦海的時候,總是千奇百怪的。不過,布吉總有些在乎的東西,他在意他的馬群、羊群,他每天去看望它們。他還在意紅色的小車運過來的客人,在他們興致高漲的時候,陪他們唱歌到深夜,他嘹亮的聲音在一群哄笑聲中總是能輕易辨別出來。

這里一共散落著六個蒙古包,一間是他和布吉的,一間是闊孜巴依的,其他是留給客人的。在每一個鬧騰的夜晚,小帕勒會走出自己的蒙古包,爬過五十米外的山坡,走進闊孜巴依的蒙古包。羊圈也在那邊,放牛看羊是他的工作。從小帕勒出生到現在,見過最多的人就是闊孜巴依,因為他每日放牛牧馬。太陽還有缺席的時候呢,他沒有。羊群和馬群中有很小一部分屬于布吉,其他都是別人的。布吉的大部分收入來自幫別人牧馬放羊,而闊孜巴依是布吉請的幫手。他們三個男人在一起生活,卻不會被客人誤解成一家人,因為闊孜巴依雖然有個本地人的名字,但他長得和他們看起來就不一樣,他的臉像平坦的草原,沒有起伏。布吉的臉,則是草甸子那邊鋪滿了石頭的深深淺淺的河。

闊孜巴依的蒙古包很干燥,就像他干巴巴的臉。他每隔段時間,就會把被子、舊衣服,甚至唯一的柜子搬出來曬。蒙古包是有換氣設計的,上午的時候,一拉頂上的帷布,便有新鮮的空氣和太陽進來。但是,客人的帳篷里的陰暗潮濕就和草原上的太陽一樣固執,它們彌漫在羊毛被子、褥子上,時有客人會抱怨,被子應是從來沒有洗過,好像可以擰出水來。布吉會笑著說,洗了,洗了的。大家都在布吉的表情中知道他在撒謊,但是通常并不較真,住過一晚,兩晚,不會再來。

今天晚上,布吉唱歌的聲音很高。小帕勒摸進闊孜巴依的蒙古包,他的蒙古包沒有任何光亮,他拒絕了布吉替他接通電的要求。其他帳篷是通了電的,幾十瓦的昏黃燈泡帶來的光亮,是布吉的發電機傳送出來的。當客人們的聲音停下來,嗡嗡作響的機器就會隨即停止工作,整個草原就只剩下星星眨眼的動靜。小帕勒準確地爬到了他的身邊躺下,闊孜巴依捉住他的腳,說道,又沒洗腳吧,你這小臟猴子。老人身體周圍彌漫著風油精的味道,他酷愛這種味道,喜歡將那綠色的液體涂遍全身,對他而言,這是解決他病痛的唯一良藥。蒙古包像一個巨大的鍋將他們扣在了里面,小帕勒睜大眼睛,夜色像濃湯一樣將他們包圍,帳篷內的事物從漆黑的夜里,慢慢被清洗出來,懸在繩上的草簾繞著掛在門口,像閉著眼睛睡覺的長睫毛。闊孜巴依不知道時間,他從不用手機,他過日子從不需要鐘。他每過一天,便從草原上扯下一根最長的草,懸掛在繩子上,一根接一根排著,密密麻麻,成了一排草簾。他會對著那些草說話,好像它們上面附著人的魂靈。

小帕勒不再盯著它們,摸了摸闊孜巴依又松又癟的肚皮,搖了搖他的胳膊,講故事,我要聽故事。

闊孜巴依肚子里有很多故事。他講得最多的是草原外面的世界,他故事里經常出現的地方,山一座連著一座,高高的石縫流出淚水一樣的瀑布。那里春天就是春天,冬天就是冬天。不會像草原上一樣,一天就可以有幾個季節。那里有上千年的石拱橋,山上有幾百年的大樹還有野果。他講的故事通俗易懂,比如兩兄弟分家,傻子考學,三個女婿拜壽之類的,小帕勒喜歡聽這些,因為故事里人煙繁茂。闊孜巴依也喜歡講,他清了清嗓子,這是他一貫喜歡的開場白,賣個小關子,唔,今天講點什么呢?

有人嗎?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布吉他們狂歡的聲浪將她的聲音淹沒,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只貓,卻打亂了他們正要講故事的節奏。

小帕勒和闊孜巴依從蒙古包里走了出來,是那個全身像一團火的女客人。她穿著裙子全身發抖。草原的夜晚很冷,她事先應該不知情。一直到倆人走上臺階,她才看清對面一老一少的身影。她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手中的錫水壺 ,說道,水不夠,我要開水。

小帕勒搖了搖頭,表示沒有。

我在哪里洗澡?

小帕勒依舊搖了搖頭。他沒有給她送飯,那么她現在應該還餓著肚子。洗澡比吃飯更重要嗎?他不解地望著她模糊的影子。

姑娘,這壺子里的水就是你今晚所有能用的水,這兒沒有澡堂,也沒有廁所。草原這么大,晚上那么黑,什么都可以做的,放心,沒有誰看到你。

闊孜巴依向她解釋這些,對于有些初來乍到的客人,總是要費些口舌去教他們認清現實與理想的距離,這個距離對于個別客人來說,有些太過遙遠和難以接受。他倆轉身離去時,她站在他們背后大聲罵道,這是什么鬼地方!錫水壺成了受氣包,她應該是一腳把它踢飛了,聽得咚的一聲響,然后再無聲息,它應該是飛到草原上——什么東西掉到上面都是沒有聲音的,它和黑夜一樣,包容一切。

小帕勒每天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看一匹叫作柴火的小馬和一只叫作球蛋的小羊羔,它們是他最好的朋友。闊孜巴依給它們取的名字,他說他們那里的小孩就叫這樣的名字,容易養活。這兩個小家伙都很瘦,從娘肚子出來就很孱弱,但是小帕勒卻相中了它們。闊孜巴依不但會取名字,還認識一些字,他教小帕勒識字和寫字的時候,球蛋和柴火就站在他旁邊,球蛋咩咩地叫著,好像是嘲笑他,連它都認識這些字了,小帕勒還在那兒抓耳撓腮。闊孜巴依自己的字寫得歪歪扭扭,但是他卻要求小帕勒工工整整地寫,所以小帕勒的字一筆一畫,像刀劈出來的。闊孜巴依從未對布吉提過要求,只有一件事他最近對布吉反復說過幾次,七歲多的孩子應該去上學了。走出草原,再向西三十公里的鎮上有一所學校,小帕勒可以去那兒寄宿讀書。學校只有一個月就要開學了,布吉還沒有對此事做出任何反應。小帕勒并不在意,他不向往讀書,他不知道闊孜巴依為什么總是要他走出草原。而闊孜巴依自己明明是從外面的世界來到草原的,并且像蒙古包一樣,駐扎在草原上好多年了。小帕勒現在最關心的是柴火,因為它是委托人的馬生的,也就是說它可能隨時會和它的父母兄弟一起被收走。小帕勒焦急如焚,草原上的孩子長大之后,都可以挑一匹馬做自己的坐騎,草原人一般是不會販賣或殺一匹被自己騎過的馬的。小帕勒本來是有一次機會去挽救一匹馬的命運,但是柴火不是他家的,連鞋都舍不得給自己買的布吉,是怎么也不會花幾千元錢買下弱不禁風的柴火的。

小帕勒,你怎么這么喜歡柴火?闊孜巴依問他,他其實知道這個沉默寡言而又瘦弱的孩子的心事,人總是憐憫和自己相似的人。

小帕勒抱著球蛋,站在柴火的身邊。他們看起來就像三個難兄難弟。闊孜巴依的目光穿過他們,看到一個身影立在馬群里面。那身影把好幾件衣服像彩旗一樣披在身上,五彩斑斕的,縱然他老眼暈花,還是輕易地看到了她。

是昨晚那個女人,在別的客人正在為捕捉到草原上第一縷陽光而興奮喜悅的時候,她來到了馬群里。她專注地注視著它們,全然不知道他們的到來。

小帕勒抱著球蛋在這個堪稱熱鬧的景點里穿行,這里草原地勢起伏和緩,如星星般遍撒著各種野花。他黑紅的臉蛋和腳上露出腳趾的涼拖鞋,還有懷中瘦小的球蛋,不時吸引著人們的目光。這樣的機會多好,他幾次張開嘴,但是那幾句話都堵在嗓子眼,怎么也不肯先從嘴里飛出去。他跟在人群身后,好不容易擠出去的幾個字,就和草原上蚊子的叫聲一樣,幾不可聞,那幾個字他自己都沒有聽清楚,他想說,和羊羔照相嗎?十元錢一次。

也有比他略大些的孩子,他們不但能吆喝,對游客的討價還價也很自如,客人問五元錢一次行嗎?他們會說,五元錢一次,不行呢,十元隨便你怎么拍。他們生意不錯,也會見縫插針。常在別人把注意力投在小帕勒身上的時候,搶先一步說道,抱著羊羔照相嗎?小帕勒打量著他們,學著他們的樣子,已經轉了很久。這是他第一次做這個生意。他來到這兒,是因為吃早飯的時候,昨晚唱歌的那群客人說,有孩子在草原上的景點,以讓游客抱著羊羔賺錢,生意不錯,一天能賺幾百呢。這個消息像一道光射進小帕勒的腦子,他需要賺錢,這樣他就可以從委托人手上買下柴火。他只是一個七歲多的孩子,本來有些猶豫不決,闊孜巴依和布吉質疑的眼光反而讓他堅定了下來。布吉開車將他送到幾里外的路口,等著景區的車將他捎到最熱鬧的景點。布吉把小帕勒放下來,小帕勒對著車窗擺擺手,布吉沒有看見,連車窗都沒有搖下,便開著車子返回去了。草原那么大,丟掉一頭羊或者一匹馬,在他心里,要比丟掉一個兒子嚴重得多。

小帕勒生自己的氣,他越氣,就索性站在了原地,太陽最辣的時候,他的臉和草原上盛開的花一樣,紅得要溢出來了。

小帕勒的胳膊被人拉了一下,他心一慌,問道,抱著羊羔照相嗎?

不幸的是,這句話仍是頑固地在牙縫里打著圈圈,他要急哭了。他像小牛一樣的眸子對上了一雙慵懶的熊貓眼。是她,早上在馬棚里碰到的女人,她的眼圈烏黑一片,似不久前被人打過后淤青未消。

早晨闊孜巴依發現她的時候,她沒有躲避,她問他,馬是站著睡覺的嗎?

當然是,闊孜巴依說,不過,姑娘,你看起來像幾百年沒有睡覺了。

你怎么知道的?她盯著闊孜巴依皺巴巴的臉,很驚訝的樣子。

被老天收走了睡眠的人,魂不附體,神游九天。闊孜巴依回答道,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小帕勒已經對闊孜巴依的故弄玄虛習以為常,聽說活得久的人,都喜歡把自己當作算命先生。

她的臉雖然憔悴不堪,像一朵失水的花,但漂亮的輪廓并未完全失去。因為冷,她應該是把她旅行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掛在了身上,所以整個人看起來也是顛三倒四的。她看著他倆的時候,沒有陌生人該有的矜持,她把眼睛瞇起來,像一把削薄了的刀,她的樣子和闊孜巴依有些神似,都有些算命的感覺。可是,她沒有說第二句話,就回到了自己的帳篷,一直到該吃早飯時也沒有露面。

沒想到,她竟然來到了這里。她好像沒有認出他來,問道,照相多少錢一次?

小帕勒心蹦得老高,話在嗓子里梗了一下,終于順利跳了出來,十元。

五元,行不行?

一些游客還價總喜歡還這個數字,把價錢攔腰砍斷。小帕勒明明記得那些孩子嘴中說的話,輪到他說的時候,卻如同鼓泡一樣,只聽得到嘟囔的聲音。

她聽不清他的話,準備離開,因為有一個女孩把她的羊羔抱在懷里,正朝這邊過來,并且對著她大聲招呼,要照相嗎?

小帕勒終于鼓起了勇氣,他說,八元行不行?

難怪闊孜巴依說,孩子一定要上學的,要不然賣東西都不會呢。

女人表示認可,接過他懷中的球蛋。球蛋個子瘦小,小帕勒沒事就把它抱在懷里,它在他身上蹭來蹭去,小帕勒穿的那件黑色的套頭衫,像刷子一樣,把它的毛色擦得雪亮。女人抱著球蛋的姿勢很不好看,被她抱著的球蛋像烤全羊一樣張著,掛在她身上。他走過去幫她糾正姿勢,讓球蛋像個嬰兒般窩在她懷里,她抱著它,在綠地毯般的草地上行走。正是草原上鮮花如景的時候,小帕勒雖然一直生活在這里,但是這一刻卻覺得他陪著她和球蛋一起走進了一幅畫里。球蛋和他一樣有些感動,它的嘴挨著她的臉頰,舔了她一下,她嚇得彈跳得老高。小帕勒看得哈哈大笑。她將球蛋還給他的時候,才發現她一張照片也沒有拍。她把球蛋放在草地上,給了他十元錢,他沒有零錢可找,而她已走進向前蠕動的人群里。小帕勒看著她的身影和人群混在一起,像浪一樣被沖擊出來,又沉下去,最后終于分辨不清,他才收回目光。

第一單生意的成功,給小帕勒服下了一顆大膽丸。他的聲音仍然不大,但是他積極靠近游人,用自己又黑又紅的臉蛋吸引著他們的注意,尤其帶著小孩出游的家庭。等他們注視著他時,他的眼睛變得會說話,他再一鼓作氣,照相嗎?八元一次。他怯怯的樣子和草原融為一體,人們高興地接受了他和球蛋,甚至邀請他一起進入鏡頭。

當最后一班景區車經過這里時,小帕勒抱著球蛋上車,興奮還未從他臉上隱去,一個完全不熟悉的、讓自己崇拜的小帕勒今天出生了。他坐穩后,想著今天的自己傻笑。一直到下車的時候,他還在樂,他和球蛋的腦袋擠在一起,兩個都陶醉在自己的第一次里。窗外連綿起伏的、闊孜巴依嘴中的綠色海洋,絲毫沒有拽回他的思緒。有人突然拍著他的胳膊,小家伙,你不下車嗎?

又是那個女人,他站了起來,這確實是他要下車的地方,女人也跟著他下了車。不遠處的太陽終于玩倦了,有了些昏昏欲睡的感覺。他們就站在落日的余暉里,看著與天交接的前方,這兒離家十公里。早上出門的時候,布吉沒有說會接他,這個時候,他應該開著車在草原上奔波著,接著客人。

小帕勒看著女人背著包,五彩斑斕的衣服已經從她身上褪下來。太陽開始打呵欠,周圍的云彩被呵欠沖擊得一片模糊,草原上的溫度和太陽一起往下墜。小帕勒此時才意識到,她其實早認出了自己。他往家走去,她的腳步聲跟在后面,小帕勒回過頭來,問道,你去哪兒呢?

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吧!

他昨晚才聽到她的罵聲,她肯定是不喜歡這個地方的。現在,又跟著他走回去,真是一個奇怪的人,但是小帕勒很開心,他有伴了。要他孤身一人回家,需得把闊孜巴依的膽借給他。除了他倆的腳步聲,草原上靜得只有微風拂過時,草微微低頭的聲音。他們一前一后地走著,小帕勒在前面,她在后面,小帕勒感受到了她的親切,心里一股暖流流過。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女人首先問道。

我叫帕勒,它叫球蛋,你呢?

我叫那可。

那可和小帕勒走過十公里的路,抵達喀拉峻草原邊陲時,天終于黑了下來,小帕勒把手伸進夜色里,什么也撈不著,卻把自己淹沒了。小帕勒看不到她,只聽得到她的腳步和說話的聲音,在他七歲多的生命里,他從未離哪個女人這么近過,他也從未說過這么多話,她說話的聲音很溫柔,聲音上好像掛著一根牽引繩,慢慢地,把一直藏在他肚子里的話,一句一句地扯了出來。他每多說一句,一直架在他嗓子前的柵欄的縫隙便寬松一些,他越說越順。十公里,他沒有覺得累,到最后竟有些依依不舍。他站在草地的光影中央,燈光是廚房那兒投過來的,跟著燈光過來的還有布吉忙碌的身影,空氣中飄過來燒烤羊肉串的香味和木炭燃燒的味道。他對著黑暗中的那可說,晚上,你可以和我一起吃飯,你要是冷,我柜子里有冬天的衣服。他意識到自己的衣服對她來說太小,補充道,闊孜巴依也有。

那可果然進了闊孜巴依的帳篷,他們一起吃了手抓飯,喝了奶茶。帳篷里從未如此熱鬧,也從未如此沉默,小帕勒是個害羞的主人,他看著那可充滿了喜悅,他想如同來時的路上一樣說些什么,可是那些話卻退潮了,只剩下一腔熱情堵在胸口。連話癆一樣的闊孜巴依也是沉默的,他是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這種狀態在他身上并不多見。吃罷飯,那可不著急走,她環視著帳篷說,這間帳篷比昨晚的干燥多了,我晚上就住這兒。

小帕勒驚喜地看著她,闊孜巴依是個隨和的老頭,他不會不同意。果然他舉起手摸了摸小帕勒的腦袋,便起身去準備被子。那可一天之內似乎適應了這里的生活,她提著錫壺走向草原,走進黑暗里,等她再出現在帳篷里的時候,顯得精神了不少。小帕勒躺在那可和闊孜巴依的中間,他沒有被這樣包圍過,這讓他覺得熱烘烘的。黑暗中,每個人的眼睛就是照明的亮光。三人的呼吸此起彼伏,闊孜巴依的喘息聲在三個人的呼吸中跳了出來,呼呼作響。

小帕勒說,闊孜巴依,該講故事了。

他希望今晚的故事更精彩一些。闊孜巴依應道,唔,今天講個什么故事呢?他咳嗽了一聲,他的故事都在排隊,等著從他的身體里跑出來。

那里的山和別的地方不一樣……

我知道,那里的山愛哭,一線又一線,眼淚在山腰上一掛就很多年,從來不會枯竭,小帕勒忍不住插嘴。

其實,那不是眼淚,那是大山流的汗,小帕勒。有一個小男孩和父親住在深山的山寨里,方圓幾里都沒有人煙,和你們這兒差不多。他要爬一座大山,攀一段懸崖才能去學校上課,學校建在山頂上,是一間荒廢的土地廟改造的。不管刮風下雨,他從來沒有耽誤過一天。有一年,他們那里來了一群解放軍,給他們修橋修路,還幫他們建了一所真正的學校。他們成了小男孩的偶像,他想當一名解放軍。小男孩很刻苦,如愿以償地在十八歲那年進了軍隊。

我也想當解放軍!小帕勒嚷道,他對解放軍的認識來自趕集時,掛在臨街店鋪墻壁上的電視里的閱兵儀式。也來自,熱心人士給草原寄來的捐贈衣物里迷彩服的印象。他今天實在很高興,雖然一天太過辛苦,睡意不停地襲擊著他的眼皮,他仍在苦苦支撐,但是他最終最先進入了夢境,打起了小小的呼嚕。

故事在他的呼嚕聲中停止,那可問道,您什么時候來到這兒的?

那個孩子和那些解放軍一樣,被部隊派到新疆修一段公路,孩子在信中自豪地告訴父親,那是一場史無前例的開拓。等公路通車的時候,要帶著父親站在通車的公路上,在夏天觀望茫茫雪山……

闊孜巴依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可聽到這兒,已經知道了這條公路的名字——獨庫公路,它名聲在外,因為它翻山越嶺,穿越深川峽谷,只有它可以做到,一天之內轉換春、夏、秋、冬四個季節。

那可睜大眼睛,對睡意是否光顧,不做任何指望。她的睡意在很久以前就逃遁得無影無蹤,有時千呼萬喚回來,卻也不是以前的模樣,以為在兵荒馬亂中睡了一個世紀,醒來發現卻不過十幾分鐘。不久前,她再也無法面對那些哭泣的話語,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大騙子。一個懂內科、懂心理的醫生失眠、抑郁纏身,無法擺脫,也無法自治。那個問她問題的病人給了她一道光亮,向著草原去。旁邊睡著的老人垂垂老矣,他腐朽的呼吸給了她一個信息,他的肺部已經塌陷老化。

獨庫公路從獨山子到庫車,多么壯觀!為了修建這條公路,數萬名官兵離開家,修了整整十年,而一百六十八名當兵的,再也回不了家了,他們就睡在了雪山下,這其中,就有那個孩子……老人歇了片刻,故事繼續不緊不慢地講起。

那可心中萬馬奔騰而過,她已經知道孩子是誰,他是誰了!隔壁蒙古包里喝酒的喧鬧,還有布吉的歌聲傳了過來。您去過那條公路嗎?那可問道。

沒有。闊孜巴依搖了搖頭,沒有否認自己的身份。當年我就是想去那里看看,看看他修的那條路。我從未出過遠門,一路輾轉,差點凍死在這里,是布吉一家收留了我,那時布吉還是小布吉呢。我就在這兒住了下來,卻沒有了再向前走的心思,一個人不想死,在哪兒都是活著!

您說得對啊,一個人如果想死,到哪里都可以死。那可的笑在夜色中綻開,她笑的是睡在自己頭頂上方,一直與自己內心對望的那個女人,她其實是一個怕死的膽小鬼。

那可接著說,獨庫公路上有個紀念館,所有當年回不了家的人都留在了那兒,您應該去看看他。

闊孜巴依呼吸愈加粗重起來,過了良久,才逐漸平復。他說道,是應該去看看了,我也快要離開了。我本來早想離開了,可是我想,我可以替他活著,一活,就活了這么多年……這帳篷內的每一根草都知道我和他的一天。

回來的路上,小帕勒告訴了她很多,其中就有很多闊孜巴依的故事。那可看著懸掛的長長草簾,垂著手靜靜掛在那兒,就像成千上萬個聽故事的聽眾,它們在草原見過太陽,見過月亮,吹過風,在房內聽過闊孜巴依的故事,它們在草原上有自己的生命,在老人的房間里,又有了另一種生命。

那可反復搓揉著手上的小藥瓶,那里有一道最精確的處方,它可以讓任何人如愿地抵達另一個地方,沒有失眠和痛苦。草原的夜比別的地方的夜更短一點。那可在黎明來臨前變成了一匹馬,是小帕勒的柴火。她在馬群和人群中掙脫出來,在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徘徊,奔跑。她想在奔跑的風中飛速地長大,她竭盡全力,個子卻無動于衷,她不斷向前,一直到被腳下深不見底的云朵擋住了馬蹄,云像白色的綢帶一樣飄在她的周圍。小帕勒說過,大地的最遠方就是天,她準備不管不顧奔進云層里的時候,聽到小帕勒在叫她的名字——柴火,一聲又一聲的,聲音飽含感情,這讓她不得不掉轉頭,回到逃跑的地方,可是她卻沒有發現小帕勒,只看到那些人舉著刀和韁繩,朝它和馬群接近,她節節后退,刀的光芒在初升的太陽下刺得她睜不開眼……

當那把刀丟進柴火眼里的時候,那可睜開了眼睛。沒有一種生物能夠自由地活在這個世界,這是那可醒來的第一個念頭。昨晚,她想過,下一世,成為一匹站著睡覺的馬,在廣闊的草原,無拘無束向前奔跑。這樣的想法此刻想來卻是可悲的,世間沒有絕對自由的生命。太陽已經高升,蒙古包里的一切都亮堂堂的。她看了看時間,她竟然一口氣睡了三個多小時。小帕勒坐在她身旁,他看起來神清氣爽,他迫不及待地告訴那可,媽媽昨天又來我夢里了。

他沒有告訴那可,這次媽媽有了清晰的臉,是那可的臉,和她一樣,有著兩只像熊貓一樣的黑眼睛。

天地是個開了門的大冰箱,冷氣繚繞。山被凍在里面,堅硬如鐵。而更遠點的山脈卻像被煮熟了,熱氣騰騰,獨庫公路上的山如雌雄共體,看得到溫煦的陽光在褐色的山體上一寸寸爬坡,也看得到對面的雪山拒絕融化的剛強。

黑色的墓碑整齊地排列,臥在雪山之下。人們在此處下車,提著清酒,帶著鮮花。這本該寂寥的地方,便有了人世間的熱鬧。當初那些拋家棄子的人,親手開山劈云完成的五百六十一公里的獨庫公路,將一條在天地間孤獨的飄帶,變成了一條腳踏實地的路。有多少人,有多少車從上面經過,有多少心受不住控制,在雪山峻嶺飛翔忘歸,沒人數得清,也沒人看得清,它就是一個奇跡。那可覺得就自己的心在群山磅礴之間飛奔,很長時間以來,它終于跳出了狹小的胸腔,現在就算將它放大一千倍、一萬倍,也是如此渺小,不值一提。

那可陪著闊孜巴依站著,他久久地站在入口的第一塊墓碑前,從進這個陵園,他便成了耳朵聽不見,眼睛盯著前方的雕像。人群不斷地來來回回,他置若罔聞。黑色大理石上最頂端的名字紅得像鮮血一樣,上面寫著:張強,貴州玉屏縣人。1981年8月,因執行任務時遭遇雪崩而犧牲,時年21歲。她猜測,這或許就是他兒子。時間過去良久,他才慢慢開始挪動步子,然后她發現在每一個墓碑前,他都會駐足不短的時間。這樣,一直到太陽的余暉將山體印染成了紅色,他才從最后一塊碑收回目光,從里面走了出來,他那疲憊的樣子,好像他之前的幾十年一直在趕路。他站在那塊巨大的紀念碑前,望著上面的字跡出神——為獨庫公路工程獻出生命的同志永垂不朽。那可問道,看到他了嗎?哪個是你兒子呢?

闊孜巴依擦了一把自己的眼睛,那些遠離父母,睡在這兒的孩子,我看每一個,都像是我的孩子啊!

他的話讓那可干涸的淚腺,差點死而復生。這是他給她的一個新的處方,將自己置身于肉體之外,放于天地之間。站在這種生與死交接的地方,天地如此之大,視野深處,一對盤旋著正往深山飛去的蒼鷹,漸行漸遠。

走出紀念館的時候,那可說,這里還住著一個老兵,退伍后一直義務守著他的戰友們,他說這里的墓地就是一個村子,犧牲的戰友就像鄰居,他如果走,誰來陪他們?所以,他們不寂寞呢。

闊孜巴依說,是的,有伴好。

風在大山之間不斷游蕩,發出嗚嗚的聲音。那可覺得好像在給他們唱一首送行的歌。

那可和闊孜巴依回到草原的時候,已是第二天的夕陽西下,小帕勒看到他們,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線,他傷心地告訴他們,柴火被收走了,那一大批馬和羊都被收走了,無論他怎么乞求,布吉也沒有答應將柴火買下來。他不想吃布吉做的飯,也不想和他住在一起了。闊孜巴依很淡然,這其實是他預料中的事情,這就是柴火的宿命。小帕勒紅腫的眼睛里又擠出淚來,這次他看著那可,今天有人帶了一個女人來我家了, 我要有新媽媽了。

小帕勒的媽媽拼盡全力將他帶到這個世界,小帕勒出生在草原的帳篷里,這兒沒有醫院,沒有醫生,她最后走于難產后的大出血。那可理解這個男人的決定,在這個薄情的世界,七年已經算是一個長情的時間。那可抱著他小小的肩膀,他的頭靠在她的懷里,她那一直冰冷的心,就被這毛茸茸的腦袋散發的熱氣包圍,感受到了復蘇的溫暖。

這晚,布吉的歌聲來得特別早,也比平日更加嘹亮。小帕勒將手放在那可的手心里,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摳著她的手指甲。闊孜巴依去看了一趟兒子,把魂也丟在了那里,除了抽油煙機一般的呼吸,再沒有其他動靜。那邊帳篷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像是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里面有布吉喝多了酒大著舌頭說話的聲音。

客人在和導游吵架,那是背著公司接單的私人導游,客戶不滿意他標榜的四星級蒙古包,他說被子上都是潮氣,這里徹頭徹尾就是一個騙局。布吉的歌聲沒有消除他的憤怒,反而把他火氣徹底點燃了,他覺得布吉唱得很難聽。但是布吉卻在賣力表演,他把自己的臉喝成了豬肝色,他大著舌頭道歉,說給他換被子。客人并不罷休,嚷道,這個地方不值五百元一夜。小帕勒知道,布吉跟導游結賬的時候,就是五十元一夜,而導游收的卻是客人五百元一夜的錢。那么那些羊串,烤全羊呢,全是導游單獨給布吉結的賬,小帕勒的道行還算不了那么精確。小帕勒覺得布吉虧了,看著他被茂盛胡子包圍的臉,討好的笑容,突然覺得他真可憐。他記起自己問過的話,阿爸,你為什么每天要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你為什么要給他們唱歌?

布吉說,因為我想多賣點羊肉串給他們。

這個答案,小帕勒一直不懂,但是現在,他突然就懂了,他決定不再生他氣了。

布吉對客人們說,今晚不收錢,這個帳篷免費給你們住,大家開心就行,來啊!我們繼續喝酒,開心啊!

客人說,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們不是舍不得錢的人。不過,爭論最終平息了下來。

第二天一大早,布吉拖著十只羊去了集市,闊孜巴依說,新媽媽家要十只羊才肯到他家來。晚上的時候,沒有女人跟著布吉回來,他拿著一個新書包走進闊孜巴依的帳篷,小帕勒的眼睛亮得像盞燈,他把書包緊緊摟在懷里,傻笑。每個人都是一個演員,布吉是,闊孜巴依是,小帕勒自己呢,好像也是。

闊孜巴依和小帕勒站在太陽底下,他們背著包,向那可和布吉揮手。當景區的大巴車過去的時候,他們的身影便消失不見了。大巴車再往西開去,經過高低起伏的草原,經過連綿的山脈,走出大門。再往前走,就是草原之外的另一個世界。

闊孜巴依和小帕勒并排坐著,小帕勒將頭靠在他瘦削的肩頭,就像他們還在草地上曬著太陽一樣。

小帕勒說,你不要走了,我給你養老。

我們這個年紀的人,還是喜歡葉落歸根。闊孜巴依的背挨著靠椅,背有些癢,但是這里不是草原,他忍著。

小帕勒看到他皺著眉頭的樣子,便將小手伸進了他的后背,一下一下地撓著。他還有些不甘心,你走了,我想你怎么辦?

小帕勒已經在學校上課一個月了,這次專為送別他回來的。雖然新學校和玩伴帶來的感覺,極大地沖淡了離別的痛苦,這個孩子的眼淚仍然不斷在眼眶里打著轉,卻到底沒有掉下來。

你想我的時候,我就在你身邊,你跟我說的話在空氣里飄啊飄,無論我在哪里,我就一定能聽見。

是這樣嗎?

是這樣的,這蒼茫宇宙,都是相通的。比如天和地日日相見,它們其實在以一種看不見的方式在遠方相連。孩子,記住了,所有的失去都有第二個出口。

那可住進了闊孜巴依的蒙古包,那些草簾被闊孜巴依一把火燒了,燒掉了一個老人幾十年的過去。他好像從未在這里出現過。對他而言,他是誰,他從哪里來,回哪兒去不重要,甚至獨庫公路那里是不是躺著他的兒子,這些都不重要。他說,人生就是一場路過,所有的失去,都是新的開始。

那可用布吉的車拖了蒙古包里的衣物,翻過幾個草甸,洗了好幾天,曬了好幾天,把所有的蒙古包都曬進了陽光的味道。小帕勒放假回家喜歡和她睡,每次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看到她,便有不可置信的驚喜,那可,你還在!

晚上睡覺的時候,一雙小小的手在她的臉上蜻蜓點水一樣,摸一下,又逃開,那可裝作不知。見他反復不斷,她一笑,一把捉住那只手,將它按在自己的臉上。那個孩子的身子在她身旁抖動,她的眼淚便緩緩流了下來。一顆像雪山一樣冰封的心,不用處方,也有了融化的跡象。

后來的一天,那可醒來的時候,太陽照在蒙古包上,遠處摩托車突突的聲音,漸漸近了,有人站在外面大聲叫著,那醫生,有病人,麻煩你出診。

那可摸了摸自己的頭發,它竟然不知不覺長了。

◇許玲

曾用筆名晶瑩水靈,作品見于《小說月報》《中華文學》《湘江文藝》《湖南文學》《安徽文學》等,著有長篇小說《向前三十圈》《南回北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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