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重慶郊外遷居城中,候船返滬。剛才遷到,接得夏丏尊老師逝世的消息。記得三年前,我從遵義遷重慶,臨行時接得弘一法師往生的電報。我所敬愛的兩位教師的最后消息,都在我行旅倥傯的時候傳到。這偶然的事,在我覺得很是蹊蹺。因為這兩位老師同樣的可敬可愛,昔年曾經給我同樣寶貴的教誨;如今噩耗傳來,也好比給我同樣的最后訓示。這使我感到分外的哀悼與警惕。
猶憶二十六年秋,盧溝橋事變之際,我從南京回杭州,中途在上海下車,到梧州路去看夏先生。先生滿面憂愁,說一句話,嘆一口氣。我因為要乘當天的夜車返杭,匆匆告別。我說:“夏先生再見。”夏先生好像罵我一般憤然地答道:“不曉得能不能再見!”同時又用凝注的眼光,站立在門口目送我。我回頭對他發笑。因為夏先生老是善愁,而我總是笑他多憂。豈知這一次正是我們的最后一面,果然這一別“不能再見了”!
猶憶三十余年前,我當學生的時候,李先生教我們圖畫、音樂,夏先生教我們國文。
他教國文的時候,正是“五四”將近。我們做慣了“太王留別父老書”“黃花主人致無腸公子書”之類的文題之后,他突然叫我們做一篇“自述”。而且說:“不準講空話,要老實寫。”有一位同學,寫他父親客死他鄉,他“星夜匍伏奔喪”。夏先生苦笑著問他:“你那天晚上真個是在地上爬去的?”引得大家發笑,那位同學臉孔緋紅。這樣的教法,最初被頑固守舊的青年所反對。多數學生,對夏先生這種從來未有的、大膽的革命主張,覺得驚奇與折服,好似長夢猛醒,恍悟今是昨非。這正是五四運動的初步。
李先生做教師,以身作則,不多講話,使學生衷心感動,自然誠服。譬如上課,他一定先到教室,黑板上應寫的,都先寫好。然后端坐在講臺上等學生到齊。譬如學生還琴時彈錯了,他舉目對你一看,但說:“下次再還。”有時他沒有說,學生吃了他一眼,自己請求下次再還。他話很少,說時總是和顏悅色的。但學生非常怕他,敬愛他。夏先生則不然,毫無矜持,有話直說。學生便嬉皮笑臉,同他親近。偶然走過校庭,看見年紀小的學生弄狗,他也要管:“為啥同狗為難!”放假日子,學生出門,夏先生看見了便喊:“早些回來,勿可吃酒啊!”學生笑著連說:“不吃,不吃!”趕快走路。走得遠了,夏先生還要大喊:“銅鈿少用些!”學生一方面笑他,一方面實在感激他,敬愛他。
夏先生與李先生對學生的態度,完全不同。而學生對他們的敬愛,則完全相同。這兩位導師,如同父母一樣。李先生的是“爸爸的教育”,夏先生的是“媽媽的教育”。夏先生后來翻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深入人心,甚至被取作國文教材。這不是偶然的事。
李先生不是“走投無路,遁入空門”的,是為了人生根本問題而做和尚的。他是真正做和尚,他是痛感于眾生疾苦而“行大丈夫事”的。夏先生雖然沒有做和尚,但也是完全理解李先生的胸懷的;他是贊善李先生的行大丈夫事的。只因種種塵緣的牽阻,使夏先生沒有勇氣行大丈夫事。夏先生一生的憂愁苦悶,由此發生。
凡熟識夏先生的人,沒有一個不曉得夏先生是個多憂善愁的人。他看見世間的一切不快、不安、不真、不善、不美的狀態,都要皺眉,嘆氣。他不但憂自家,又憂友,憂校,優店,憂國,憂世。學校的問題,公司的問題,別人都當作例行公事處理的,夏先生卻當作自家的問題,真心地擔憂。國家的事,世界的事,別人當作歷史小說看的,在夏先生都是切身問題,真心地憂愁,皺眉,嘆氣。故我和他共事的時候,對夏先生凡事都要講得樂觀些,有時竟瞞過他,免得使他增憂。他和李先生一樣的痛感眾生的疾苦。但他不能和李先生一樣行大丈夫事;他只能憂傷終老。在“人世”這個大學校里,這二位導師所施的仍是“爸爸的教育”與“媽媽的教育”。
(選文有刪節)
技法提煉
豐子愷先生這篇懷念老師的文章,在描寫人物的技法上,給我們提供了經典的范例。全文以白描的手法,把曾經教過自己的兩位老師加以對比,讓兩位先生的音容笑貌,全然復活在我們眼前。
1.對比中見個性
兩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都是作者敬重的恩師,于是作者將兩位先生對比來寫,對比中兩位先生的音容笑貌、性格特點,相得益彰,人格魅力相互輝映。展現了夏先生的“媽媽的教育”和李先生的“爸爸的教育”,都同樣讓人感動,使作者深深受益。
2.言行中見品格
兩位先生都是作者感念至深的恩師,文章以白描的手法,質樸的語言,成功刻畫了兩位先生的形象。李先生重修身,行不言之教,每事多于做,如一位嚴父。夏先生悲天憫人,凡事必再三叮囑,那些日常瑣碎的關懷、皺眉嘆氣的表情,表現得活靈活現,仿佛先生就站在我們跟前,還在為世間的不如意而憂,更見先生憂國憂民的大愛。
3.白描中見深情
作者準確地把握住兩位先生最主要的性格特征,不加渲染、鋪陳,而用傳神之筆加以點化。讓讀者在這些精練的文字中,感受到老師們的精神與人格,更感受到作者對兩位老師的懷念與崇敬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