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然
20世紀上半葉的中國,在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下,各種社會思潮與建設方案競出。而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鄉村建設無疑是其中最為亮眼的社會運動之一。彼時,民主共和的光芒尚未照及鄉村便倉促消散,接踵而至的軍閥政治將原本生產頹敗、文化落后的農村進一步拖入破產境地。動蕩的政治秩序,頻繁的戰亂,橫行的匪患,頻發的水旱災害,加上世界經濟危機深度波及下的帝國主義的剝削,本就不堪一擊的小農經濟墜入深淵,占全國人口80%以上的農民群體掙扎于生死一線。在“農村破產即國家破產,農村復興即民族復興”觀念刺激下,士紳、軍閥等地方實力派,憂國憂民的社會精英,甚至國民政府紛紛展開了“救濟鄉村”的思考與嘗試……
“作為山西省的‘模范督軍,閻錫山實際上聳立在一個獨立王國之中—— 被各軍閥所包圍。盡管目前晉西南地區還存在糧食短缺,但閻為1100萬人帶來了繁榮,在中國,他們最富裕,因而使他顯得出類拔萃。”
這是1930年的美國《時代》雜志中的記述。其時,距閻錫山全面主政山西已過去20多年。
1917年9月,閻錫山多方運作,終于趕走各方勢力,以督軍兼省長的身份獨攬山西軍政大權,做起了名副其實的“山西土皇帝”。為經營好自己的獨立王國,紓解民困,閻錫山對外以“保境安民”為由筑起軍事堡壘,不許外省軍隊入晉,對內推行“自存自固”的政策。隨后在“三不二要主義”(一不入黨派,二不問外省事,三不為個人權利用兵,要服從中央命令,要保衛地方治安)原則下,開始了系統而全面的山西村制改革。
閻錫山鄉村治理體系的關鍵詞之一便是“用民政治”,即主張把人人的聰明才力全用上,啟民德,長民智,立民財,以實現強省富民的目的。
在閻錫山看來,“用民政治”的核心在于教育。為訓誡教育民眾,他親自編寫了通俗讀物《人民須知》。這份有著綱領性質的讀物明確要求:“凡是山西百姓,不論貧、富、貴、賤的小孩子,七到十三歲,這七年內,須要有四年上學,這就名叫國民教育。國民學校的功課,就是修身、國文、算術、體操、圖畫、手工等事,有四年功夫,就畢業,學下打算盤、寫信、記賬的本事。稍有錢的,再上高等小學校;實在窮的,也可自謀生活。”
為了普及國民教育,山西省署設貧民學校七處,使貧民免費入學。針對農村入學積極性不高的現象,實行強迫教育。山西省內普通小學校于是逐年增加,國民教育普及率最高時達70%以上。
教育經費從何而來?閻錫山規定,上自省財政廳、民政廳、教育廳,下至最基層的街長副、村長副等,均有籌集義務教育經費的責任和義務,籌款情況作為考查政績的主要依據之一。為提高政績,各級官吏自掏腰包者不在少數,如1919年9月22日《山西日報》報道:靈石棗嶺村村長胡文治,捐洋30元創辦女子國民學校,其媳劉女士充任教員,純盡義務。此種報道在當時比比皆是。山西興辦教育之風由此蔚然。
在“用民政治”框架下,1917年,閻錫山開始在山西推行“六政”(水利、種樹、蠶桑、禁煙、剪發、天足),后又增“三事”(種棉、造林、畜牧)。隨后,閻錫山成立“六政考核處”,又組建政治實察所,委任政治實察員分赴各縣調查,以免各縣知事空文搪塞。“六政三事”于是在山西境內熱火朝天地推行起來。
平心而論,“六政三事”政策可圈可點之處不少,但許多措施實際落地情況卻與規劃相去甚遠。時人邢振基曾作總結:剪發完全奏效,天足、水利、種樹、蠶桑次之,禁煙又次之;三事則種棉最好,造林次之,牲畜又次之。原因之一,便是閻錫山自己反省的:“我心所注重的六政三事,共是九件,但是要辦的,皆是治標的辦法,尚非根本上的解決。”原因之二是執行手段上操之過急,一味采取強迫命令的方式,如利用集會、唱戲等人員較集中時,進行突擊性剪辮,對繼續給女兒纏足的母親罰做苦工等,如此簡單粗暴的操作,不免引起民間反感。加上時常以罰代法,受罰者很多因交不起罰款或傾家蕩產,或死于看守所,如此一來,更引發了民眾強烈的逆反心理。如凡抓到吸大煙、賭博者,輕則罰苦役,重則投入大牢,為逃避罪責,許多煙民在家人的庇護下,或由明轉暗,或利用遷居等方式逃避查戒。可見再好的措施如不能被民眾接受便很難推行。1919年8月,閻錫山在給學生們講話時,亦承認其政治“多不見諒于人民”,“我為圖富強,人民總疑惑是為抽稅征兵”……
閻錫山還對當時山西省內混亂的行政體制進行了整頓,極力推行“村本政治”,搭建民主框架,實行村民自治。村制改革使原本千瘡百孔的基層行政體系得以改善,也使其統治更加嚴密有效。如當時憲兵司令部逃走了一個政治犯,閻錫山給各縣發了電報,不到三天,該犯就被查獲。閻錫山認為這是行政網的成績,非常得意。
但這并不代表閻錫山的村民自治實驗是成功的,其“民主”“自治”也不過是假象。以村長選舉為例,雖然閻錫山一再告誡在選村長時要注重其品行,但同時他又規定了村長須有1000塊銀元以上的不動產,村副則須有500塊銀元以上。如此,村一級的最高權力最終還是落入地主、富農手里,因此也不能很好地調動農民的積極性。且由于相關監督機制不完善,村長、村副等在村里享有的最高權力,職位往往成為其腐敗的道具。如1920年《山西日報》載:徐溝縣莊子村村長閻耀元任村長后,“每年每畝攤派甚巨,恣意揮霍”,“人民負擔無力,愁苦之聲,喧溢里巷”。而設置的村禁約(閻錫山稱之為村憲法)更是成為村長、警佐等發財的門路,所收違約罰款往往被相關執行者中飽私囊。為“減少人民打官司的痛苦”而特設的息訟會,也由于未能避開豪強操縱,不僅無法實現為百姓申冤的初衷,反而成為官吏勒索的工具,被戲稱為“稀松會”。而設置的九級行政體系一下增加村政官員達10倍之多,徒增百姓負擔,也使解決問題的環節更加繁復,正如百姓諷刺的:“頭上頂的九重天,千查萬問永沒完。”
凡此種種,使得閻錫山的宏偉藍圖最終淪為空中樓閣,其半生苦心經營只換來一句喟嘆:“我輩從前終日汗勞,真可謂白費力三字。”
“我一生的實踐,都是搞事功,主要是鄉村運動。……在廣東,搞鄉村建設講習所;在河南,搞村治學院;在山東,搞鄉村建設研究院。我自始至終投身于鄉村,不尚空談,注重實干。”—— 1987年,梁漱溟在一生中最后一次參加學術會議時如是說,可見他對自己獻身“事功”經歷的珍重。
梁漱溟早年潛心佛學,有出世之愿,然而不忍“眾生均循環沉淪于生死之中”,于是懷著憫人救世之心,苦研中國文化,希望從中找到中華民族復興的辦法。最終他得出結論:鄉村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最大根源地,要把真力量從鄉村醞釀出來,就必須進行鄉村建設,走振興農業以引發工業之路。
1931年春,梁漱溟在歷經廣東鄉村實驗、河南村治學院的挫折之后,“離開了朋友,拋棄了親屬,像和尚到廟里去般”來到山東鄒平縣城。作為“中國最后的大儒”,梁漱溟自然而然地將復興鄉村的理想寄托在了儒家文化之上。而鄒平鄉村建設,便是他運用儒家文化拯救中國鄉村的生動實踐。
初到鄒平,梁漱溟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組建鄉村建設研究院,制定相關方針政策的同時,培訓鄉建骨干。鄒平縣作為鄉村建設實驗區,就在研究院直接領導下運作。據曾在研究院訓練部當過學員的劉溥齋回憶:自訓練部結業后,“1933年春天,我和幾個同學在長山縣東社村辦民眾學校。那時招了不少農民學員,小的l7歲,大的30多歲。我們的任務是給他們講課,講鄉建理論、道德修養、農業科學知識、養殖等。學員不交學費,農忙時放學,農閑時上學,學時、人員不定”。
梁漱溟將中國問題的根源歸結于舊的社會組織已崩潰,而新的組織仍未建立,因而鄉村建設的核心任務就是要建立新的社會組織網,即鄉學、村學。鄉學、村學是一種“政教合一”的新型團體組織,一鄉一村的所有人等均被包容在內。學董是村中或鄉中有辦事能力的人,眾學董組成學董會,其最富德望者為學長,是鄉農學校的領導;教員是聘請的先生,多為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研究部或訓練部的畢業生,亦即“鄉村運動者”,其職責不僅是教學,還負有推進社會工作的責任。學眾就是一村或一鄉中的男女老少一切人等,在梁漱溟看來,他們是鄉村社會的主體,是讓鄉村力量顯露出來的最關鍵力量。
至于辦學方式,據原鄒平實驗縣縣長徐樹人記述:“村學中成立四個部,兒童編入小學部,等于初小,為升學仍按原規定辦;中年以下婦女編入婦女部,只搞副業生產,如手工編織之類;成年農民編入成年部(這是主要的);比較有知識的青年編入高級部。”
當時身為學眾之一的李代長多年后仍對那段經歷記憶猶新:此前各處雖建有學校,但村里窮人的孩子卻無力承擔學費,為解決失學兒童掃盲問題,各鄉學找來“小先生”,設立“共學處”。“共學處,真是好,你去學,我來教,大家共學真是好。共學處,真方便,不費那功夫不花錢,大家快來把書念。”此類歌謠傳唱一時。
鄉建工作者還設立了成人教育特別班(后改名“自新習藝所”),對村里犯錯誤但是夠不上判刑的吸毒、賭博、小偷小摸、游手好閑之人員進行教育改造,培訓勞動技藝。
在鄉學、村學的鼓勵下,當時還成立了一些類似鄉村改進會和忠義社的道德協會,在清除纏足、抽鴉片、早婚、求神拜佛等鄙風陋俗,傳揚新風尚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鄉學、村學的建立和開展,給鄉村帶來了新的風貌。“秋后場院門一關,每天天不明,青年、聯莊會員集合列隊,滿街跑步,喊口號,共學處在街頭、巷口上課、唱歌。晚上,村里鑼鼓敲起來,通知村民上夜校,學校里學生上晚自習、開會。到晚上9點,俺們才睡覺。”親歷者李慎慶如是回憶。
如果說村學、鄉學是梁漱溟鄉村建設的組織依托,鄉村規約便是其精神支撐。與閻錫山不同,梁漱溟強調真正意義上的鄉約是農民自發形成的一種“文化運動”,應該以禮俗代替法律,通過引導,使之成為群眾的自愿行動。
值得一提的是,梁漱溟在鄉村建設運動中強調“團體組織,科學技術”8個字,主張把散漫的農民組織起來,其具體呈現便是合作社。當時成立了以儲蓄和貸款為主的信用合作社、協調糧食供應以防饑荒的莊倉信用合作社、主要購買社員生產及生活必需品(主要是煤炭)的購買合作社,以及機織合作社、林業合作社、蜂蜜合作社、蠶業合作社等。對于社員們的農產,采取科學指導、統一收購出售等形式。這種發展鄉村產業,既富腦袋,又富口袋的理念,使民眾頗為受益。
梁漱溟鄉村建設體系之豐富、推行力度之大,影響之深,讓他成為鄉村建設當之無愧的領袖。然而其鄒平的實驗“首尾不滿8年”,1937年隨著全面抗戰爆發便戛然而止。其實,即便沒有戰爭干擾,梁漱溟的鄉村建設藍圖也未必能實現。正如梁漱溟自己在1936年10月一次以《我們的兩大難處》為題的講話中反省的“頭一點是高談社會改造而依附政權;第二點是號稱鄉村運動而鄉村不動”,可謂一語中的。
梁漱溟的鄉村建設自始至終是在軍閥韓復榘支持下進行的,同時也客觀上成為韓復榘軍閥割據的工具——恰到好處地滿足了韓復榘在山東強硬取締國民黨,對抗農民運動的行為,也為韓復榘培養了大批官吏。梁漱溟“寓兵于農,守望相助”的民團,實際效果也是壯大了韓復榘的軍事力量,后來日軍發動對山東的攻勢,韓復榘為保存實力棄守濟南,鄉村建設研究院副院長、獨立旅旅長孫則讓在菏澤搜羅了四千多人槍,跟隨韓復榘逃跑,憤怒的民眾搗毀了鄉學,多名參與鄉村建設的工作人員被殺。
至于“鄉村運動而鄉村不動”,梁漱溟曾言:“我們自以為我們的工作對鄉村有好處,然而鄉村并不歡迎……”之所以不被歡迎,是因為其鄉村建設試驗理念雖變,人事依舊。比如鄉學、村學的權力,仍掌控在舊勢力之手。諸如耀里鄉“學長”李北辰“強霸族田三十畝,誘霸族長某人的全部家產,無理判案害死佃戶孫光銑,勾結武裝欺騙群眾”之類現象在當時也不可能得到改善。甚至在新的光鮮的理念包裝下,盤剝反而變本加厲。以至梁漱溟1981年談及于此仍耿耿于懷:“未能為地方造福,思之歉然。”
農產增加后,另一困難又擺在面前,即鄉間高利貸的盤剝。農民沒有積蓄,每到播種時,須以高利貸買種子或小豬仔、雞仔,待收獲時再還本,如此則要承受高達45%的利息,農民甚至不等收獲,就被迫“賣青苗”償還高利貸。平教會于是組織農民經營信用合作社,提供低息貸款。
問題總是層出不窮。每到收獲時節,糧食商人便故意壓低谷麥價格,農民為償付貸款,不得不忍痛出售,終年辛苦所得被剝削殆盡。平教會因此又組織運銷合作社,避開糧商壓榨。
就在平教會認為農民勞作有奔頭時,卻發現多數農民都是一日工作四五個小時。調查后得知,原來他們患有腸道寄生蟲病,導致身體虛弱,無力承受長時間的勞作。于是,公共衛生計劃被列入平教會工作之中。
平教會的衛生教育,包括建立醫療組織、培養民眾的衛生習慣,進行預防疾病特別是傳染病的教育,提高民眾身體素質。如指導農民修建井蓋,適時消毒滅菌,以減少通過飲用水傳染的疾病;訓練助產士,替代舊產婆;在各鄉派保健員帶著藥箱為人們治病等。
進一步的工作便是公民教育:一方面教育民眾團結凝聚力,“開發中國大眾民族團結”,如1932年日軍侵略上海時,駕駛汽車投江與敵人同歸于盡的胡阿毛即被選入平教會編寫的公民教育讀本;另一方面進行自治研究實驗,指導民眾自己管理村內事務。
晏陽初將這四大教育通過學校式、社會式、家庭式三大方式進行推動,取得了不錯的效果。1933年,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參觀定縣后寫道:“我發現了很具戲劇性并且證明是最重要的生活改造工作。定縣人民,從外表上看,和中國其他各地村民并沒什么不同,但形成他們許多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們的心靈以及其整個生活的前途。黃土之中,一個年輕的農民用鋤頭寫出:在中國掃除文盲;而旁邊一位姑娘則寫道:為國家塑造新公民。”
與陶行知、晏陽初等知識分子精英一樣投入以教育改造農村實踐并取得顯著成效的還有民眾教育家高陽(創建了江蘇省立教育學院及無錫實驗區)、黃炎培(創建了中華職業教育社及江蘇徐公橋實驗區)等。他們的實驗在具體細節和思路上多有相似。
就在梁漱溟、晏陽初等人的鄉村建設實驗因抗日戰爭的全面爆發而不得不憾然收場時,實業家盧作孚(1893年—1952年)以北碚(今重慶北碚區)為中心的嘉陵江三峽鄉村建設運動仍然在如火如荼地進行。
1927年,盧作孚來到土匪橫行的重慶北碚擔任峽防局局長。憑借手中武裝和新建學生軍,盧作孚重建社會秩序,并在此基礎上展開了他長達20多年的鄉村建設實驗,希圖“將三峽布置成一個生產的區域,文化的區域,游覽的區域”。
與其他鄉村建設將重點放在教育上不同,有著實業家底色的盧作孚明確提出了“建設應以經濟為中心”,主張走“鄉村現代化”之路。“因為這里有豐富的煤產,可以由土法開采進而機器開采;為了運煤可以建筑鐵路;為了煤的用途可以產生煉焦廠;用低溫蒸餾可以產生普通用焦,電廠用的瓦斯,各種油類及其他副產品;兩個山脈的石灰巖石,山上山下的黃泥,加以低廉的煤炭,可以設立水泥廠;為了一個山脈產竹長亙百余里,可以設立造紙廠;為了許多礦業、工業、交通事業的需要,可以成立電廠;如果在那山間、水間有這許多生產事業,可以形成一個生產區域。”
盧作孚認為峽區鄉村建設“第一是吸引新的經濟事業”,為此,他積極“招商引資”。一時間,峽區煤球廠、造冰廠、玻璃廠、火柴廠、煉焦廠等工廠林立。特別是抗戰期間,在盧作孚的積極促成下,先后有30多家企業從江蘇、上海、河南、湖北等省遷至峽區。工業的大發展改變了峽區單一的農業人口結構。在抗戰時,僅煤業員工就達2萬多人,占當時北碚人口的五分之一。“要想富,先修路”,盧作孚于是利用他創辦的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積極發展航運事業,先后開通了合川—北碚的嘉陵江三峽航線,修建了四川第一條鐵路北川鐵路,實現了峽區與外界的聯通。
在牢固的經濟基礎之上,盧作孚力圖“把現代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主要部分推廣到農村”,走鄉村城市化之路。在盧作孚的推動下,圖書館、博物館、醫院、報社、銀行、公園等一系列城市該有的場所漸次建立。1944年,一家外國報刊見此,不由載文驚呼北碚是個“平地涌現出來的現代化市鎮”。
盧作孚認為,要達到現代化目的,人的學習和訓練至關重要,因此在致力于經濟發展的同時,大力發展教育事業。與其他鄉村教育理念不同的是,盧作孚努力從思想上文化上增進鄉村民眾的現代化觀念,為此開展了四個運動:“第一是現代生活的運動”,使民眾獲得國內外科學文化等新知識和現代化生活常識。為讓偏僻閉塞之地的鄉民迅速認識現代生活,他讓峽區所有工廠、機關、學校等利用節假日對外開放,請鄉民參觀。“第二是識字的運動”,除了設立正規學校,還用電影院、動物園、博物館等“多方面布置一種環境去包圍那不識字的人們”。“第三是職業的運動”,以“增進人們謀生的機會”。“第四是社會工作的運動”,發動民眾利用工余的時間做社會工作,參與峽區建設。
在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以交通建設為先行,以鄉村城市化為帶動,以文化教育為重點的發展模式下,盧作孚只用短短的十幾年,便革命性地重塑了這個區域,將北碚建設成為“生產發展、文教事業發達、環境優美的重慶市郊的重要城鎮”。陶行知來此參觀后,盛贊北碚為“建設新中國的縮影”。1948年,北碚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命名為“基本教育實驗區”。
盧作孚推動鄉村建設的初衷,是要“趕快將這一個鄉村現代化起來”,以供中國“小至鄉村,大至國家的經營的參考”,然而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他的成功卻很難被復制。當時嘉陵江三峽地區處在抗戰的大后方,有著相對和平的環境來進行鄉村建設,且盧作孚作為一個地域不大的峽區的最高軍政長官,可動用軍政力量,推動鄉村建設計劃付諸實施。而他所經營的民生輪船公司則可從資金投入到技術力量上給鄉村建設最有力的支持。這些便利都是同時期其他鄉建組織望塵莫及的,因此北碚的成功也成為民國鄉村運動中一個特殊的孤例。
就在民間有識之士致力于鄉村建設時,南京國民政府也慢慢意識到這場運動的意義。1931年,晏陽初受邀南下來到蔣介石的老家奉化,向蔣介石匯報了定縣的鄉村建設情況。據晏陽初回憶,兩人“說了三個下午三個晚上,有一天談到深夜十二時,蔣先生雖然疲倦上樓休息,還留蔣夫人和我續談到很晚的時候才得辭出”。
蔣介石對鄉村建設的興趣,直接推動了這場民間運動向官方的轉變。1933年,河北定縣,山東鄒平、菏澤,江蘇江寧,浙江蘭溪等“五大縣政建設實驗縣”宣告成立。
官方的肯定與支持一定程度上為鄉村建設實驗的開展減少了阻力,但同時,它使原本自主的鄉村建設團體成為政權的依附,隨之而來的官方立場與姿態也導致運動與民眾的嫌隙越來越大,甚至有農民將鄉建工作者視作官府的爪牙。其中由政府主導的自上而下用政治力量推進的江寧和蘭溪兩縣建設,局限性更加突出,由于自始至終只把民眾置于被動服從的地位,自然也得不到農民的支持,最終在全面抗戰的炮火中草草收場。
與此同時,活躍在全國各地的絕大多數鄉村建設團體也陸續偃旗息鼓。
據南京國民政府實業部統計,在這場歷時數十年的“鄉村建設運動”浪潮中,全國各地先后涌現了600多個從事鄉村建設的團體,設立了1000多個試驗區,建設內容觸及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各個層面,將文明的種子播撒進禁錮千年的鄉村大地。其先進性是顯而易見的,卻也潛伏著致命的缺陷,即忽略了最核心的土地問題。“因為農民的痛苦,除了缺乏農業技術與知識外,尚有土地及租稅制度等問題的存在。若不設法善謀解決,那么我們的農村建設工作,直等于隔靴搔癢。”正如同時代的經濟學家孫冶方所說:“退一步說,即使農民能夠識字,能夠讀書看報了,也不能解除農民的痛苦;而且即使農民們通過改良技術,使每畝地能夠多產一石谷,多結幾十斤棉花,然而帝國主義的一場傾銷,就可以使你的產品跌去一半的價錢,兩次兵差一派,就可以吞噬你的全部收入。”
對此,鄉建工作者未必不清楚。如晏陽初1937年便在《十年來的中國鄉村建設》中承認:“農村經濟問題中最嚴重的,莫如土地問題。”但他們沒有力量與舊的生產關系決裂,進行土地革命,而只能以改良的方式避重就輕地致力于細枝末節的治理,其前途可想而知。
而鄉建工作者的所有實踐,在大的層面上,都不得不在當時的政權框架之下進行,便如晏陽初的平教會,起初為避免受當權者掣肘而堅持自籌款項,后來在舉步維艱中也不得不向國民政府靠攏。而在小的層面上,鄉村建設運動始終走的是一條依靠地主階級推動鄉村建設的政治路線。如在定縣,無論是社會調查,還是成立平民學校,都要先與地方勢力接洽,讓他們出面協調領導。在農民與地主豪紳對立的大格局下,農民真正能獲得的實惠必然大打折扣。
鄉村建設運動在政治上沒能使農民翻身解放,在經濟上也沒能減輕農民的負擔。為了保證鄉村建設的運行,不少實驗區不得不向農民攤派經費(如鄒平縣第十一鄉每畝便要攤收年捐大洋4角8分),這無疑更讓農民生活雪上加霜。除了經費,各區修路搭橋、成立保安團等,都需抽調農民義務工,而受益者卻主要是地主、富農和比較富裕的自耕農。最為典型的是保安團,其主要職責是保護地方免遭土匪搶劫,而貧民無財可劫,根本無所謂保護。出錢出力又得不到實惠,農民自然對鄉村建設抱冷淡態度。
就在鄉村建設運動艱難推進之時,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農民運動卻在廣大農村一呼百應。“打土豪,分田地”的口號以烈火燎原之勢席卷鄉村大地,一個嶄新的世界日現輪廓。
半個世紀后,晏陽初回到改革開放后的定縣,感慨萬千地說:“中國農村建設工作做得實在是好,變化出人意料,比較起來,我當年搞的只不過是一種方法的研究。要真正改變廣大農村的面貌,還得有現在的制度。”可謂中肯。
“農,天下之大業也。”鄉村興國家興,百姓富國家富。自中共十九大首次提出“實施鄉村振興戰略”至今,習近平總書記多次在不同場合強調要做好鄉村振興的大文章,在此背景下,重新審視民國鄉村建設運動無疑有著重要的借鑒意義。
(選自《文史博覽·文史》202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