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紹玉



藝術觀念與思潮,溯之愈古遠,愈見“錯落”審美濃厚意韻。青銅器紋飾渦旋流轉、曲盡幽情,周代禮樂六律五聲、萬籟交響。在書法藝術中,書家追求“錯落”比注重“平正”更為久遠。“平正”只是伴隨楷書出現才走進書家視野,在前期文字與書法中,更強調“錯落”“顧盼”“融合”等審美屬性。漢蔡邕在《九勢》中提出“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宜左右回顧,無使節目孤露”,將“錯落”提到書寫準則至高位置。筆畫橫平斜側、穿插勾連,結體疏密相間、有主有次,不僅使原來文字形象獲得更廣更深含義,也為書家抒發和釋放感情提供更多機緣,于是,“錯落”逐漸成為書家重要審美追求。
固然,書法結體以“平正”為基本原則,特別楷書更是如此,有如唐歐陽詢在《八訣》中說:“四面停勻,八邊具備,短長合度,粗細折中。”又有如清笪重光在《書筏》中說:“橫不能平,豎不能直,腕不能展,目不能注,分布終不能工。分布不工,規矩終不能圓備。規矩有虧,難云書法矣。”但是,藝術上持有“平正”原則,更多基于具有幾何結構或對稱關系符號而言,符合這一要求具有美感,但并非意味違背這一要求就隸屬丑陋;更多的是基于藝術創作預設規定性而言,可過分強調規定性,也極易暴露機械呆板、千篇一律的審美弊端,晉王羲之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中言“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但得其點畫耳”說的正是此意,更多基于物象靜止淺表層面,難以表達書家內在情感之恢恑憰怪與思想之蹈空放逸。“平正”與“錯落”既對立又統一,理想狀態是在“錯落”中求“平正”,“平正”中求“錯落”,使創作既有多樣性又有規定性,既出人意表又在意料之中。
動感與氣勢因
“錯落”而實現
先民從體察靜止物象到關注運動著的事物,進而悟出“流水不腐”“生生不息”道理,是觀念上的一次巨大飛躍。這種觀念深深貫注在前期文字創造中,從甲骨文分析,除“山”“火”“日”“雨”少數字外,其他皆抓住動感特征而盡可能回避“對稱”與“平正”加以創構,特別是對生命體,除“羊”“牛”少數字外,諸如“馬”“兔”“鹿”“豹”“龜”“鳥”等悉數以運動體態加以表現,以“人”為例,數十個“人”的甲骨文,要么是彎腰勞動側影,要么是單膝下跪形象,不僅文字形體簡約靈動,也喚發出勃勃的生氣。這種原始構圖思維,奠定“錯落”審美堅實基礎,而且一直持續在后期文字演進之中。至于商周銘文,“錯落”之美更加突出,或則寥寥數字或則成篇成章,都大小參差,牡牝相銜,起注應接,“錯落”得巧妙奇絕。
“錯落”因體驗動感而孕育,成熟后又反哺“動感”“氣勢”波瀾之形成。書家盡可能放大與夸張這種效果,書寫“豎”時力求不筆直均勻,而是有粗細變化含蘊其中,使之如“萬歲枯藤”“臨谷勁松”;書寫“橫”時,力求不砥平繩直,而是“蠶頭雁尾”“列陣之排云”,使之富有動感栩栩如生。唐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說:“顧愷之之跡,緊勁聯綿,循環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對顧愷之墨跡動感與氣勢褒揚,正是對“錯落”手法運用極度的肯定與贊賞。
風格與流派因
“錯落”而彰顯
“錯落”意義不僅表現在構圖上,也表現在風格與流派上。風格與流派注重區別表面上特征而不與他人雷同,避免拘束規整而無人工斧鑿痕跡,能融進個人與群體才智、價值觀取向與秉性品格。明項穆在《書法雅言》中說:“書有體格,非學弗知。若學優而資劣,作字雖工,盈虛舒慘,回互飛騰之妙用弗得也。”可見,“盈虛舒慘,回互飛騰”對于風格與流派形成之重要。一般情況下,“錯落”有微觀和宏觀兩個層面:微觀上,書家各自在構圖、筆法、表現方式與細節上,各具省悟、各臻至妙;宏觀上,書家總是有意識避開別人特質與前期書法高峰,另覓他途以成就自己。唐歐陽詢與虞世南,前后相差一年出生,皆年幼失怙,隋滅亡后同時作為降臣并入于唐,一起在弘文館教授楷書,身世與入職經歷極為相近,但書法風格別具風貌。歐陽詢,全能書家,雖初學王羲之,但變化其體,專攻北齊劉珉書跡并上追北魏碑刻,其結字取北魏精髓輔之以東晉行草,演變為一代“峭拔謹嚴、險勁過之”楷書大家。虞世南,擅長詩文,書名晚成,其書胎動于智永,研習王羲之、王獻之,是純粹“二王”繼承人,《舊唐書·虞世南傳》記載:“同郡沙門智永善王羲之書,世南師焉,妙得其體,由是聲名籍甚。”他取“二王”大觀,滲入自己方正遒逸之質,既專心又率意,既凝慮又虛神,演變為一代“內含剛柔,意存砥柱”楷書大家。“錯落”師承,“錯落”方向,“錯落”情致,使得兩人創作主體意識與風格鮮明有別。同期書論家張懷瓘在《書斷》中對兩者風格有精論:“歐若猛將深入,時或不利;虞若行人妙選,罕有失辭。虞則內含剛柔,歐則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為優。”
“錯落”在風格與流派中,時時與“變革”“創新”含義相交疊,和“固守”“泥古”不相搭訕。傳統書論中多在“守成”與“創新”、“錯落”與“平正”中費之口舌,磨搓時日,但不管如何論道,“錯落”總站在“變革”近側。晚唐書家釋亞棲在《論書》中說:“凡書通即變。王變白云體,歐變右軍體,柳變歐陽體,永禪師、褚遂良、顏真卿、李邕、虞世南等,并得書中法,后皆自變其體,以傳后世,俱得垂名。若執法不變,縱能入石三分,亦被號為書奴,終非自立之體,是書家之大要。”此論闡述改革創新之重要,同時也表明“錯落”對于書家開辟前景之必然,書家傾力營構自己獨特個性,本身就是對“錯落”審美強烈追求。
情趣與意韻因
“錯落”而橫生
書法因具有盎然情趣和漫衍意韻弱化原有實用功能,漸次攀援于藝術之巔。在這其中,“節奏”“率意”等發揮重要作用,而這同樣包容在“錯落”審美范疇之中。
為使書法具有情趣與意韻,一方面,書家深知“節奏”把握之妙處。這或許從時序四季輪回、禮樂悠揚婉轉中受到啟發,特別是音樂,從自然群聲中抽出純潔“樂音”,以強弱、高低、起伏旋律來傾訴人們內在情感。音樂“一唱三嘆”與書法“一波三折”何其相似乃爾,南宋姜夔在《續書譜》中說:“故一點一畫皆有三轉,一波一拂皆有三折。”這種節律彌漫出的意境,會凈化人們塵俗之心,使人們感性情緒和理性思考渾然無別進入冥想之境,進而引發人們走向宇宙為何的探究、生命本源的追索和生活意義的叩問。另一方面,書家深知“率真”是創作靈魂所在。率真而回歸自然,是書法不二宗旨。鐘繇在《用筆法》中說:“點如山頹,滴如雨驟,纖如絲毫,輕如云霧;去若鳴鳳之游云漢,來若嬌女之入花林,燦燦分明,遙遙遠映者矣。”書家只有率真率意,才能創作出流暢之線條與綽約之形體,才能呈現風神踔厲之書法神態。擴而大之,“率真”,也是一切藝術審美濫觴與淵藪。后期書論對此汩汩而出不絕如縷,如晉初楊泉《草書賦》中所說:“字要妙而有好,勢奇綺而分馳。解隸體之細微,散委曲而得宜。乍楊柳而奮發,似龍鳳之騰儀。應神靈之變化,象日月之盈虧。”又如宋黃庭堅在《論書》中說:“未嘗一事橫于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較工拙與人品藻譏彈。”可以想象,沒有“錯落”運用,書法中情趣與意韻是多么枯竭、寡味和無聊。
選自《中國藝術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