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永剛


“大手牽小手”已經成了遙遠而甜蜜的回憶。如今父親仍然在“牽”著我前行,不是月他的手,而是月他的行為,他的精神。
小時候,我敬佩父親,因為父親好像一棵大樹,我是息在大樹上的小鳥,有繁茂的枝葉遮擋,不必擔心風雪驕陽;父親又好像一座大山,我是依傍著大山的小草,有了大山的滋養,才能無憂無慮地生長。
那是1955年9月17日。父親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和媽媽、妹妹一起登上了“克利夫蘭總統號”郵輪。我那時才7歲,還不可能理解“回國”的意義。只知道父親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父親帶我去的地方一定很好、很美。
歸國的航程遙遠、漫長,但我們并不寂寞。父親與各種各樣的人交談,其中有男有女,有披著金發的外國人,也有滿頭青絲的華人。直到25年之后我才知道,他們當中有數學家許國志和他的夫人蔣麗金。許國志后來為我國開展系統科學的研究做出了巨大貢獻,蔣麗金在感光化學領域取得了重要成果,他們成了一對夫妻院士。而父親在船上和他們的邂逅和交談,對他們回國后的科研方向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可見,那時父親就想到了如何發展中國的科學,也證明了他的眼光遠大、寬廣。
我那時對中國還不是很了解,加上剛從美國歸來的我基本上只會講英語,和同學老師交流很困難,更不要說聽課學習了,因而很需要父親的大手牽著我的小手走過這段艱難之路。可這時的父親卻非常忙,他正為組建中國科學院力學研究所奔波。在他的領導下,力學所發展之快超出很多人的預料。他還參加了《1956-1967年十二年科學技術發展規劃》的制定。他給科學家們講電子計算機,講受控熱核反應,這些在當時的中國還很少有人了解。
那時,他為了工作不僅經常廢寢忘食,還要出差。到哪里去,去多長時間,不僅不告訴我,連媽媽也不知道,有時幾個月都找不到人。回家時,又常常穿著厚厚的大皮襖、大皮靴,活像我在畫冊中看到的愛斯基摩人。那時,我只知道他是一個研究飛行器的科學家,具體在做什么,別說是我,就連媽媽也不清楚。那時保密制度非常嚴格,就連周恩來總理的夫人鄧穎超有時也把我父親和錢三強的工作弄混。父親做解釋,她哈哈大笑說:“都怪恩來,從來不告訴我你們具體是干什么的,我才會弄混……”
直到20年之后我才知道。父親那時是為了研制導彈和衛星,而奔走于北國大漠、西域荒原。那時候和現在是天壤之別,國家的財力物力非常匱乏,就那么點錢,又要做那么大的事,許多試驗就必做到一次成功,因而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得很周到、很細致。為什么后人這么敬重“兩彈一星”的功臣?就是因為當時的環境和條件遠遠不能和現在比,完全是憑著他們的智慧、勇氣和奉獻“拼”出來的。
父親的工作這樣繁重、忙碌,自然也就無力關心我的學習和生活。也就是說,從那時起,父親的大手很少再牽著我的小手漫步人生路,但他卻用另一只無形的手繼續引領著我,這就是他那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影響是多方面的。眾所周知,父親是一個多才多藝、眼界非常寬、看得非常遠的人。他曾經多次提出,科技創新人才要具備兩個能力:一是形象思維的能力,二是邏輯思維的能力,這兩種能力都需要后天的培養、教育。他自己就是這么走過來的。父親上中學時,爺爺讓他學理科,但在寒暑假讓他學畫畫、學樂器、學書法。因此,父親青少年時期在形象思維方面所受到的訓練,要遠遠大于其他人。當父親把自己的這段家教故事告訴馮·卡門教授時,他贊嘆地說:“你的爸爸了不起!”
除了形象思維,當然還有邏輯思維能力的培養,而能讓這兩種思維方式都得到訓練的,是書。讀書是我們家的“家風”,我從這個家庭里受到的最大影響是對書的熱愛。父親是一個非常愛讀書的人,他讀書的范圍非常廣,早在高中一年級,他就讀了介紹相對論的書。在交通大學讀書時,他讀過俄國馬克思主義早期傳播者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父親和母親很重視培養我的讀書愛好。回國的時候,盡管行李很多,父母還是給我和妹妹帶了不少精美的圖書,尤其是科普讀物。在父親的影響下,在這種家風的熏陶下,我也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現在只要有喜歡的書,不管有用沒用,我都買回來讀,毫無功利目的。這對我的成長起了很大的作用。
十年動亂時期,我正在上高中。那時的大學都“停課鬧革命”了,哪里有大學可上?我不甘心荒廢時光,正好部隊到學校來征兵,我就參軍去了。父親對我的選擇只說了句:“你如果真的想去,你就去吧!闖一闖,好好干!”
這時,我已經是一個能自己選擇人生道路的青年了。相對而言,我已經長高了,父親的身材不再顯得那么偉岸了,可是在我的眼中,他卻如風暴中的一座山,屹立不動,給親人和朋友以力量和信心。從父親的話里,我讀到的是信任、鼓勵、期望。在部隊,我沒有靠父親的名望、地位和關系去謀點兒什么“特殊照顧”,但是他的話一直支撐著我度過那段在十年動亂的陰霾下并不平靜的戎馬生活。
等到1977年恢復高考時,我已經快30歲了。如果倒退10年,憑我平時的成績,考上個名牌大學是不成問題的。但是10年了,我的外語都“還給”老師了,能不能考上真的沒有把握。但我不甘心,仍然要試一試。我想到,父親一生都在不斷地學習,不斷從新的知識里汲取營養。他非常欣賞清華大學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我更要不服“老”,憑著在部隊做技術工作,數理化還有些底子,再加上從小愛讀書,有些“童子功”,總算考上了大學。盡管和父親不能比,他進入上海交大的時候才18歲,他還是很為我高興。
我從沒有利用父親的“蔭庇”為自己謀過什么好處,他也不允許我這樣做。他只是用他的話語和風范鞭策、鼓勵我,為我樹立人生的榜樣,給我指點人生的方向。不過,也有一次,我非常意外地受到了他的“蔭庇”。那是1986年,我“自費公派”,到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攻讀碩士學位。這一年,我38歲,而父親在這個年紀已經是這所學校的教授兼噴氣推進中心主任了。這所學校會不會收我這樣的“大齡青年”呢?他們又會用什么樣的題目來考我呢?當時心里真的沒有把握。可是沒有料到,他們根本就沒有讓我考試,就批準我入學了。據說30多年前,父親從美國的監獄中出來,加州理工學院的校長安慰我父親說“不要消沉,工作吧。不為政府,為孩子。孩子將來上加州理工學院免試。”1955年我們回國時,校長又對父親說: “我說過的那句話還是算數的。”這很可能就是我免試的原因。從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當時父親在美國的影響有多深遠,以及大多數美國知識分子都具有的善良和正直。
1982年,父親退出了第一線,他年紀大了,他的腰有些彎了,手也不那么有力了,而我的手也不再是被父親牽著的小手了。“大手牽小手”,已經成了遙遠而甜蜜的回憶。但是我很快就感到父親仍然在“牽”著我前行,不是用他的手,而是用他的行為、他的精神。父親不但“退而不休”,而且他那科學家富于探索的熱情更加高漲、更加熾烈,甚至煥發出了青春的活力。
他積極倡導信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大大地推動了軍隊信息化建設。父親能夠取得成就的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善于用系統科學的理論觀察和分析問題。的確,相比之下,父親更關心系統科學的發展。他在這方面進行了深入思考,做了大量工作,他提出了“復雜巨系統”“開放復雜巨系統”等新概念、新理論。他還在通信、著文、談話和與朋友交流時討論這些問題,介紹他的想法。
父親倡導的系統科學在航天領域和許多重大的國防科研項目中得到了廣泛的運用,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在其他領域里也結出了碩果。比如,他認為從系統科學的角度來看,地理學要處理的是一個“開放的復雜巨系統”,這一學術思想在中國地理學界引起了很大反響。
隨著時間的流淌,能研制出衛星、火箭的父親也不可避免地年邁了,有時甚至不得不臥床了,尤其是他的聽力衰減得非常厲害。以前,他是個“鐵桿廣播迷”,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每天一早一晚的“科學知識”和“新聞聯播”,是他必須要聽的節目。為此,我們家吃飯的時間都要為廣播節目讓路。直到電視機已經普及到千家萬戶,許多家庭已經沒有了收音機時,父親仍然在收聽廣播。據說,喜歡聽廣播不愛看電視的人,大都是形象思維能力強的人。可是到了晚年,他已經聽不見廣播了,只好無奈地說:“咱們支個電視吧。”于是,我在他的房間里支起了一個電視。他問: “多少錢?”我沒有告訴他,只說:“這是我孝敬您的。”
因為父親是一個非常節儉的人,用公款買的東西,他要嚴格審查,看看是不是符合規定,如果不符合規定或是太貴,他就會拒絕使用。電視機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又沒有告訴他多少錢,他才會欣然接受。給父親買臺電視機,不僅是為了讓他能夠繼續關注他所熱愛的一切,也是想回報幾十年來,他引領我走過人生之路的那份深深的、難以回報的恩情。
他晚年雖然臥床了,但他的頭腦不僅沒有“臥床”,而且更加關注那些影響國家前途的大事,尤其是中國的教育。他多次和我談到這個話題。他認為中國的學校沒有形成培養創造性人才的機制。他說過:“講科技創新首先要進行形象思維,要善于聯想,提出假設后再用嚴密的邏輯思維證明。要是連‘假設都沒有,何來‘證明?”
我們現在的教育,從小學到中學,就是那么點語文、音樂再加一點課外活動。有時連課外活動都被繁重的功課占去了,形象思維的訓練非常有限。父親能有驕人的成就,和他從小受到的形象思維訓練,以及以后受到的創造性思維訓練有著密切的關系。為了給國家培養創造性人才,西安交通大學的“錢學森實驗班”正在以父親提出的“大成智慧教育”理念作指導,培養創新型人才。現在,我也會去那里幫幫忙,盡自己的義務。
2009年10月31日,父親永遠離開了我們。他再也不會牽著我的手走人生之路,再也不會用語言給我講述人生的哲理。但我總感到,他過去是一棵大樹、一座山,現在又如一顆恒星,有一種永存的無形的“引力”,這就是他的學識、他的風范、他的思想、他的精神。我會繼續在他的“引力場”中前行。
(文章來源:《重讀錢學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