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意 著
四川文藝出版社
2020.8
48.00
哥舒意
青年作家、小說家。2006年開始出版多部長篇。作品發表于《收獲》《萌芽》《上海文學》等文學雜志。代表作包括《淚國》《惡魔奏鳴曲》《沉睡的女兒》等。部分作品作為文學范例被選入高考卷。
本書是青年作家哥舒意的首部短篇小說集,包括《知更鳥女孩》《祈雨娘》《一瞬之光》等九篇中短篇小說。這些故事中有敏感卻堅定的知更鳥后代;有因為孤獨的主人學會打字,卻因為主人的逝去學會孤獨的狗;有擁有與生俱來的祈雨能力,也因此身不由己無法離開雨城的祈雨娘;有看透世間虛幻繁榮,筆下只存真實的流浪畫師;有在被病毒侵襲的地球上艱難求生的人類;還有無意掉落地球而并沒有殞落、保住生命的流星女孩……每個故事都塑造了一些鮮活生動卻充滿戲劇性的形象,這些故事雖然聽來脫離現實,但又能在其中看見現實的影子,在真實與虛構之中,作者用自己獨特的創意和寫作手法完成了自我的表達,講述了充滿未知和幻想的故事,構筑了具有哲思的文學世界。
祈雨娘
——在雨中跳舞的,從來都是同一個少女。
那個叫雨城的孩子告訴我關于祈雨娘的故事。
我們住在一個總是下雨的小城。很久以前,第一批流離失所的人來到這里,因為下雨而停下。雨水一連下了三個月,直到人們決定在這里定居下來。很快第二批背井離鄉的人來到這個下雨的地方。漸漸地,這里就成了一個城鎮,因為經常下雨而得名雨城。
雨城的雨水充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在下雨,剩下的六十五天等待下雨。下雨的時候這個城市分外潤澤和干凈。每一條街都因為雨水的洗刷而透亮,人們都被趕進了屋子里,聽著雨點打在屋頂的瓦片或者竹片上。在非常安靜的雨天,仿佛可以聽見某種特別輕的腳步,輕輕踏入雨里。這時人們就知道,這是祈雨的舞蹈開始的聲音。
成年人默守著某種古老的規矩,從來不在雨城母親跳舞時站在窗口觀看,只有小孩子不忌諱這個,他們會很癡迷地看著舞蹈,然后對雨城說,雨城,你媽媽又跳舞了。
并不是每一場雨都會有祈雨的舞蹈,只有祈雨娘擁有祈雨的靈感。當她覺得需要進行祈雨的儀式時,她就會走到雨中,從一名美麗的女性變成和自然力量溝通的使者。也許在更多人看來,祈雨娘就是來自古代的女巫。不過和所有女巫不同的是,她祈求的不是晴天,不是來年的豐收,不是撫慰已死的人,不是詛咒也不是預言。她所祈求的,是雨水本身。
雨城是所有人里最先感覺到祈雨開始的人。她默默抬起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雨幕,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她的四肢有小幅的擺動,就像風吹過了她身體的湖面。但在人們察覺到之前,她已經控制住自己,收回了望向窗外的視線,把頭深深埋在課本里。這時我們才發現祈雨娘出現在雨中。在窗口的孩子會一直望著祈雨的過程,因為這個過程有撩人心魄的美麗,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祈雨娘的祈雨舞蹈,是平庸生活中少見的美妙事物。有時就連上課的老先生,也會忍不住從講臺上往雨中觀望。
外地來雨城的人往往對雨城的媽媽感到吃驚。有個上海來的書記員說,比我們上海的姑娘還要漂亮。雨城人對上海書記員的話嗤之以鼻。廢話,這是我們的祈雨娘。在雨城人看來,雨城的母親當然是最美麗的女人,每一代的祈雨娘都是。
我的媽媽常常在家里說,她年輕時以為自己能成為祈雨娘,可是祈雨的使命卻沒有降臨到她身上,雨神選擇了雨城的媽媽,甚至不管她是一個嫁去外鎮的女人。祈雨的能力是天然繼承的,無法后天學習。不能當祈雨娘,對我媽媽而言簡直是畢生的遺憾。“我沒有從上天那里繼承祈雨的能力,”媽媽對我說,“所以我只能當你的娘,而不能當祈雨娘。”
我和雨城第一次說話是在我家的修傘鋪。這是個常年下雨的地方,所以這里出產的雨具遠近聞名。我爸爸是附近幾條街手藝最好的修傘匠,不但修傘,也自己造傘。他用青色的竹子做成傘骨,用質量上乘的月白色油布做成傘面。有人為了買他的竹傘,從河的下游坐了七天的船來到這個小城。不過也有人說那個來買傘的人其實是為了看祈雨娘。那天女孩雨城來我家的傘鋪,我以為她是來買我家的竹傘。父母不在,我一個人看著鋪子。我在無聊和茫然中看著一個瘦小苗條的女孩走向這里,一直走到我面前。
“我來拿傘。”她輕輕說,“我媽媽的傘。”
在不祈雨的雨天,祈雨娘也是打傘的。不過她拿來修的傘不是一般的雨傘,那是一把頎長的竹傘,是我的爸爸特意制作出來——以三年青的第一支青竹為材料,作為祈雨的道具交給祈雨娘使用。這把傘也被稱為除厄傘,在狂風暴雨的天氣,祈雨娘在跳祈雨之舞時,會打開它,以抵御降臨人間的厄運。竹傘每每被暴雨摧垮,然后由我爸爸修復。現在這把傘已經修好了,用報紙包了起來,放在桌子下面。我找到竹傘,交給雨城。她像抱一個布娃娃那樣抱著很大的竹傘,有點可憐的樣子。為了抵消這種感覺,我打開餅干盒捧在手上。餅干盒里有御寒除濕的姜糖。她看了看我,垂下目光,然后默默地抓了一片糖,放進嘴里。
每一次傘壞的時候,都是雨城抱著傘來修。她來修傘的時候幾乎都會遇到急雨,于是就留在鋪子里一會兒,喝茶或者吃糖。我們在學校里從來不說話,只有修傘時像一般的朋友那樣交談。她問我會不會做同樣的竹傘。我說我從小就是做傘的學徒,爸爸說,等我小學畢業,就讓我正式在鋪子里做事。然后雨城就以一種憂慮的目光看著地上的雨水。
“我爸爸不是雨城人,我媽媽嫁給他,可她還是回來了。”她說,“來的時候,祈雨娘說了,今天會有急雨,但是在我喝了三口茶以后,雨就會停下。”
她捧起茶碗,喝了三口茶。我看著外面的雨像是忽然斷了氣,一下子沒了。
“我不是我媽媽。”
她放下茶碗搖了搖頭,好看地笑了笑,抱著傘走了。
我們小學的最后一年,老先生回山上去了,大人說先生“仙去”了。學校在操場上辦了追悼會,追悼他還俗后當老師的人生。那天微雨,焚香的煙氣在雨芒中上升,仿佛仙人的魂靈,一直融入山后的清透天光,消失不見。
先生走了后,學校有半年找不到老師。我們小學差不多畢業了,然后在同一個教室等待中學的開始。夏天雨多且急,是賣傘的好季節。可是書本卻容易漚爛。
新的先生在一場夏雨后來到了雨城。他是個年輕的讀書人,聽說從師范學校畢業,分配來這里。他把我們一個一個找回了學校,開始給我們上中學的課程。新的先生更喜歡干爽。他皮膚因為濕潤的雨氣都皺了起來,骨節顏色發白。有時候他在上課時也會抱怨,然后我們都嘻嘻而笑。
我們重新回到學校后雨水連綿了十天。在第十一天,先生在雨聲中給我們講述古代的詩歌。雨點的節奏變了,雨聲變成了某種儀式的一部分。他在講臺上往外看,看見白布長裙的女人在雨中跳舞,那舞蹈猶如雨天的一部分。他望了一會兒,干脆直接走到屋檐下,望著遠處的祈雨娘,襯衫都被打濕了。
祈雨娘赤足走進雨里。她跟著雨點的節奏,有時快,有時慢,有時靜止地立在那兒,慢慢地旋轉身體。通常她都穿著干凈的白布長裙,在雨中濕透以后,如同披了一匹干凈的水裙衫,像是昆曲里女旦的素衣。從雨城有了第一個祈雨娘開始,雨中的白裙就沒有改變。有時候雨城人會覺得,在雨中跳舞的,從來都是同一個少女。
祈雨娘在雨中駕馭著自己的身體,有的時候下的是小雨,有的時候下的是瓢潑大雨,有的時候雨水細密如絲。她的舞姿總是配合著雨勢,又或者是天降的雨,總是配合著這個跳舞的人,她仿佛通過操控自己的肢體,來操控著世間的雨。她的動作如果細慢,雨就溫柔;她如果綿密,雨就屏蔽了天地;最癲狂的舞蹈會召喚來最癲狂的雨——如同天上的雨神都憑依著這個跳舞女人的心意。
先生打開自己的傘想去幫祈雨娘遮雨。祈雨時是不能被打擾的,祈雨娘不需要遮雨。我們只好告訴他。先生如果不信,可以問雨城。雨城是祈雨娘的女兒。
“她是你媽媽?”先生問雨城。雨城慢慢點了點頭。
“雨城的祈雨娘和日本的掃晴娘很像呢。有一首關于掃晴娘的童謠。”他念給我們聽,
“掃晴娘,掃晴娘,但愿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是這樣,就給你個金鈴鐺。掃晴娘,掃晴娘,但愿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是這樣,就給你美味的酒。掃晴娘,掃晴娘,但愿明天是個好天氣。如果不這樣,就把你的頭割下。”
最后一句有點嚇人。大家不約而同看了看雨城。
雨城臉色一白,目光就低垂了下去。
沒有人覺得先生會永遠留在這個學校。他不是雨城人,也不像老先生是個下山還俗的老道。雨城說,先生許愿留下三年,帶一屆學生。等到新的師范生來到這個小城接替他為止。據說在南方的海邊,有一座剛造起來的城市。他也許會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