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戰輝
[摘? 要]在城市化背景下,農村留守兒童教育問題越來越突出,并且在將來較長一段時期還將延續。在鄉村學校布局調整以及現代素質教育理念主導下的鄉村教育轉型中,帶來了學校教育退縮和家庭教育責任強化的結果。原來的隔代教育面臨著家庭教育缺位的矛盾,難以滿足現代教育的需求,青年婦女回歸家庭留守陪讀是農民家庭的策略選擇,已經成為一種新趨勢。已婚青年婦女留守陪讀模式下,家庭勞動力分工精細化,青年婦女成為家庭教育的主要承擔者,家庭兩代勞動力合力提供經濟支持,青年婦女在子女家庭教育決策中的話語權進一步加強。青年婦女留守陪讀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家庭教育缺位的狀況,但是依然面臨著文化層次不高、教育理念陳舊的矛盾,同時家庭教育支出負擔加重,新的教育不均衡逐漸顯現。
[關鍵詞]青年婦女;陪讀;城市化;鄉村教育;家庭策略
[中圖分類號]C913.68[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8-4479(2020)01-0088-09
一、問題的提出
在我國工業化和城市化快速發展進程中,農村勞動力大規模向城市轉移,大量的農村青壯年勞動力進城務工,與此相伴隨的,農村留守兒童成為中西部農村的普遍現象。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農村留守兒童規模已達6100萬,占農村兒童的40%,在城市化進程中,留守兒童規模迅速擴大。留守兒童雖然有完整的家庭,但是實際生活中,他們往往生活在隔代家庭中,生活照料等問題主要轉移到(外)祖父母身上。[1]農村留守兒童的成長環境遭遇到了不同程度的系統性破壞,他們的身心健康、學習和社會化等方面都面臨著諸多問題。[2]農村留守兒童問題成為學術界和政策部門持續關注的重點。
教育是農村留守兒童成長中的核心問題,關于農村留守兒童教育問題的討論和爭論一直在持續。既有研究延續農村留守兒童問題化的認識,認為農村留守兒童教育面臨以下問題:需要承擔更多的家務勞動,占用大量的學習時間;祖輩監護人教育程度低,難以提供實質性的學習輔導;親子分離導致的心理、行為、性格上的不良表現傳遞到學業表現;在讀書無用論和農村青少年輟學潮影響下學習動力不足;農村教育資源的約束。[3]關于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教育的影響也有不同的爭論。有學者指出,外出務工父母的匯款能為留守子女接受教育提供必要的資金支持,從而有助于提升農村留守兒童的教育機會。[4]并且學生的學習成績不因他們的父母是否出去打工和打工長短而有差異。[5]雖然關于父母外出務工對留守兒童學習機會和學習成績的影響尚存爭論,但是對于留守兒童家庭教育缺位和親情缺失則有較廣泛的共識。由于越來越多的農村父母外出務工經商,長期與子女分離,祖輩已經成為農村子女家庭教育的主要承擔者,這種情況在中西部已是普遍現象,并且還將長期存在。在隔代照料和隔代教育模式下,面臨著諸多問題。留守兒童處于情感、人格發育方面的變化轉折期,長期與父母分離由祖輩照料,缺少父母的直接親情關懷和學習監督,很容易受到消極情緒的困擾,影響學習和人格發育。[6]
雖然留守兒童面臨著家庭教育缺位的問題,但是在留守兒童現象出現的相當長一段時期內,鄉村教育還在興盛發展,學校教育和農民家庭的教育理念保持著傳統的一面。由于在兒童教育中,學校教育還發揮著主導作用,因此這一時期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并不造成根本性的影響。進入新世紀,經過持續的鄉村教育改革,農村留守兒童面臨著新的教育環境。布局調整乃至農村教育受現代化、城鎮化思想所主導,學校教育隱性功能逐漸消失,物質化問題日益嚴重,學校撤并后,根據家庭經濟條件、學習成績,會出現學生自然的分流,強化了社會分層,加劇了教育的不平等。[7]家庭教育投入是教育改革與發展的重要支持性因素,教育改革與發展離不開優化家庭教育投入結構、離不開家庭教育投入取向的參與和滲透。[8]家庭為了滿足其家庭成員的教育需求,付出勞動、支出貨幣以換取教育服務,[9]面臨著家庭之間和城鄉之間的差距。因此有學者呼吁,構建家庭、學校和社會密切配合的立體化的“三位一體”教育格局。[10]可見,在教育改革和鄉村教育轉型背景下,家庭和家庭教育在農村兒童教育中的作用越來越突出。面對鄉村教育轉型及家庭教育在農村兒童教育中的作用凸顯,原來普遍存在的留守兒童隔代照料和隔代教育模式還能否適應新的教育需求?鄉村教育轉型對農民家庭提出了怎樣的要求?城市化進程中的農民家庭面臨著怎樣的抉擇,該如何選擇?
筆者在浙東山區農村、長江中游F鎮以及晉西北W鄉的經驗調研發現,有別于原來的隔代教育模式,青年婦女留守陪讀逐漸成為新的普遍現象。不同于因為自身素質或者人力資本限制,無法實現勞動力轉移而留在家庭順便承擔孩子教育、照料老人和從事農業生產的傳統農村留守婦女現象,青年留守婦女則主要是為了應對子女家庭教育缺位而選擇專門留守或者返鄉陪讀,是城市化進程和鄉村教育轉型中的新現象和新趨勢。本文基于多地的經驗調研基礎,從農村青年婦女留守陪讀現象切入,對城市化進程中,面臨鄉村教育轉型的現實需求,農民家庭做出的策略選擇方式進行學理考察。
二、鄉村教育轉型:學校教育退縮與家庭責任強化
在農村兒童的教育責任分配中,不同時期起主導作用的主體也在發生變化,以學校為代表的公共教育資源和以家庭為代表的私人教育資源,一直是支持和影響農村兒童教育的主要因素。在教育改革的背景下,傳統以學校為主導的鄉村教育模式逐漸瓦解,家庭在農村兒童教育中的地位和作用不斷強化,這種變化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農民家庭教育模式的選擇。
(一)學校教育為主導的農村兒童教育模式
新中國成立之后的集體時期,國家和政府十分重視兒童教育,兒童教育是國家和集體的責任,肩負著國家的未來,在國家和集體的大力投入下,極大地提高了人口受教育率。改革開放之后的整個稅費時期,村集體是鄉村教育的主要承擔者,通過收取教育附加費、教育籌資等形式,每個村集體都組織起有效的村辦教育,保障了農村兒童的入學。這一時期隨著農村青壯年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農村開始出現了因年輕人外出而形成的留守老人和留守兒童隔代照料現象。然而整個稅費時期留守兒童教育問題并不十分突出,這主要與兩方面因素有關。首先是學校教育發揮了農村兒童教育的主導作用,父母外出務工所形成的家庭教育缺位問題并不十分突出,家庭主要是祖輩提供生活照料的場所,兒童絕大多數的教育責任由學校承擔,時間在學校度過。其次是這一時期農民的教育理念還比較傳統,認為學校才是學習文化的教育場所,對家庭教育的作用并不重視,因此并不認為子女留守會帶來家庭教育方面的問題。與此同時,在計劃生育政策實行初期,農村家庭生育觀念和生育結構還沒徹底轉變,傳統生育觀下的家庭,重視數量而輕視質量,對教育重視不足。[11]外出務工改善家庭經濟是家庭的主要目標,而這一時期子女家庭教育問題還沒有真正作為家庭的大事被重視。因此在整個稅費時期,雖然存在留守兒童問題,但是在學校教育為主導的農村兒童教育模式下,村辦學校教育、同輩群體、家庭和村莊社會在同一個場域中共同擔負起留守兒童教育,這一時期留守兒童家庭教育矛盾尚不突出。
(二)鄉村教育轉型與教育責任配置
進入新世紀,伴隨教育改革的不斷推進,對素質教育和家庭教育的強調使農村留守兒童的教育問題尤其是家庭教育問題不斷顯現。在教育改革和鄉村教育轉型中,教育責任重新配置,家庭教育逐漸被重視,提升到與學校教育同等重要的位置。相較于稅費時期的學校教育主導模式,鄉村教育轉型的突出特點是學校教育的退縮,家庭教育責任的不斷強化和農村兒童教育主體多元化特征顯著。
首先是公辦學校教育的退縮。學校教育的退縮并不是學校教育不再重要或者不再是教育的主要承擔者,只是在教育改革中原本學校教育為主導的模式,在對家庭和社會責任的強調中,公辦學校教育不再是一方主導,學校、家庭和社會三位一體的教育理念和模式得以確立。這其中,撤點并校和對素質教育的倡導,使得學校在農村兒童教育中的責任減弱。第一,撤點并校進行學校布局調整,是計劃生育和人口流動帶來的農村學齡兒童減少的現實選擇,同時也促進了公辦教育資源的整合和優化配置,提高了利用效率。第二,素質教育在鄉村教育系統中也不斷推進,對學生的在校時間、學校教學內容、學校考核評價等都進行了嚴格的控制,學校責任更為多元,但是單一的教育責任被沖淡了。在東中西部的鄉村調研中發現,在學生減負的改革背景下,學生在校時間被嚴格控制,很多鄉村小學下午三四點鐘必須放學離校,不準組織學生補課。學校課程教學內容要強調對學生綜合素質的培養,嚴格限制傳統的語文數學等課程學時,增加體音美等素質教育課時,很多地方每周數學課只有三四節。學校的評價體系也不再以成績競爭為導向,強調快樂教育,不準開展學生之間、學校之間的成績競爭,學校和教師對成績競爭的壓力減輕。與此同時,學校承擔了越來越多的行政化任務和安全教育任務,這些都在一定程度上分解了學校對文化教育的精力,在教育改革和鄉村教育轉型中,學校教育尤其是學校在農村學生的文化成績教育方面的責任不斷弱化,與之相對應的是家庭對學生教育的責任不斷加強。
其次是家庭在農村學生教育中責任的強化。在鄉村教育轉型背景下,家庭責任強化既有客觀原因,也有農民家庭教育觀念轉變的主觀原因。撤點并校和素質教育改革中,學生在校時間減少,與之相對應的是校外時間的增加,家庭承擔了更多的學生照料和學習輔導的責任。撤點并校之后農村學生入學距離拉長,廣大中西部農村小學缺乏配備校車的條件,因此家庭成員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每天接送。對學生在校時間嚴格控制之后,每天四點左右就要放學離校,之后大量的時間需要在家里度過。同時對課程設置和課時的控制,使得在校學習只能勉強按照課程大綱講完規定課程,難以在學校進行練習和輔導,因此練習鞏固和輔導需要在校外由家庭來承擔。鄉村教育改革在客觀上增加了家庭的教育責任分擔。在素質教育和家庭、學校、社會立體化教育理念的影響下,農民對家庭教育的意識和重視程度逐漸增加,農村父母在主觀上更加重視子女的教育投入和家庭責任。隨著計劃生育政策的實行和市場競爭的加劇,家庭對子女抱有很高的向上流動的期望,高度重視對子女教育的投入,[12]這種投入不僅僅體現在經濟方面,農村家庭在時間和人力方面對子女教育的投入也都有很大程度的增加。總之,在鄉村教育轉型和市場化改革過程中,農村兒童教育出現了私人責任化和市場化的轉型,學校等公共教育的縮減,使得兒童教育成為家庭的主要責任。
三、已婚青年婦女陪讀:城市化進程中鄉村教育困境與農民家庭策略
隨著我國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和不斷深入,越來越多的農村勞動力離開農村進入城市務工經商,“半工半耕”已經成為中國農民最為普遍的家庭生計模式,“新三代家庭結構”[13]成為城市化轉型中農民家庭基本的結構模式。處在城市化過程中的農民家庭,面臨進城的激烈競爭和巨大的經濟壓力,還不足以完成全家體面進城的城市化目標,因此青年人在城里務工,老人和小孩在農村生活的家庭模式還將持續存在,這也意味著農村留守兒童及其教育問題依然突出。面對農民城市化的壓力,以及鄉村教育轉型中家庭教育的困境,需要農民家庭做出符合家庭利益和實際的應對策略。
(一)城市化進程中的鄉村教育困境
農村留守兒童主要是由(外)祖父母進行隔代照料和隔代教育,在傳統的學校教育為主導的鄉村教育模式下,留守兒童家庭教育還可以被學校替代,問題并不突出。但是在鄉村教育轉型以及市場化改革的背景下,農民家庭對兒童的教育責任不斷強化,要承擔起更多的家庭教育責任。然而延續隔代教育的模式已經難以適應鄉村教育轉型的現實需求,面臨著一系列矛盾和困境。
首先是隔代教育帶來的家庭教育缺位困境。農村留守兒童由于父母常年在外務工,普遍由祖輩承擔家庭教育的責任,由此也帶來了家庭教育缺位等諸多矛盾。這種監護人年齡偏大且文化程度較低,使得他們不太可能給農村留守兒童提供學習上的支持和幫助,他們的最主要職責可能是僅僅為留守兒童提供食宿等生活條件。[14]與此同時,祖輩的知識結構大多是在鄉村傳統文化生活中習得的,注重對兒童的傳統倫理道德習慣的培養,知識結構的陳舊難以跟上新時期學生教育的需求。注重安全而輕視學習教育也是隔代教育普遍存在的問題,在調研中很多爺爺奶奶說“不出事就好,管不了孫子其他就由著他來”,可見隔代教育對家庭教育依然難以形成足夠的重視,孫子交到自己手上安全才是第一位的。這種隔代教育造成的家庭教育缺位,是與當前鄉村教育轉型期對家庭教育責任的強化難以匹配的,需要進行新的家庭資源配置。
其次城鄉教育資源不均衡配置造成的鄉村教育衰落。在快速的城市化進程中,不但農村人口加速向城市轉移,同時優質教育資源也不斷向城市集聚,鄉村教育明顯衰落。第一,農村學校生源流失嚴重,尤其是優質生源爭相進城接受教育情況普遍。在農村,一些家庭經濟條件好的家庭率先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學校接受教育,同時學習成績好的學生家長,為了讓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條件也爭相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學校,生源流失影響了鄉村學校整體的教學環境。在晉西北Z鄉,1萬余人的鄉鎮,鄉村學校在校學生只有四五十人;長江中游F鎮鄉村完小的在校學生人數也不足百人,一些學生人數只有個位數的教學點難以維持而撤并;東部發達地區的偏遠山區也面臨同樣的鄉村學校生源嚴重流失的矛盾。第二,鄉村學校年輕專職教師缺乏,難以滿足素質教育的要求。在長江中游F鎮,很多鄉村小學依然是以民辦教師轉公辦的老教師隊伍為主,年齡普遍在40歲以上,知識結構陳舊,由于難以吸引和留得住年輕教師,嚴重缺乏英語、體音美等方面的專業教師,很多素質教育要求的課程難以開起來。雖然國家對鄉村教育的硬件物質設施投入了大量資源,教育環境得到了極大改善,但是軟件方面尤其是師資方面的缺乏依然嚴重,城鄉教育差距有進一步拉大的趨勢。第三,城市聚集了大量優質公立學校以及便利的市場化教育資源,而農村不但面臨學校教育衰敗的矛盾,同時市場化教育培訓資源也稀缺,加劇了農村學生向城市的流動。
(二)鄉村已婚青年婦女陪讀的基礎
打工經濟與代際合力提供經濟基礎。青年婦女陪讀增加了農民家庭的教育支出,需要一定的經濟基礎來支持,當前農村普遍的打工經濟模式以及代際合力,為青年婦女回歸家庭提供了經濟保障。對于中西部廣大農村地區來說,農業生產難以保障家庭經濟的積累,務工收入成為農民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而老年人由于被排斥出城市務工市場,但是這些低齡老人還有很強的勞動能力,因此他們絕大多數返回村莊耕種土地,同時還可以在家鄉附近打些零工。從這種意義上來說,農民家庭經濟基礎也是通過“半工半耕”的勞動力分工結構來保障的,是最基本最普遍的農民家庭經濟積累模式。同時“半工半耕”不僅是農民家庭收入和積累的基本模式,也是農民家庭進行代際支持和代際合力完成家庭再生產的基本模式。面對當下城市化和子女教育的高消費壓力,單靠一代人是難以支撐的,因此為了更好地支持子女的教育,代際合力顯得尤為重要。青年婦女留守陪讀其實正是代際合作與合力的結果,通過家庭兩代勞動力共同勞動獲得經濟收入和積累,來支持年輕女性回歸家庭支持下一代的教育,以此實現家庭的向上流動和再生產。
教育競爭營造社會文化環境。打工經濟的興起給農民帶來了多元化的就業形式,同時也造成了農民經濟分化,隨著工業化和城市化深入發展,農村經濟社會分化也逐步顯現。在村莊熟人社會中產生的經濟分化和社會分層,就會轉化為農民生產生活中的競爭行為,而教育競爭隨著教育責任私人化和市場化改革轉型而不斷加強。農民的教育競爭通過教育支出而直接顯現,家庭收入是家庭教育支出的經濟基礎,家庭收入越高,家庭教育支出也會越高。農村教育分化與競爭始于農村上層家庭通過進城購房、購買市場化教育培訓服務等方式,讓子女進城接受優質的城市教育資源。城鄉教育資源現實性差距加大,以及公立學校教育退縮和市場化教育服務重要性進一步凸顯等,都進一步加劇了鄉村教育的弱勢地位。通過增加家庭教育支出讓子女進入城市學校,以及獲得城市便利的市場化教育服務機會,這些都成為農民家庭之間教育競爭的標的物。在教育分化背景下,農村的中下層家庭面臨著巨大的教育競爭壓力,難以支付子女進城接受教育的成本,但是面對鄉村教育轉型下家庭教育缺失的困境,這部分家庭通過家庭勞動力的投入和時間投入來應對教育競爭中的不利處境。因此農村青年婦女留守陪讀主要是農村中下層家庭的應對策略,在日益激烈的教育競爭環境中逐漸成為普遍趨勢。
家庭權力格局變遷促成年輕婦女回歸家庭。在快速的城市化轉型背景下,農村勞動力加速向城市轉移,農民家庭勞動力分工和就業結構發生轉變。在城鄉分割的三代家庭結構模式下,老年人不再擔任家庭經濟主要來源的角色,也逐漸讓渡出家庭權力給年輕的子代家庭,家庭權力格局發生變遷和重構。與此同時,在計劃生育帶來的家庭子女數量減少以及性別比失衡的背景下,農村男性青年面臨著較大的婚姻壓力,這些都使女性權力尤其是青年女性的家庭地位發生了很大提升。在老人權力讓渡中,家庭親子軸倒置,尤其是婆媳關系的主導權和話語權逐步轉向年輕媳婦。而在夫妻關系中,男性不再是單一的主導地位,在城市化轉型背景下,家庭性別分工進一步明晰,男性承擔起越來越多的掙錢養家的角色,在現代育兒高消費化的驅使下,父親更加投入其養家角色之中,凸顯其為子女提供經濟支持。[21]隨著男性向城市轉移,婦女的角色開始從次要角色向主要角色轉變,家庭事務決策權從男性轉向女性,留守婦女成為家庭中的主要決策人。[22]年輕女性回歸家庭,即是家庭權力格局變遷中女性在家庭中的決策話語權提升的結果,同時青年女性通過留守陪讀進一步增強了其對子女教育的決策權和主導權。在新的家庭權力格局下,年輕女性回歸家庭陪讀不僅僅是農民家庭的策略選擇,同時也有其家庭政治的合理性。
五、鄉村已婚青年婦女陪讀的困境
在城市化進程和鄉村教育轉型背景下,農村已婚青年婦女回歸家庭,選擇留守陪讀,既是農民家庭的策略性選擇,同時也是一種結構壓力下的被迫抉擇。青年婦女留守陪讀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子女家庭教育狀況,但是也面臨著內在困境。
(一)留守婦女本身的文化層次不高,難以滿足現代教育的需求
農村已婚青年婦女留守陪讀是為了應對鄉村教育轉型中隔代教育造成的家庭教育缺位的矛盾,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農村兒童家庭教育狀況。青年女性相較于老年人有更高的受教育水平,同時也有過在大城市務工的經歷,不論是文化層次還是教育觀念都比老年人更為適合作為家庭教育的承擔者。但是大部分留守女性依然面臨知識結構老化層次不高的問題,尤其是在現代素質教育的理念下,青年女性也難以跟上教育變革的步伐,很多青年留守女性表示“很多題我們也不會做,輔導不了,跟我們那時候學的東西完全不一樣,都看不懂。”另一方面,促使青年女性選擇返鄉留守陪讀的重要動力是孩子學習成績下滑,她們被迫返鄉主要還是為了提高子女學習成績。因此她們留守陪讀并不是教育理念的根本性轉變,主要是為了子女學習成績提高的權宜之計,她們主要的教育方式還是督促子女加緊學習,監督管教作用甚至超過了家庭教育輔導本身。已婚青年留守女性一方面本身的教育層次不高,同時教育理念還是以管教和成績提升為導向,難以真正符合現代素質教育的要求。
(二)已婚青年婦女留守陪讀加劇了家庭的經濟負擔
在城市化進程中,農村普遍形成了“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農民家庭生計模式,在這種生計模式下,農村已婚青年女性與丈夫一起進入城市務工,是家庭的重要勞動力,對于應對城市化帶來的經濟壓力改善家庭經濟狀況發揮了重要作用。但是在鄉村教育轉型中,已婚青年婦女為了彌補子女家庭教育的缺位而選擇返鄉留守,雖然他們留守中也可以做點零工,但是在中西部地區這種零工機會不多且不穩定,難以保障留守婦女的經濟收入。因此留守陪讀家庭大多都會損失掉一個主要勞動力,需要城里打工的家庭成員來進行經濟支持。已婚青年婦女留守不僅投入了直接的經濟資源,同時也投入了勞動力和時間,家庭教育支出成本明顯增加。在教育私人化和市場化轉型中,家庭教育支出還有獲取市場教育服務資源的支出。為了不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已婚青年留守婦女也效仿村莊上層和城里家長給孩子報各類興趣班和輔導班,直接增加了家庭的教育支出壓力。已婚青年婦女留守陪讀作為農民家庭的被動策略選擇,不但直接損失了一個家庭勞動力的經濟收入,同時也增加了家庭的教育支出成本,在這一升一降中,城市化進程和鄉村教育轉型中農民的家庭經濟負擔更加沉重。
(三)鄉村教育不均衡矛盾突出
在鄉村教育轉型背景下,學校教育退縮,教育私人化和市場化興起,直接增加了農民家庭的教育支出。尤其是在城鄉教育資源分配不均衡,公立學校教育與市場化教育資源在城鄉分配差距明顯,鄉村教育在教育改革的背景下處于更加不利地位。一些家庭條件好的農村家庭,紛紛通過進城買房、購買市場教育資源等方式,把子女送入城市獲得更優質的城市教育資源,而農村大多數中下層家庭在城市教育資源各類限制性分配的情況下,以及家庭經濟基礎有限,難以滿足送孩子進城讀書的愿望,只能被迫選擇青年婦女留守陪讀的變通策略。在公共教育資源和市場教育資源的雙重配置機制下,我國教育資源分配的均等性面臨嚴峻挑戰,擁有一定經濟資本和政治資本的家庭,常常可以通過經濟手段或者特殊關系等方式為子女獲得更好的教育機會,資源獲取的差異導致不同學校間質量分化嚴重,從而無法滿足普通民眾的基本需求。[23]家庭教育支出是影響教育機會分布的重要因素,有經濟基礎的家庭可以直接通過增加經濟支出的方式為子女獲取更優質的教育資源,而經濟基礎差的家庭只能變相通過勞動力和時間的投入的留守陪讀來應對教育競爭的需要。農民家庭收入的不確定性與投資教育收益的不確定性,會對家庭教育支出產生明顯的負向影響。[24]一些農村家庭在子女學習成績還可以時,會努力把孩子送到城里讀書或者母親返鄉陪讀,以此來給予子女更好更優質的教育資源。但是當孩子學習成績無法改善時,很多農民家庭在投入與教育預期的不確定矛盾下,也會選擇主動放棄,留守婦女重新外出務工,重新回歸隔代照料模式,對于父母和祖輩來說,只要孩子在家安全就好,很多家長表示“孩子學習成績不好,也不指望能讀到哪,把孩子送到學校讓學校幫著照看孩子就可以”。因此在農民分化不斷加劇,以及城鄉教育資源配置不均衡的背景下,鄉村教育面臨的不均衡矛盾進一步突出。
六、結語
在城市化背景下,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加速向城市轉移,農村留守兒童教育問題持續存在。隨著鄉村教育改革的持續深入推進,在撤點并校、現代素質教育的改革理念和實踐中,農村家庭教育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而原來的隔代照料模式面臨著嚴重的家庭教育缺位的矛盾,難以滿足現代教育對農民家庭教育責任強化的需求。因此在鄉村教育轉型中,為了應對家庭教育缺位的困境,農村已婚青年婦女回歸家庭,返鄉留守陪讀逐漸成為新趨勢。農村已婚青年婦女留守陪讀,是農民家庭應對城市化和鄉村教育轉型壓力的應對性策略選擇,一定程度上彌補了農村兒童家庭教育缺位的矛盾。在已婚青年婦女陪讀模式下,青年女性作為家庭教育的主要承擔者,越來越多農村年輕女性成為專職陪讀的留守婦女,需要家庭兩代勞動力共同提供經濟支持,這種家庭策略選擇是農民家庭應對教育競爭壓力和家庭權力結構變遷的勞動力重新配置模式。但是也面臨家庭教育支出增加經濟負擔加大,以及鄉村教育進一步分化加劇了城鄉之間和農民家庭之間的不均衡性等內在困境。因此在鄉村教育改革中,怎樣做到既符合現代素質教育變革的方向,同時又保障農民家庭尤其是弱勢群體子女的公平受教育權利,減輕農民家庭教育負擔,這是值得注意和深入探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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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范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