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旭
李蹊在《幸福里外來訪客薄》簽下自己的名字后,一邊打量著小區的環境,一邊往大爺家走去。自從上次匆匆來過一趟之后,李蹊就一直納悶:這個大爺家雖然說不上多富裕,但是不像是缺錢的樣子,那為什么老人要在節假日跑去景區撿瓶子呢?
這還要從上個禮拜那場小事故說起,那天大爺背著一麻袋的空瓶子在景區哮喘發作,被周末郊游的李蹊恰好碰到了,便聯系了大爺家人并幫忙把大爺送回了家。
然而這次李蹊來拜訪卻不是為了搞清大爺為啥撿瓶子,他更想弄清的是關于自己祖父的過去。想到這里,李蹊下意識加快了腳步,一口氣奔到門前,按響門鈴。開門的是滿頭白發、笑容溫暖的老婆婆,細聲慢語,“心里想是你,結果還真是,快進來,你大爺正等著你呢。”
上次來的時候李蹊就想問關于大爺墻上照片的事情,但是那天太匆忙,大爺身體也沒太恢復,就悄悄留了個字條說改天造訪。
李蹊剛在沙發上坐定,婆婆就將一杯茶穩穩放入李蹊手中,“你大爺書房呢,馬上就出來,你先喝點水”。葉芽在白瓷杯中筆直挺立,清新幽香襲入,茶湯澄澈。“好茶。”李蹊由衷贊嘆。
“老頭子從前也愛喝我泡的茶呢,只是后來醫生不讓他喝了。”
李蹊心不由一沉,忙問,“安大爺好點了嗎?看過醫生沒有?怎么說的?”
“是肺上的老毛病,幾十年了。”老婆婆搖頭,眼中憂慮隱現。
李蹊不欲多問,順勢將話題轉開,“哦,對了,我大爺為什么跑去景區撿瓶子?”。
“當然是為了山里的孩子們。你大爺他愛操心,年輕的時候在甘孜州待過一段時間,山里有很多孩子,吃不飽飯,上不起學,貧困到無法想象,他心里就一直記著,這么多年了,一直堅持給他們寄學費,那點退休金都搭進去了,以前我不說啥,也幫不上太多,覺得幫點算點,他舒心就好。只是現在他這大把子年紀,身體又不太好……”
“我身體好著呢,老婆子凈會嚇唬人。”李蹊滿腦袋里正琢磨著大山里的孩子,大爺就從書房里走出來了,“小子,之前字條是你寫的吧?”
終于見到大爺,早就打好的腹稿卻突然忘得一干二凈,猶豫幾秒,便直接了當問出了盤桓在心頭許久的疑問,“大爺,我這次來時想問您……您、您是鐵道兵吧?”
“你怎么知道?”老人的聲音陡然抬高,已不再清明的雙眼猛然有不尋常亮光閃過,同剛剛判若兩人。
李蹊伸手一指背后墻上,“幼時三代同堂,與祖母一起生活,父親是遺腹子,可家中從無人提起祖父。直至我十五歲那年,無意間在抽屜底部發現了一張一寸單人黑白照片,與大爺您這張,幾乎一模一樣……”李蹊神色平和,唯眼尾通紅泄露激動情緒,“我打聽好久,才知祖父原來是鐵道兵……上次我送您回家,發現了這件事……”
兩位老人對視一眼,安大爺長嘆一聲,語聲低沉,“我年輕時候,十幾年從來沒回過家,等我再回來,孩子已要上高中了。”他抬手輕拍李蹊肩膀,“各人想法不同。人一生太短,沒幾個十幾年可蹉跎。”話音未落,卻是一連串咳嗽,整張臉泛起異樣的紅,人似落葉般發顫----和那日在景區的情形一般無二。
安大爺凝目端詳李蹊,擺擺手示意二人鎮定,“原來你是老戰友后人,我還以為,這么多年過去,不會再有人記得。”短短一句話,大爺說得斷斷續續,難以為繼。李蹊不忍,想讓大爺休息,卻又十分想聽下去,大爺似乎也很想繼續講下去,便穩穩呼吸繼續--
“‘兩基一線的戰略布局確立以后,我們這群剛剛援朝回來的人,奉上級命令,又參與了成昆線的建設,最多的時候有近二十萬人。”
“那時候,連著趕了幾天幾夜的路,人人都是滿臉灰滿身土,跟野人一樣。到了才發現根本找不到住的地方,我們腰里系上繩子,吊著人打樁,腳下的浪少說也有幾十米高。竹片、木料、樹條釘好,拿油毛氈一鋪就是床了,晚上幾十個人,擠一條大通鋪,一個帳篷接一個帳篷,變成營地。”
李蹊暗驚,“就這樣?”
“是,可是沒人在乎這個。大家想的都是一定要完成毛主席和周總理交代的任務。”
“從口糧到施工機械,全是大家喊著口號,互相鼓勵,人拉肩扛一點一點背去現場。那個時候,離中央要求的通車時間還有不到十個月。”老人閉了閉眼,唇角露出一絲驕傲,“總理親自接見了老師長,特別叮囑過。軍人,一向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更何況,工程的整體完工情況牽涉到國家的發展?”
“那個時候為了爭取時間,我和很多戰友都是直接用干風槍去鉆巖石通隧道,省去了風槍后面套上水管減少粉塵這一步,所以灰啊,土啊,都進了肺里,成了篩子咯。”李蹊聽著大爺的講訴,人都傻掉了,而大爺一派輕描淡寫,“鐵道兵筑路,是對國家盡責,當兵的哪有什么可夸耀。”
面對大爺字句鏗鏘的回憶,李蹊聳然動容,他在心里對大爺,更對自己的祖父肅然起敬,老一輩鐵道兵的奉獻精神讓他的內心久久不能平靜。李蹊的腦海中又不禁浮現起景區里撿瓶子的那個不服輸的執拗身影,是啊,從前在奉獻,如今依然再奉獻,從前不服輸,如今依然不服輸,從前面對極端的環境沒有怕過,今天面對病痛依然沒有怕過。
老一輩的鐵道兵精神,已不是看淡生死那樣簡單—國之所需,我輩必往,枕戈待旦,以命相搏。看著大爺蒼老的面貌,李蹊心中感慨萬千,他從沙發上霍然起立,端端正正的對著老人敬了個軍禮并說道:“大爺您放心,從今往后,您再也不是‘孤軍奮戰了!我來替您繼續捐助這群孩子!”
安大爺默然良久,眼角濕潤,緩緩緩緩抬手回禮。就像,當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