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巢》
薛憶溈\著
海峽文藝出版社
2010年9月14日,北美東部的深夜,臨睡之前,我突然想起好幾天沒有打電話問候母親了。自從我8年前遠離之后,母親大部分的時間都獨住在深圳,是嚴格意義上的“空巢老人”。
平常,我差不多每天都會給她電話,哪怕只是為了幾句毫無意義的交談。
我撥通了電話。母親迅速接起了電話。沒想到,母親如臨大敵,語氣緊張又僵硬。她說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辦,馬上就要出門。她說她沒有時間與我交談。
母親是一位退休中學老師。她生性有點清高,不喜歡也不善于與陌生人打交道。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獨自坐在空巢里的沙發上,看書看報看電視。以前每次在電話里聽到她對“忙”的抱怨,我就會感覺心安。我不愿意母親整天都將自己悶在空巢之中。我希望她每天都有很多的活動,很多的應酬,忙得忘記了此起彼伏的病痛,忘記了綿延不休的孤獨,忘記了遠在天涯海角的孩子。但是這一次,我的感覺非常不好。母親從來沒有對我的電話表示過如此強烈的戒備和抵觸。
第二天清早起來,我再次撥通了深圳家里的電話。與6個小時之前相比,母親的語氣已經輕松了許多。但是,我依然能夠感覺得到她對交談的戒備和冷淡。在我的不斷追逼之下,母親才支支吾吾地向我透露她白天的遭遇。她說她遭人陷害,已經卷入了犯罪集團的活動。母親是從公安機關打來的電話里知道這一“絕密”的。剎那間,她的世界分崩離析。她說,她一輩子都清清白白地做人、兢兢業業地奉獻,沒有想到最后竟會落到“晚節不保”的下場。她極度憤慨,又極度恐慌。她說幸好公安機關及時發現了犯罪分子的陰謀,已經在對她的名譽、生命和財產進行特殊的保護,否則后果將不堪設想。
當然,公安機關對母親也提出了特殊的要求。他們要求她嚴守秘密、積極配合。母親告訴我,與她通話的警官態度誠懇,分析透徹。他立刻獲得了母親徹底的信賴。這讓我的感覺更加不好。我急于想知道母親到底會積極到什么程度,會配合到什么程度。在我進一步的追逼之下,母親終于泄露了一些她與公安機關積極配合的細節。她說她已經將能夠集中起來的存款都集中起來,安全地轉移到了警官提供的賬號上。母親還很遺憾有兩筆金額更大的定期存款取不出來,否則就都可以交托給公安機關,她就不會再有對財產安全的擔憂了。這“安全的轉移”顯然就是6個小時前母親在電話里說要急著去辦的重要事情。
不需要再多寫什么了,讀者們現在應該已經非常清楚,在危機四伏的現實生活中,又有一位“空巢老人”中招上當,成了“電信詐騙”的受害者。然而,真相大白不僅于事無補,反而將母親推進了更深的痛苦。真的“上當”比假的“陷害”對自尊心具有更強的摧毀力。母親更覺得抬不起頭來。
在母親含含糊糊地說出她已經“安全地轉移”的金額之后,我一度非常沖動,對她說,那么多錢差不多夠我在加拿大生活整整兩年了。接著我又說,那差不多是我前半輩子得到過的全部稿費。母親當然很清楚我的折算是對她的責備。她突然沉默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讓我立刻冷靜下來。我馬上意識到母親的心理狀況已經到了瀕臨崩潰的邊緣,我不應該再用任何方式給她施加壓力。我建議她走出空巢,走走親戚,或回湖南老家住一段時間。我知道,只有離開和遺忘能夠讓母親慢慢擺脫從天而降的災難。
我用3年多的時間完成了對母親的“心理分析”,或者說完成了對母親那一代人的“心理分析”。去年圣誕節那一天,我剛在從北京飛往多倫多的飛機上坐下,一直被壓抑著的創作欲望突然爆發,我馬上手忙腳亂地在筆記本上涂畫下了如巖漿般噴發的靈感。
64天之后,長篇小說《空巢》定稿在我的電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