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作家的文學創作常受到其人生形態的影響與制約,在葛水平新作《養子如虎》中,這點顯得尤為突出。《養子如虎》延續了葛水平一直以來的民間敘事、苦難敘事、返鄉敘事、鄉愁敘事等模式。模式化的敘事既是作家獨特藝術風格的體現,為作者打上自己的獨特烙印,同時也會讓創作陷入固定套路的瓶頸之中。
關鍵詞:人生形態 敘事模式 葛水平 《養子如虎》
作家自身的人生形態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影響其文學創作,每個作家其實都在直接或間接地寫自己對生命的認知和體驗。蘇童曾說過:“無論是短篇小說,還是別的小說,說白了就是把生活給我們的饋贈,用文字的形式收集起來,并且用最好的方式表達出來。”成熟的作家會根據自己的人生形態形成對人事獨特的認識與評價,從而在他的小說描寫中流露出來。這種固定的認識與評價則會使其創作呈現出一種模式化的敘事。《養子如虎》是山西女作家葛水平的新作,發表于《北京文學》2020年第2期。小說主要講述了養父呼得福和養子呼延展兩代人恩怨交織的生活,養父呼得福父母早亡,住在土屋里,靠套門窗的木工活計來維持生活,三十五歲還沒娶上媳婦。呼得福的姐姐心疼弟弟,將自己五歲的孩子過繼給了他,取名呼延展。從此,養子呼延展的命運徹底地被改變了。養父家徒四壁卻又嗜酒如命,少年的呼延展對養父愛恨交織,他想通過考上大學離開鄉村、離開養父,但貧窮讓他放棄了高考當了一名礦工。他以勤勞勇敢贏得了同鄉女子郭彩虹的愛情,并通過自己的努力當上了年薪三十萬的采煤隊隊長。養父呼得福卻在他們生活逐漸變好的時候因癌癥而去世,臨終前交代呼延展不能讓土屋輕易塌落。為了讓土屋和曾經的記憶保留,呼延展購買了塑料布包裹起了破敗的土屋,然而三年后土屋還是塌了。小說的最后,呼延展帶著兩個兒子來到土屋前,他決定在土屋上建一座最好的房子,用來安放祖先的靈魂。在小說《養子如虎》中,鮮明地凸顯了葛水平的人生形態對其小說創作的影響,這一影響使其小說敘事形成了一定的模式化傾向。
一、民間敘事模式
葛水平是屬于民間的作家,她在《葛水平談 〈養子如虎〉:勞動人的情義》 中說:“民間是尋找故事的一個富礦,只有走進他們的生活,才能洞見他們的人生軌跡。”葛水平的作品素以晉東南鄉村為背景,描寫出了山西獨特的地域文化和民間精神。“鄉村以其文化力量對作者進行著人格塑造,作家在以其精神產品貢獻于故鄉文化的同時,本人也成了這文化的一部分”a。確實如此,民間敘事的形成與葛水平的人生經歷有著不可割裂的關聯。葛水平的故鄉在山西省沁水縣十里鄉山神凹,她小時候在鄉村過著自然悠閑的生活,跟毛驢一起住在窯洞里、隨祖父上山放羊、聽五爹的二胡……總之,葛水平來自鄉村,她的寫作也是植根于民間的。十幾歲就去學戲,受盡了劇團生活的苦。即使在最困難的情境下,葛水平從未放棄她喜歡的書,并且開始寫詩。
對于作家來說,經歷過的生活都是寫作的素材,葛水平近乎傳奇的經歷對于她日后的創作極為有益。她曾說過:“是我的故鄉山神凹打開了我命運的章節,我閱讀他們的故事……詩歌、散文、小說,我從不敢離開故鄉的泥土,那些泥土上覆蓋著的植被是我文字的養分。” b所以在葛水平的作品中,山神凹就變成了一個地標式的存在,如同莫言筆下的高密、蘇童的香椿樹街一樣。在小說《養子如虎》中,葛水平將故事發生地放在了“內蒙古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其根溝二社”,這個地方屬呼和浩特、包頭、鄂爾多斯“金三角”腹地。小說對其地理環境進行了詳細的說明:“從地圖上尋找,在鄂爾多斯高原東南部,毛烏素沙地東北邊緣,故鄉東與準格爾旗相鄰,西與烏審旗接壤,南與陜西省榆林市神木縣交界,北與鄂爾多斯市府所在地康巴什新區隔河相連。地理上是亞洲中部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過渡的半干旱、干旱地帶。水蝕溝壑和坡梁起伏的故鄉,風沙肆虐。”c盡管在地標上疏離了故鄉山神凹,但給讀者的改變并不是太大,因為其根溝二社和山神凹是一樣的貧瘠與荒涼,而小說中詳細描寫多次的那間土屋則讓人想起了山神凹的窯洞,貧瘠的有土屋的鄉村變成了小說敘事的固定地理環境。同時,敘事倫理也遵循著民間的法則,呼延展的過繼儀式既簡單又充滿了民間意味,“一張八仙桌,桌子上是父母的牌位”d,請幾個村干部來做個見證,呼延展跪下磕個頭就算是認祖了,從此就變成了舅舅的兒子,親生的父母親不能再有越格親近的舉動,所以當呼延展的生父指著小時候的照片說那時你叫黃曉波時,養父胡得福就頗為生氣。可見,葛水平的寫作受到其人生經歷與人生形態的影響,無論是小說選材還是敘寫上都打上了民間敘事的烙印,即使是刻意地疏離改變也無法擺脫這種無形中的影響。
二、苦難敘事模式
民間常與苦難是關聯在一起的。葛水平曾說:“用記憶中的經驗尋找故事。對我而言生命里如果出現一個好的故事,那一定是在現實中。我被民間真實生活所裹挾,生活在底層的人,生存道路艱難,艱難動蕩到前途未卜。”e正如葛水平所說,生活對于底層的人來說異常艱難,未知的困苦總是出其不意地降臨在這些無助的人身上,所以她將自己的寫作與民間、與苦難聯系起來,從《喊山》開始,葛水平就借啞巴紅霞的命運說出來“(命運)把你拽成個啥你就是個啥”的話。《喊山》中紅霞的不幸遭遇、《裸地》中女女的被侮辱、《活水》中的李夏花的悲苦遭遇……在葛水平的小說中,苦難似乎是這些民間底層人的全部,他們生來就是與苦難相伴的。這些底層的人物在苦難中掙扎,只能從微小的細節中苦中作樂。
小說《養子如虎》同樣寫了兩代人的苦難。對于生長于民間的農民來說,苦難似乎是永恒的,誰都無法擺脫的。養父呼得福經歷了各種苦難,幼時父母雙亡,因為因貧窮打了一輩子光棍,生活剛有一絲希望的時候卻又患了癌癥。兒子呼延展從小過繼給了養父,過著沒有母愛又饑寒交迫的生活,養父因荒唐行為又欠下了一屁股債;他為了還債放棄了考大學的機會,當了礦工。當然,呼延展成長的過程也是同苦難抗爭的過程,面對生活給他的接二連三的苦難,他曾痛苦過抱怨過,然而苦難并沒有打倒他,而是把他磨煉成一個自尊自愛、正直善良、勤勞勇敢的人。葛水平的小說對于民間苦難有著自己獨特的體悟與思索。她擅長于用小人物的悲慘遭遇折射出一個時代的艱難變化。
三、返鄉敘事模式
20世紀最后十年可以說是中國社會快速發展和轉型的時代,城市化進程給鄉村帶來最直接的沖擊就是農民的出走問題,所以出走變成了許多農村題材小說的固定敘事模式。葛水平早期創作的《喊山》《地氣》等作品也描寫了岸山坪、十里嶺等鄉村由興旺發達到沒落衰亡的過程,揭示了城市化進程對鄉村世界的強烈沖擊和巨大影響。然而在21世紀,鄉村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出走模式顯然不足以表現鄉村生活的實際,尤其是在國家“振興鄉村”戰略的實施下,農民“返鄉創業”勤勞致富已經變成了新的鄉村景象。f葛水平從2018年的《活水》開始,在小說中加入了回返者的形象。《活水》中的申小暑選擇回到山神凹去開創自己的種植事業,并大獲成功。同樣在《養子如虎》中,呼延展也是一個典型的返鄉者形象,他在煤礦掙錢后依然選擇保留鄉村記憶,建造新屋。“歷史的車輪在不停地前行,鄉村早已經不再是曾經的樣子。鄉村是整個社會的縮影,整個社會得益于鄉村的人和事,而繁榮,而興盛。鄉村也是整個歷史苦難最為深重的體現,社會的疲勞和營養不良,體現在鄉村,是勞苦大眾的苦苦掙扎。鄉村活起來了,城市也就活了……鄉村的人和事和物,可以縱觀歷史,因此,對于鄉村,我是不敢敷衍的”g。可以說葛水平確實未敷衍鄉村,她是從鄉村現實來進行自己的小說創作,然而這種現實敘事也造成了寫作上的某種重復。
同時,在呼延展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也有模式化傾向,細讀文本就可發現呼延展與《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有著諸多的相似。同樣想走出落后的鄉村、同樣由于貧窮選擇了輟學、同樣去煤礦工作、同樣在煤礦考試中脫穎而出、同樣靠自己的勤奮努力獲得了人生的價值。
四、鄉愁敘事模式
城市化的發展讓昔日傳統的鄉村生活成為一種歷史記憶,許多作家開始回憶“飄逝的往昔鄉村生活”,形成現代鄉土小說敘事的“鄉愁”模式。葛水平在小說《活水》中對民間手藝進行了詳細的描寫,鋦缸、磨豆腐、畫炕墻畫、八音會等,這些傳統的民間手藝隨著經濟的發展失去了它們的用武之地,變成了荒廢的手藝。在《養子如虎》中,養父呼得福同樣是懂手藝的人,他會做套門窗的木工活計,但是時代的發展已經不再需要他這樣的手藝人,所以他的生活一直處于貧窮的狀態。
土屋是小說中鄉愁敘事的一個典型意象,土屋象征著舊日的回憶,它是養父呼得福一生的歸屬,養父臨終前交代呼延展土屋不能倒其實也在象征著舊日的鄉村記憶不能忘。盡管呼延展用塑料布將它全部包裹起來,“被包裹著的土屋成為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其根溝二社大地上一種風景”h。可沒過幾年,還是倒了。鄉村的生活和記憶隨時間流逝,注定是不可挽回的。然而,總有人會用自己的方式將過去的記憶封存,小說的最后呼延展在舊址上蓋了一所最好的房子用來存放土屋里的東西。盡管故鄉的人們笑話他,這么好的房子就為了存放沒用的舊東西。但他從中悟出了養父讓他保存土屋的真諦:“世界上有很多東西遠比一大箱黃金珍貴,錢也許能買來奢華,但是絕對買不來親情,買不來苦難和堅強。” i
五、結論
《養子如虎》從人性來講確實是一篇頗為感人的作品,對養父和養子的愛與恨進行了細致入微的描述。在相互怨懟的背后隱藏著的是父子情深,呼得福為了兒子不受虐待情愿一輩子打光棍,呼延展用盡所有方法讓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光享受了短暫的快樂,并且幫父親完成保存土屋的最后愿望。如此溫情的小說發表后反響卻很一般,并沒有引起過多的關注,一定程度上跟前文論述的模式化敘事有關。對于一個成熟的作家而言,既要保持固定的敘事風格,形成獨有的魅力;同時也要突破模式化創作的瓶頸,敢于創新突破,消除讀者的審美疲勞。
a 郭劍卿:《葛水平的鄉村想象和草根文化認同》,《小說評論》2010年第3期。
b 葛水平、王春林:《鄉村記憶的宏闊與深邃——葛水平訪談錄》,《百家評論》2014年第3期。
cdhi葛水平:《養子如虎》,《小說選刊》2020年第3期,第60頁,第62頁,第83頁,第83頁。
e 葛水平:《〈養子如虎〉創作談:生活之外還有文學》,《小說選刊》2020期第3期。
f 侯文宜:《鄉村文學的張力來自歷史感與新氣息》,《文學報》2019年3月27日。
g 張瀅瑩、葛水平:《我是鄉村遺失在城市里的孩子》,《文學報》2013年7月11日。
參考文獻:
[1]葛水平.養子如虎[J].小說選刊, 2020(3).
[2] 郭劍卿.葛水平的鄉村想象和草根文化認同[J].小說評論,2010(3)
[3] 葛水平,王春林.鄉村記憶的宏闊與深邃——葛水平訪談錄[J]. 百家評論,2014(3).
[4]葛水平.活水[J].人民文學, 2018(9).
[5] 侯文宜. 鄉村文學的張力來自歷史感與新氣息[N].文學報,2019-03-27.
[6] 張瀅瑩.葛水平:我是鄉村遺失在城市里的孩子[N].文學報,2013-07-11.
基金項目: 山西大學商務學院《“被遮蔽”的山西人生形態》科研團隊階段成果
作 者: 趙玲麗,山西大學文學院博士,山西大學商務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與批評。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