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莫言小說“很好地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其小說創作的民間性、鄉土性與歷史特征構成了其小說創作主題的突出民族性因素。本文將從這三個方面詳細闡述莫言小說創作主題的民族性體現。
關鍵詞:莫言小說 創作主題 民族性因素
盧卡契曾指出:“一種具有世界影響的作品對別國來說,往往一方面是外來的,一方面又是土生土長的。”a2012年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時,瑞典文學院稱其作品是“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的魔幻現實主義”。這種融合恰恰體現了莫言小說作品中的民族性與世界性因素的相互平衡與影響。莫言小說描寫的內容植根于自己的故鄉和民族,但在思想內涵上卻超越了民族、國家的界限,將人類共同關注的主題寫入作品。莫言作品中社會性與文學性、民族性與世界性、地域性與普適性的有機結合得到了另一個不同文化世界人們的認可。
莫言的小說具有鮮明的中國特色,莫言小說在主題上既敘寫歷史,又描繪當下現實中國,在敘事風格上承續了中國傳統文學的志怪戲曲等敘事風格,又運用了現代、后現代的一些敘事技巧,將現實與虛幻完美結合,構成了自己獨特的“幻覺現實主義”的高密東北鄉“文學共和國”。
一、莫言小說作品創作主題的民間性
汪曾祺曾說:“文學史上有條規律,凡是一種文學形式衰退了的時候,挽救它的只有兩種東西:一是民間的東西,一是外來的東西。”b莫言創作始于20世紀80年代,當時正是“為政治”的文學形式衰退之時,許多作家開始尋求外來的藝術形式用以挽救本國的文學。而莫言卻意識到一個作家總是學習和借鑒西方藝術形式和技巧是不行的,應該從民間、從民族文化里吸取營養,創作出有中國氣派的作品。c莫言承認故鄉與其文學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從小耳濡目染故鄉高密泥塑、剪紙、撲灰年畫、茂腔等民間文化元素,其成長過程中浸淫著這些民間藝術、民間文化元素。因此當他開始進行文學創作的時候,這些民間文化元素就不可避免地被寫進他的小說,影響或決定了其作品的藝術風格。d莫言代表作《紅高粱》扎根于高密東北鄉的民族土壤,吸收了民間文化的生命元氣,打破了以往“文以載道”的文學創作模式,以其獨特的具有生命力的特征有力解構了傳統的審美精神與審美方式,建立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民間世界。莫言的寫作題材與民間大地、民間生活息息相關,作品中包含著民間的生活方式和民間中已積淀為客觀存在的民間精神。以《紅高粱》系列為核心,莫言創作了一大批小說,締造了一個高密東北鄉文學共和國。從《紅高粱》到《檀香刑》,莫言對民族文化資源不斷的開掘和探索。由此,莫言將此前“尋根文學”中狹隘的民間文化上升到了一種民間精神。莫言小說中的民間精神崇尚強悍、粗樸的原始生命本能,渲染殘酷凌遲與原始性愛的“野性”民間。其小說內在精神上堅守中國民間文化價值的立場,民間原始生命力的渾然沖動與混成的自然生命形態凝聚成中華民族噴薄的熱力。尤其在《檀香刑》中:“民間淵源首次被有意識地作為從西方話語的大格局尋求超越和突破的手段加以運用:民間戲曲、說唱,既被移植到小說的語言風格中,也構成和參與了小說人物的精神世界。”e莫言小說作品中體現的民間特性還表現在莫言“作為老百姓寫作”的寫作態度和立場上,即用民間的眼光去觀察。莫言在《作為老百姓寫作》演講一文中提出民間寫作就是“作為老百姓寫作”,而不是“為老百姓寫作”。他認為,“所謂的民間寫作,就是要求你丟掉你知識分子立場,你要用老百姓的思維來思維。否則你寫出來的民間就是粉刷過的民間,就是偽民間”。在《檀香刑》中,莫言用民間立場進行道德價值判斷,在地方性書寫中批判中華官方傳統文化的兇殘與暴虐,嘆息中國民間生命意志的淳樸、堅韌和蒙昧。
二、莫言小說作品創作主題的鄉土性
莫言作品中的“鄉土”特性與魯迅、趙樹理、沈從文等“鄉土作家”具有不同的意蘊。魯迅時期鄉土作品往往用西化的小說模式描寫中國鄉土生活氣息,主要在于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而趙樹理、沈從文所描寫的農村是相對于其他生活領域而言,他們所關心的是鄉間在外觀上和一般生活形式上區別于其他生活領域的特色,并具有較為濃重的“鄉戀”色彩。郜元寶歸納了現代鄉土文學的四個階段。f他認為,第一階段是魯迅為代表的由故園遷居城市的新型知識分子浪漫而感傷的鄉愁,第二階段是沈從文為代表的農業文明神話,第三階段是四十年代解放區以趙樹理為代表的政治意識形態和民間生活方式的雜糅,這個階段還包括周立波、馮德英乃至高曉聲、古華、賈平凹等,第四階段以莫言為代表,沒有“五四”的感傷和浪漫,也沒有用農業文明對抗現代技術,更無意用政治意識形態去滲透鄉村風俗,有的只是對中國鄉村的略顯陰郁的轉述。莫言的《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顯現了莫言作為農民身份的寫作立場以及其筆下的真實的民間的“農民世界”。莫言所開拓的高密東北鄉成為他作品中實實在在的“地球上最美麗最丑陋、最超脫最世俗、最圣潔最齷齪、最英雄好漢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愛的地方”g。正如諾貝爾頒獎詞中所說:“莫言生動地向我們展示了一個被人遺忘的農民世界,雖然無情但又充滿了愉悅的無私。每一個瞬間都那么精彩。作者知曉手工藝、冶煉技術、建筑、挖溝開渠、放牧和游擊隊的技巧并且知道如何描述。”h莫言小說作品中展示的“農民世界”是其民族性因素的主要特征之一。莫言評價自己小說特色為“土”,認為“土是我走向世界的一個重要原因”。盡管莫言作品的“土”是其民族性特色,但莫言作品達到了一種人的普遍性存在的高度,這種中國農村的故事使得莫言的作品超越了一般“鄉土文學”的狹隘性和局限性,而具有人性的普遍意義。正如托馬斯·哈代筆下描寫的英格蘭南部的“威塞克斯”、福克納筆下描繪的美國南部約克納帕塔法縣以及加西亞·馬爾克斯筆下的南美鄉鎮馬孔多一樣,莫言筆下的高密東北鄉所出現的人和事通過作家的藝術加工和敘述描寫,傳達了帶普遍性的人性內容和人類生存狀況,作家們將一般的鄉情描寫轉化為對人“生存”的領悟和發現。在這個意義上,莫言作品的“土”既是其“民族性”體現,也是其“世界性”體現。
三、莫言小說作品創作主題的歷史性
莫言小說從歷史和社會的視角,用現實和夢幻的融合創造了一個令人聯想的感觀世界。i其小說主要英譯者葛浩文認為與同時代的作家相比,莫言更有“歷史感”,而且對于不同的歷史題材,莫言拿捏的角度最為得心應手。曾經發生在高密的真實歷史事件,如上世紀初的孫文抗德(《檀香刑》)、抗日戰爭時期的孫家口伏擊戰(《紅高粱》)、抗戰后劉連仁流落日本北海道十三年(《豐乳肥臀》)、高密的三次解放、土改、計劃生育等在其作品中都一一展現。《紅高粱》《豐乳肥臀》與《檀香刑》以中國近現代史上發生的主要社會歷史戰爭事件為背景:義和團運動、軍閥時期、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等等,作品通過對家族發展的敘述,切入到中國歷史深處,反思了歷史的諸多主題。莫言比較推崇老百姓口頭相傳的歷史,認為中國很多所謂的正史都是史官修正的,經不起歷史的推敲。! 0莫言的歷史想象在所有小說作品中完整勾勒,遵循了歷史發展的時間順序,以《檀香刑》《紅高粱》《豐乳肥臀》為例,1900 年,八國聯軍入侵,劊子手趙甲按袁世凱要求對“暴民”孫丙執行最殘酷的刑罰——“檀香刑”(《檀香刑》);1939 年(古歷)8 月,“我爺爺”土匪余占鰲率領鄉親伏擊日本鬼子(《紅高粱》);《豐乳肥臀》以1937年日本鬼子入侵開篇,故事敘述主要集中在 1937 年之后,當中穿插了發生在1900 年以后的回憶章節,上官魯氏與其八個女兒一個兒子的故事發展延續到 1990 年前后。因為《豐乳肥臀》這部作品中的歷史含量以及它純粹民間的歷史立場,張清華將它看作是新歷史主義的“總結性作品”。張清華認為,“如果說先鋒歷史小說是在努力逃避歷史的正面,而試圖去它的角落里尋找碎片的話,莫言卻是在毫不退縮地面對并試圖還原歷史的核心部分”! 1。《豐乳肥臀》中完整的歷史過程是通過“母親”走過的一個世紀的生命歷程來建構的,莫言用這一寓言的形象,完整地見證了這個世紀的血色歷史。而《檀香刑》則寫出了中國近代史上黑暗的一段,即一百年前的義和團運動,作品中的暴力既代表了20世紀的現實,也是對歷史過程的一種暗喻。莫言的歷史書寫有其獨特的個性,在他眼中歷史就是傳奇,他認為歷史上許多大名鼎鼎的人,其實也是和一般老百姓一樣的人,而這些人的英雄事跡,完全是由于人們在代代相傳的口頭講述過程中不斷地添油加醋的結果。而且他非常贊同某些美國評論家將《紅高粱家族》理解為一部民間傳奇小說,認為“真是說到我的心坎里去了”! 2。在《豐乳肥臀》中,莫言自述道:“通過對這個家族的命運和對高密東北鄉這個我虛構的地方的描寫,表達了我的歷史觀念。我認為小說家筆下的歷史是來自民間的傳奇化了的歷史,這是象征的歷史而不是真實的歷史。這是打上了我的個性烙印的歷史而不是教科書中的歷史,但我認為這樣的歷史才更加逼近歷史的真實。因為我站在了超越階級的高度,用同情和悲憫的眼光來關注歷史進程中的人和人的命運。”! 3莫言對歷史重新審視、思考,其作品中的歷史觀念是小說家筆下的歷史,是民間的歷史,是用民間精神與民間英雄來重新解讀的歷史,莫言以來自百姓、來自民間的歷史,用“高密東北鄉”展現了中國百年近現代史。
四、莫言小說作品創作主題的傳統性
莫言小說創作題材的民族性還表現在其對傳統文學繼承上。作家汪曾祺曾說:“中國是一個魔幻小說大國,從六朝志怪到《聊齋》,乃至《夜雨秋燈錄》,真是浩如煙海,可資改造的材料是很多的。”! 4中國的小說發展起源于古代神話傳說,當中經歷了五個發展階段:六朝志怪、唐代傳奇、宋元話本、明清章回體小說以及“五四”現代小說。從題材類型上又可分為志怪小說、傳奇小說、話本小說、章回小說、神話小說、社會小說、歷史小說、科學小說和偵探小說。而莫言小說從題材內容上包容了志怪、傳奇、社會、偵探等類型,可見傳統文學對其的影響。莫言故鄉山東高密所處的齊地文化源遠流長,蒲松齡小說《聊齋志異》就是浪漫不羈、怪力亂神的文化結晶,受到蒲松齡小說中自由奔放的女性形象的啟發,莫言塑造了《紅高粱》中“我奶奶”敢愛敢恨的文學形象。童年時期莫言四爺爺以及村里老人常常講述鬼怪妖狐、歷史傳奇、戰爭英雄等各種民間故事,而這些故事也在日后成了莫言小說的素材。這些滲透了中國民間生存哲學、價值觀以及獨特美學的中國文學傳統,在莫言的筆下以世界文學界所熟知的“魔幻現實主義”表達出來,使異域讀者對遙遠的中國文化都有了更深入的認知和理解。! 5由于認為“文學應使人類感到自己的無知、軟弱”,因此“文學中應該有人類知識永遠不能理解的另一種生活,這生活由若干不可思議的現象構成”。莫言在自己小說作品中也描繪了奇異的魔幻現象,他認為對于這一點“拉丁美洲的馬爾克斯早就意識到了”,所以他成功了,而中國作家卻不能步馬爾克斯的后塵,但是“向老祖父蒲松齡學點神魔卻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 6。關于這一點,王德威評論稱:“從早期《透明的紅蘿卜》中的少年敘述,到晚近《豐乳肥臀》中戀乳狂患者告白,莫言的人物一再顯示新中國子民面目千變萬化……他(她)們不只飽含七情六欲,而且嬉笑怒罵,無所不為,究其極,他(她)們相互碰撞、變形、遁世投胎、借尸還魂,這些人物的行徑當然體現魔幻現實的特征,而古中國傳奇志怪的影響,又何嘗須臾稍離。”! 7在這里,王德威明確指出了莫言天馬行空般的藝術想象力一方面來源于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另一方面則與中國文學傳統的影響也存在緊密聯系。
a 轉引自査明建:《從互文性角度重新審視20世紀中外文學關系——兼論影響研究》,《中國比較文學》2000年第 2期。
b 轉引自莫言:《影響的焦慮》,《莫言講演新篇》,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版,第327頁。
c 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與王堯對話錄》,孔范今、施戰軍主編:《莫言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0頁。
d 轉引自楊鷗:《莫言——不倦的探索者》, 人民日報(海外版)2012年10月13日, 第 5 版。
e 葉淑媛,程金城 :《新時期文學民族性建構之反思》,《陜西師范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1年第5期。
f 郜元寶:《莫言——鄉村知識陰郁的轉述者》,《 二十二今人志》, 見林建法、徐連源主編:《中國當代作家面面觀——靈魂與靈魂的對話》,浙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3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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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 朱雯婷:《莫言:沒有小說可以再現歷史》,東方網2008 年8 月 15 日,http://sh.eastday.com/qtmt/20080815/u1a463989. html
k 張清華:《莫言與新歷史主義文學思潮——以〈紅高粱家族〉〈豐乳肥臀〉〈檀香刑〉為例》,楊守森、賀立華主編:《莫言研究三十年》,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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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 劉意:《從莫言獲獎談跨文化傳播的符號塑造與路徑選擇》,《中國報業》2012年版,第33—34頁。
p 莫言:《好談鬼怪神魔》,見孔范今,施站軍主編:《莫言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9頁。
q 王德威:《千言萬語,何若莫言——莫言論》,見《當代小說二十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 年版。
基金項目: 本文系系華東理工大學2018年基本科研業務費專項基金“中國文化外譯與中國形象”(WS1822004)階段成果
作 者: 華靜,博士,華東理工大學外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翻譯研究。
編 輯 :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