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對沈從文《蕭蕭》與鐵凝《孕婦和牛》中的女性主人公形象、成長歷程和成長維度進行比較研究,并分析兩篇作品中出現的“學生”“石碑”等意象的文化象征意義所指。
關鍵詞:《蕭蕭》 《孕婦和牛》 女性成長 文化象征
沈從文《蕭蕭》寫于1929年,鐵凝《孕婦和牛》發表于1992年。汪曾祺評價《蕭蕭》說:“我很喜歡這篇小說,覺得它寫得好。但是好在哪里,又說不出。我把這篇小說反反復復看了好多遍,看得我的藝術感覺都發木了,還是說不出好在哪里,大概好的作品都說不出好在哪里。”a而他又評價《孕婦和牛》說:“我也只要說一句話就夠了:我很喜歡這篇小說。這篇小說‘俊得少有。”b細讀這兩篇同樣被汪曾祺評價為“很喜歡”的作品,不難發現內在的相似性。兩篇作品同樣以女性成長經歷為中心書寫:主人公同樣是目不識丁的鄉村女性,同樣具備居住在婆家的“妻子”身份,同樣經歷“生育”這一女性生理的特殊階段,在她們的成長過程中,婆家人和“學生”的形象都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她們同樣處在傳統鄉村家庭結構和現代文明象征之間,在這些方面顯現出諸多相似點。同時,她們的內心狀態和作品本身的精神指向存在較大的差異。本文試圖通過比較研究,分析二位作者筆下的女性成長書寫與文化象征意蘊傳達之異同。
一、鄉村女性的成長歷程
沈從文筆下的蕭蕭沒有母親,十二歲嫁為童養媳,照顧年幼的丈夫。文本中雖然沒有詳細描寫婆婆如何對待蕭蕭,卻也指出婆婆“把凡是給蕭蕭暴長的機會都剪去了”c,但“鄉下的日頭同空氣都幫助人長大,卻不是折磨可以阻攔得住”。由此可見,蕭蕭的確受到婆婆的苛刻對待,只是作者更多強調她在鄉村自然環境中的生活。
從蕭蕭登場到兒子迎娶童養媳,蕭蕭的成長幾乎僅限于肉體的成長。“蕭蕭的人格、心理并未伴隨懷孕生子走向成熟,而是一再被懸置、延宕了。”e她的理智始終處在被蒙蔽的狀態中,即使經歷了出嫁、懷孕、生育這些女性生命歷程中重要的轉折點,仍然未能在真正意義上實現人性成長,也幾乎從未顯現出對成長的主動追求。
鐵凝筆下的孕婦年齡不詳,父母雙全,她的出嫁寄托了父母的希望。她嫁入一個充滿關愛的家庭,丈夫愿意為了她去打工,婆婆特意搬來照顧她、對每個人夸贊她,在為數不多的細節中塑造了理想中的婆婆形象。娘家人的關愛和婆家人的照顧給孕婦的成長提供了充分的自由,婆家所在的富裕平原提供了開放的文化空間。孕婦身為文盲,卻有著清晰的內心思緒。懷孕使她的身體邁入新的生理階段,也使她在精神上有了明確的成長追求。“她的孩子對她也必有許多的愿望,她也要像孩子愿望的那樣,美好地成長”f。這不僅來自孕婦自身的感悟,也隱含著對父母希望的傳承:父母將她送到開闊的平原,而她則會將孩子送向現代文明的世界;在孕婦的成長意識中,呈現出希冀的傳遞。
蕭蕭處于鄉村傳統規范和自然欲求之間,對自己的處境茫然無知。面對花狗的挑逗,她不懷疑也不設防,事后才朦朧意識到這是壞事。蕭蕭幾乎始終處于被動狀態,她的命運轉折取決于生命中出現的每個成年男性的主動行為:伯父將她嫁出,促成了物理空間和身份的變化;婆家祖父向她講女學生的故事,使她生出虛幻的憧憬;花狗以情欲挑逗,使她從少女變成婦人;由于伯父的不忍,蕭蕭免受處罰。蕭蕭的命運顯示出鄉村規范中女性主體性的極度缺失。
孕婦雖然生活在鄉村,卻沒有受到鄉村規范的束縛,擁有著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自由。婆婆思想開明,給予她充分的支持和尊重,讓她出門是因為相信她能照顧好自己,讓母牛陪她是因為擔心她疲勞。婆婆怕孕婦累,孕婦又同情母牛,在文本結構中呈現出一種關愛的傳遞。孕婦主動選擇將石碑抄下,因為她知道是為了胎兒的未來。孕婦可以把自己的每個愿望都付諸行動:想出門就出門,同情母牛就不騎它,想借紙筆就去借,想抄石碑就抄下來。這一系列的行為呈現出強烈的主體性。
蕭蕭和花狗的情愛以山歌開始,以花狗離去結束。花狗追求蕭蕭時,百般傾訴思念,得知她懷孕后卻“全無主意”,不辭而行,出于欲望的思慕經不起現實的重擔。蕭蕭將胎兒視為累贅,想方設法要打掉胎兒,甚至想到尋死。最后她得以留在婆家,看似是人性戰勝禮教的喜劇結局,事實上卻是沾了宗族社會重視男丁的光。無論是與花狗的情愛還是懷孕、生育的經歷,對蕭蕭的精神成長均未起到積極的作用。
孕婦與丈夫的愛情沒有被詳寫,但丈夫常說:“為了媳婦,什么錢多我就干什么。”g他因此跟隨建筑隊進城工作,顯現出一個老實本分、愿意為妻子付出的鄉村男性形象。胎兒是孕婦和丈夫的愛情結晶,孕婦對胎兒充滿愛和希望。這種愛使她對懷孕的母牛生出關懷,使她描下碑文,使她理解了文字的價值及其背后的文化價值。孕婦對胎兒的愛和希望,是促使她走向啟蒙的強大動力。在孕婦的故事中呈現的是“尚未出生的孩子促進母親成長”這一悖論之美。
二、文化象征的所指
“女學生”頻繁出現在蕭蕭的婆家祖父的描述之中,在蒙昧的鄉土眼光濾鏡下呈現出變形的形象。“鄉下人對‘女學生形象的構建更像是以女性面目出現的‘洋派官老爺形象,是‘城市新生活和‘傳統強權男性形象的疊加”h。想象中的“女學生”形象對鄉下人而言新奇而獨特,由于婆家祖父開玩笑說蕭蕭“像個女學生”,也使她產生了模糊的愿望。懷孕后她也曾想逃到城里,走女學生走過的路。但女學生不過是虛幻的寄托,蕭蕭不可能真正去了解她們。鄉村的生活已經使她滿足,即使她對城里產生想象,也不會選擇充滿陌生和不確定的城市。蕭蕭的種種想象都無法付諸行動。對蒙昧的鄉村女性而言,城市不過是夢里的他鄉,女學生不過是遙遠的“他者”,不存在和現實生活發生關聯的可能性。
孕婦與城市、與“學生”的關系都更加密切。她的丈夫進城務工,成為城市的建設者。她遇到的“放學的孩子”則是她的本家侄子及其伙伴。孕婦與侄子的熟識也暗示了她在文化場域中受到的影響。孕婦和丈夫都受經濟條件或時代影響而成為文盲,但不識字的孕婦凝視著“與字有關聯的”年少學子們放學歸家的圖景,想象著自己的孩子未來也會同樣上學識字的場面,在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疊合之中,卻形成了一種張力。如汪曾祺所說,孕婦“把這十七個筆畫復雜的字照貓畫虎地描下來,不大可能。然而鐵凝愿意叫小媳婦描下來,為她肚子里的孩子描下來,她硬是描下來了,你管得著嗎?”i他肯定了這種浪漫化處理的藝術價值,這樣的情節之所指在于,孕婦憧憬文化的夢想并非虛妄,而是通過努力有可能實現的。
兩篇作品中均出現了婆家男性長輩的形象,他們的行為直接或間接影響到女主人公的發展走向。蕭蕭的婆家祖父使她知道了“女學生”,因而產生向往。孕婦的婆婆的父親(婆家外祖父)僅出現在簡短的間接描寫中,卻可以看出:他在鄉里具有一定地位,能率領鄉親保住牌樓;他對傳統文化事物充滿珍視,否則不會為了它們而試圖在時代浪潮中與城里來的粗暴青年們對峙。婆家外祖父對先祖傳承事物的愛惜,婆婆對家鄉好風水的自豪,與孕婦丈夫認為石碑不過是“一個老輩子的東西”j,形成鮮明的對比。婆家三代人對待傳統事物的態度變遷從精神層面暗示著文化在浩劫中的斷裂。而孕婦對牌樓之美的體認、對石碑文字的抄錄、傳給后代的期望,則反映出時代變遷帶來的傳統文化的接續。過去與未來在孕婦抄寫石碑的行動中相互連接,呈現出一種“尋根”意識。
綜上所述,《蕭蕭》的女性成長僅限于身體的成長,女主人公的心靈雖然稍微窺探到“女學生”的現代微光,模糊地意識到自己除了成為村婦之外的另一種可能性,最終仍止于蒙昧,陷于成長被擱置的命運。《孕婦和牛》的女性成長則顯現出自主的思索和選擇,孕婦不僅經歷了懷孕這一身體成長的特殊階段,更經歷了心靈成長的一次升華。她的主動選擇不僅使自己沐浴在啟蒙之光下,也使得象征“被推倒”的傳統的石碑再度樹立于心中。《蕭蕭》中的傳統指的是鄉村家族制度因素,左右著女主人公的命運,她因懷孕而差點面臨懲罰,又因婆家重視男丁而得以留下。《孕婦和牛》中的傳統指的則是以文字為主的文化因素,它曾以石碑被推倒、孕婦及丈夫成為文盲的形式顯示出被拋棄的悲劇命運,但又因孕婦對文字產生的審美認識,而以美的形式復歸。
《蕭蕭》的故事以蕭蕭像十年前抱著丈夫一樣抱著兒子的場面收尾,在輪回的圖景中,呈現出了在古老的鄉土中國土地上似乎恒久不變的歷史循環。而《孕婦和牛》的故事則以孕婦的精神升華獲得的感動為高潮,以幸福的囈語結尾,將傳統文化精神的接續和女性自身的精神成長融合,呈現出經過時代洗禮的現代中國在尋根中朝著未來進化的指向。
a 汪曾祺:《我的老師沈從文》,大象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頁。
bi汪曾祺:《汪曾祺說鐵凝小說〈孕婦和牛〉》,《名作欣賞》2005年第3期,第1頁。
cd沈從文:《蕭蕭》,岳麓書社2013年版。
e 梁小娟:《被懸置的女性成長——重讀〈蕭蕭〉》,《湖北成人教育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第78頁。
fgj鐵凝:《孕婦和牛》,《鐵凝小說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
h 郝英杰:《朦朧的出逃,理性的微光——論〈蕭蕭〉中“女學生”形象隱喻》,《湖北科技學院學報》2018年第8期,第55頁。
作 者: 紀東妹,沈陽師范大學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編 輯: 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