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張愛玲以一個上海外來者的眼光審視著殖民地香港光怪陸離的人與物,揭示了殖民地香港被看的處境與迎合的無主體姿態。在這種大環境下,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喬琪與女主人公葛薇龍分別因為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和異鄉與原鄉的斷裂性感到了一種無根的身份焦慮,在精神的折磨和外界的誘惑中,自覺地走向了墮落。隱含作者在猛烈批判自己筆下主人公意志不堅定的同時,也給予了他們一些人性的關懷與同情。
關鍵詞:張愛玲 《沉香屑·第一爐香》 香港 殖民 身份
殖民地香港的魚龍混雜、中西合璧的大環境,香港當局和主流社會對西方男性殖民者的迎合,本土文化的邊緣位置和“失語”狀態,都讓身處其中的人們感到了一種身份的焦慮。在這種大環境下,社會中根深蒂固的、由殖民者主導的種族觀念,讓男主人公喬琪的混血身份得不到承認,無法獲得一種歸屬感,漂浮在其中,無落腳之地;而身處封閉空間的梁宅(香港)中的女主人公葛薇龍因為自己與本土文化的割裂而倍感焦灼,在病中出現了“上海”與“香港”的對立,并且產生了“懷鄉”情結,體現了她在香港的無根狀態。隱含作者在此基礎上理解和同情了自己筆下人物的墮落,并沒有簡單地進行“善”與“惡”的道德判斷,更多的是展現了一種現代人生形態。
一、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
張愛玲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呈現的香港是魚龍混雜的,社會中人種的構成極其復雜,有黃種人、白種人,還有雜種人。但正如梁太太所說,“我們香港行的是英國規矩”,作為殖民者的白種人無疑掌握了最高的權力和話語權,而其他的黃種人和雜種人則被置于邊緣位置。作者有意設置喬琪的中葡混血身份(這是一個得不到主流話語承認的身份),揭示了香港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通過對喬琪身份的書寫,隱含作者在猛烈批判喬琪這個花花公子的同時也給予了他一絲理解和同情。小說通過人物語言側面反映了殖民地香港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以及喬琪因其“雜種”人身份而無根的漂浮狀態。
(一)側面反映種族觀念深厚 小說并沒有正面描寫殖民地香港深厚的種族觀念與喬琪的身份焦慮,而是通過描寫與喬琪有糾葛的其他人物——梁太太和周吉婕(喬琪同母異父的妹妹)的語言、敘述語氣和語調,側面交代男主人公“雜種人”身份以及這種身份的邊緣位置,反映了殖民地深厚的種族觀念和種族界限。
在梁太太的口中,“姓喬的你這小雜種,你爸爸巴結英國人弄了個爵士銜,你媽可是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澳門搖攤場子上數籌碼的”a。言詞充滿了輕蔑,作為一個香港富商的遺孀或說香港本地人,對于中葡混血的喬琪不甚尊重。“雜種人”的稱呼意味著正常身份的不被承認:沒有香港人認為“高貴”的英國血統,同時又不是純黃種人,在社會中受擠壓,不受重視,沒有話語權,這多少會導致喬琪心理扭曲,性格陰沉。喬琪同母異父的妹妹吉婕對于這種“殖民地的空氣”更為敏感。她在醉酒后的一段獨白是對殖民地香港根深蒂固的種族觀念的激烈控訴。在戀愛和婚姻中,“雜種人可能對象全是雜種人”反映了種族觀念和等級觀念的深厚。“沒有安身立命的地方”更是道出了她和喬琪這類人無根的漂泊感,漂浮于歷史的天空上,沒有心靈的棲息之地。
(二)無根的漂泊狀態 香港長期處于英國的殖民統治之中,身處其中的人們經常會產生身份認同的危機,“雜種人”喬琪更是繁華都市的邊緣人。他像“無腳鳥”一樣一直在漂泊,“無根”是他的生命狀態。他與王家衛導演的《阿飛正傳》中的旭仔(阿飛)同型,都是懸浮在歷史舞臺上的“無腳鳥”。隱含作者某種程度上體恤了這種因為“無愛的時代”而造成的“無愛的人生”。b喬琪因母親“來歷不明的葡萄牙婊子”身份而在父親身邊不得寵,無心學業與事業,游走于各種女性之間,天天只想快活,不想負責任。盡管喬琪表面風光,落拓不羈,但是最終與葛薇龍結婚,并不是他的“浪子回頭”,而是與他的經濟處境有關,雜種人的身份限定了他的職業和收入,為了不勞而獲他甘愿與自己不愛的人結婚。當然,喬琪的自甘墮落并不可取,他不加節制的欲望不僅毀了自己的人生,更是讓一個曾經清純的女學生墮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隱含作者對于男主人公的身份焦慮表達得較為隱晦和含蓄,需要讀者反復閱讀才能夠推知,但是對于女主人公葛薇龍身份焦慮的呈現卻較為明顯,這體現為一種因異鄉與原鄉在空間和精神文化上的斷裂而產生的漂浮狀態。
二、異鄉與原鄉的割裂
在女主人公這個外鄉人的視角中,梁宅除了中西對照激烈之外,更因其地理位置的封閉性而產生了斷裂性。空間斷裂造成了精神文化的斷裂。在文中,主人公很少用“家”來指稱自己所在的梁宅(香港),而上海是作為香港的鏡像出現的,是異鄉人葛薇龍真正的“家”。在香港,本土文化的“失語”使得身處其中的中國內地人無法感受到與原鄉的聯系,生發出了“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迷惘和惆悵。這與作家1939—1942年在香港求學、身為異鄉客的經歷有關,在此基礎上隱含作者比較理解和同情葛薇龍。
(一)封閉空間帶來的斷裂性 從文中看,梁宅與周圍環境是隔絕的。主人公葛薇龍第一次拜訪姑母時,對于姑母家花園的印象是“欄桿外就是一片荒山。這園子仿佛是亂山中憑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盤”c。“荒山”顯示出一種凄涼和孤寂之感,梁宅是高高在上的、不好接近的,它與世隔絕,成為一種封閉空間。
而葛薇龍從姑母家出來后再次審視梁宅,“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轉眼間那貴家宅第已經化成一座大墳山”d。 “皇陵”象征著權力,至高無上,姑母在這與世隔絕的環境中做著操縱一切的美夢。“大墳山”所呈現的“墳墓”意象,又隱喻著這種封閉性最終埋葬一個時代。
文中寫梁宅與周圍環境是那樣的格格不入,是為了突出一種空間上的斷裂性和封閉性。而梁宅的與世隔絕,又隱喻著香港與中國內地地理位置上的隔絕。香港的這種隔絕狀態使它像一座“孤島”,阻斷了與外界的交流,空間的斷裂又導致了精神文化上的割裂。
(二)精神文化的割裂 在殖民地香港,葛薇龍逐漸被同化,慢慢舍棄了原先在中國內地中接受的倫理觀念和文化觀念,“來的時候是一個人……現在又是一個人”。剛開始葛薇龍并不認同自己的姑媽,認為自己絕不會像姑媽那樣靠男人為生,絕不會紙醉金迷地墮落下去。但從薇龍的父母由香港搬回上海這一事件起,標志著薇龍與舊有文化的徹底隔絕與斷裂。葛薇龍也就開始了被同化的墮落之旅。如在討論“貞節”和“名譽”問題時,薇龍與姑媽的交流,自己原先形成的一套文化觀念無法帶入,并且逐漸拋棄舊有觀念,接受了以姑媽為代表的香港話語體系——“一個女人頂要緊的是名譽”,最好的出路就是找個好男人嫁了。
女主人公葛薇龍不僅要被迫接受一套自己原先并不認同的價值體系,而且還要承受自己內心世界的割裂。她在看破喬琪的花花公子本質之后,葛薇龍陷入了痛苦之中,精神上的苦痛導致了身體上的疾病,而在病中,精神的痛苦愈加強烈。在病中,出現了上海與香港的對立,兩者互為鏡像:“風景自然香港好”,但終究不是女主人公的精神故鄉,這里充斥著浮華,讓身處其中的人們有漂泊的虛無感;而上海卻是“厚實的,靠得住的”,充滿溫情。這組對比的呈現體現了在殖民地香港文化氛圍的浮躁以及話語體系與中國內地傳統精神文化的斷裂。
小說在故事的結尾部分出現了跳角,由女主人公葛薇龍的視角切換為了男主人公喬琪的視角:“喬琪沒有朝她看,就看也看不見,可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花立時謝了,又是寒冷與黑暗……”e這是小說中第一次正面呈現喬琪的心理活動,以喬琪的視角為這場悲劇作結,更增添了悲劇意蘊。隱含作者在此表達了對男女主人公的一絲憐憫和同情,以及對這個無愛的時代的無奈。
三、結語
夏志清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寫道:“張愛玲是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可是同時又是一個活潑的諷刺作家,記錄近代中國都市生活的一個忠實而又寬厚的歷史家。她同珍·奧斯汀一樣,態度誠懇,可能又是冷眼旁觀;隨意嘲弄,都成妙文。”f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張愛玲態度誠懇地記錄了男女主人公的墮落,有激烈的批判,也有出于時代背景的關懷,客觀呈現了他們在殖民地香港中的身份焦慮,給了自己筆下人物寬厚的同情和憐憫。
acde張愛玲:《張愛玲全集(一)·傾城之戀》,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第1頁,第9頁,第53頁。
b 張宇:《無愛的人生與無愛的時代——從男性形象角度解讀〈沉香屑:第一爐香〉與〈傾城之戀〉》,《文教資料》2014年第36期。
f 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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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張宇.無愛的人生與無愛的時代——從男性形象角度解讀《沉香屑:第一爐香》與《傾城之戀》[J].文教資料,2014 (36).
作 者: 馬萬里,北京語言大學(在讀) 碩士研究生,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趙紅玉 E-mail: 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