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意象及其構建思維是研究神話背后意蘊的基石。通過比較發現,《莊子》神話中的木意象通過橫向和縱向的構建思維,在《山海經》的基礎上繼承和豐富該類意象及其內涵,成為其宣揚“無用之用”生命哲學的載體。“道”是莊子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 也是其思想的最高境界。莊子將抽象的“道”化為具象的大木等萬物,這一過程中,莊子對于“道”的思考也在不斷完善,進而形成如今蔚為壯觀的莊子哲學。
關鍵詞:《莊子》神話 《山海經》 木意象 構建思維
一、引言
自從王國維開以神話角度研究 《莊子》 之濫觴,魯迅等眾多學者開始注意《莊子》與神話的聯系。21世紀以來,《莊子》神話進入更深入的研究階段,目前學者對于其中神話意象的研究主要集中于鯤鵬、大木、混沌、神人等具體意象。《莊子》神話與《山海經》的等同研究十分必要a, 然而除袁珂、林振湘在該方面做了較詳細研究外,其他學者的研究仍不夠深入。神話中的特殊意義通過意象傳遞,神話思維沿著意象的走向展開b, 因此意象及其構建思維是研究神話背后意蘊的基石。本文試以木意象為切入點,比較《莊子》神話與《山海經》中木意象及其構建方式的異同,探討二者木意象的聯系及其意義,借由《莊子》之神話管窺莊子之思想。
二、《莊子》神話中的木意象
(一)木之形貌 通過對比,《莊子》與《山海經》中的木意象在形貌方面有著較大的相似性。首先,二者皆描繪了奇大的樹木,《莊子》中櫟社樹“其高臨山十仞”,而《山海經》中三桑“其高百仞”、建木“百仞無枝”。《山海經》中對于神木除描述木之高大外僅描述葉之碩大,而莊子則增加描繪了樹木的遮蔽性強,如商丘之木大到可以遮住“結駟千乘”、櫟社樹“其大蔽數千牛”;還描繪了樹干之粗和樹枝之大,如櫟社樹“絜之百圍”并且其枝“可以為舟者旁十數”。
其次,二者的根、枝、干等樹木延伸部分都是扭曲變形的。《山海經》中的建木“有九欘,下有九枸”,“若纓、黃蛇”即枝、根曲折交錯,如同纓帶和黃蛇。《莊子》描述的樹木同樣彎曲纏繞,如樗“其小枝卷曲”以及櫟社樹細枝“拳曲”。此外,《山海經》中的建木還“其狀如牛”,《莊子》中的樗“其大本臃腫”也是對其肥腫的樹木形象的完美繼承。
(二)木之性質 進一步對比,發現《莊子》與《山海經》中的木意象在性質方面也有著相似性。《逍遙游》莊惠之辯中,惠子認為大木雖大但“匠石不顧”,沒有一點用處,莊子卻舉嫠牛不能捕鼠而免于羅網之禍喻大木因無所用而“不夭于斤斧”,點明“不死”是大木的最大用處。而這一特性同樣出現在《山海經》中,比如《海內西經》中昆侖山上的“不死樹”、《大荒南經》中不死國之民所食的“甘木”和擁有不死之藥效的“欒木”等。不同的是,《山海經》中的不死之木通常表現為食用、藥用等有用之價值,然而《莊子》中的不死之木卻無用甚至有害,譬如商丘之木“咶其葉,則口爛而為傷;嗅之,則使人狂酲”c,傷害接觸者的身體和精神狀態。
(三)木之用途 再深入對比,可以發現《莊子》與《山海經》中的木意象在用途方面也有著相似之處。“此果不材之木也……神人以此不材”d,莊子在此將大木與神人并提,其目的就在于暗示大木的境界就是神人的境界,即得道的境界。大木即大道,因此《莊子》中出現大量的“大木”意象也就不足為奇,莊子正是利用重復出現的大木宣揚大道。無獨有偶,《山海經》中的建木亦是作為上達神界的媒介。《海內經》中建木生長之處的“神民之丘”,郭璞注“言上有神人”e,而《淮南子·墜形訓》中說“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f也可佐證建木是神人溝通上下的工具。
以上可知,《莊子》神話中繼承了《山海經》中的木意象形貌、性質和用途上的塑造,并在此基礎上有所創新。
三、《莊子》神話中木意象的構建思維
(一)橫向構建:文木與散木 《山海經》中的木意象大致為神木一類,如建木、若木、扶木等。但縱觀《山海經》中的神木,體型奇大的神木出現 8 例之多,而長相丑異的神木則僅有 2 例,且無論外形如何,其都是充滿神性,沒有褒貶之說。但《莊子》神話中的木意象卻根據其功用有無分為“文木”即有用之木和“散木”即無用之木兩類。并且,散木用例明顯多于文木,莊子本人也是對散木更加青睞,這是莊子在宣揚自己的思想觀念時對《山海經》中木意象的創新和豐富。
“散木”意象首見于《逍遙游》莊惠之辯的“瓠”,二人圍繞其是否有用進行辯論。惠子從實用的角度,覺得大瓠既不能裝水也不能做舀瓢,因而判定其沒有用處。莊子則認為大瓠可以在江湖之中浮游,看似無用實則大用。這里,莊子已經開始借由木意象來思考有用和無用之間的聯系了,成為“無用之大用”思想的萌芽。二人在第一回合皆不能互相說服對方,接著以“樗”展開論辯。惠子認為大樗因樹根臃腫、樹枝卷曲沒有用處,淪落到木匠不顧的下場;莊子卻說正因沒有用處才免遭砍伐之災,莊子在這里進一步提出“存活乃大用”的觀點。
在《人間世》中散木意象持續充盈,意義不斷遞進。匠人對巨大的櫟社樹視而不見,弟子求解,匠人才道明緣由:之前其他匠人肯定也知道這棵櫟社樹不能做舟船、棺材、器具、門戶、梁柱,“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g。如果說大樗因為樹根和樹枝的扭曲變形才安全生長,莊子在這里具體細說櫟社樹的無用,再進一步提出“長壽乃大用”的觀點。之后出現的商丘之木,對比之前出現的越來越無用的瓠、樗、櫟社樹,是莊子對于散木意象的再一次升華。商丘之木的樹葉和氣味皆有毒,因此眾人更會遠離此樹,更能確保其生命無虞。從無用到有害,這是莊子對散木深一度的塑造和思考。《山木》中伐木者不取的大木令莊子最后發出了“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h的感慨,以不材之木的結局固定了莊子“無用之用”的生命哲學。
《莊子》中的“文木”實際上也是為襯托“散木”意象及其內涵所營造的意象。楸、柏、桑因生長至“拱把以上”“三圍四圍”“七圍八圍”而埋下被伐的隱患。柤、梨、橘、柚、果、蓏等水果因果實成熟被人采摘,樹枝被折,生存艱難,過早死去。可見,以上的文木皆是因為有所用而遭難,散木因為無所用而延壽,在豐富木意象的同時更強化莊子對“無用之用”的宣揚。
(二)縱向構建:散木、畸人與其他殘缺意象 另外,《莊子》還以“無用”這一共通點,由散木縱向構建畸人與其他殘缺意象來進一步宣傳“道”。
莊子將散木與畸人縱向聯系在一起。畸人意象首見于《人間世》中的“痔病之人”,由此莊子開始大量擴展畸人意象,并使其具體化、深刻化,因而成為《莊子》中出現次數最多、內涵最為豐富的意象類型,共塑造右師、支離疏、王駘等共計11位,按殘疾類型又可分為“兀者”和“惡者”即單足之人和貌丑之人。殘疾人本是社會中的弱勢群體,尤其在亂世更應該是難以存活的,但莊子筆下的畸人反而生活滋潤:支離疏被免除兵役還得到救助,替人縫衣、占卜可以養活十個人,右師當官,王駘門徒與孔子相比肩……此外,“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i,正因身體殘疾為世俗所棄,才使得他們更能覺悟得道。痀僂丈人只專注于粘蟬的翅膀而不顧天地萬物,高度的精神集中使得其捕蟬技巧令人嘆服,叔山無趾以大道之境界否定人生所有束縛羈絆……他們都從自身和世俗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從而獲得更美好的人生和更超脫的精神境界。
這些畸人意象在《山海經》中同樣可見一斑。從形象上,闉跂支離無脤的原型或是《海外北經》中的跂踵國在拘癭東,其兩足皆跂;甕盎大癭的原型或為《海外北經》中“一手把癭”的拘癭國人。從性質上,《海外西經》中的刑天雖被斷頭仍“以乳為目,以臍為口”j揮舞武器抗爭, 《大荒西經》 中的吳回神人“奇左,是無右臂”k等。神話中的意象往往破壞其對稱性而彰顯其神性l,因此《山海經》中才會出現身體殘缺卻超越其局限,通向超脫境界的神人。這許是莊子繼承這些畸人意象并加以發揮的原因所在。
除此之外,莊子還通過散木與其他殘缺意象縱向聯系。在《人間世》中白顙之牛和亢鼻之豚因不潔不祥而免于河祭之劫。但在《山木》中的大木因不材而長壽,大雁卻因不鳴而被烹,這引起莊子對“無用得以保身”的思想產生懷疑。最后,莊子得出結論:處于材與不材之間才能免于拘束和勞累。
無論是將畸人意象從《山海經》中的神人降級至凡人,還是創新另類殘缺意象,皆是指向莊子“無用之用”的思想,也是其在亂世中保全自身的無奈之舉。
四、結語
神話中的意象向同類增殖和聯系增殖兩個方向發展形成而意象叢m,《莊子》神話中的木意象如是,通過橫向和縱向的構建思維,在《山海經》的基礎上繼承和豐富該類意象及其內涵,成為其宣揚“無用之用”生命哲學的載體。“道”是莊子思想的出發點和歸宿,也是其思想的最高境界。莊子將抽象的“道”化為具象的大木等萬物,這一過程中,莊子對于“道”的思考也在不斷完善,進而形成如今蔚為壯觀的莊子哲學。
a 唐弘樹:《20世紀90年代以來〈莊子〉神話研究綜述》,《貴州文史叢刊》2014年第1期,第59頁。
b 王鐘陵:《中國前期文化——心理研究》,重慶出版社1991年版,第143—155頁。
cdghi 〔戰國〕莊周著,〔晉〕郭象注:《莊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8頁,第28頁,第28頁,第101頁,第43頁。
ejk〔晉〕郭璞注:《山海經》,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8頁,第87頁,第130頁。
f 林振湘:《〈莊子〉神話意象研究——兼論〈莊子〉神話與〈山海經〉之關系》,《福建師范大學文學碩士論文,2003年》。
l 王懷義:《論中國史前神話意象的構象方式》,《民族藝術》2015年第2期,第136頁。
m 王鐘陵:《〈莊子〉中的大木形象與意象思維》,《文學遺產》1996年第6期,第1—2頁。
作 者: 廖欣欣,文學碩士,廈門南洋職業學院人文社科學院語文教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 張晴 E-mail: 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