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紅樓夢〉評論》

摘 要：《紅樓夢評論》在文學批評史上的現(xiàn)代性意義已經(jīng)得到不少學者的肯定。在此基礎上，本文希望通過重讀《紅樓夢評論》，將其放置在歷史的語境下，從它揭傳統(tǒng)文學大團圓模式之弊，釋《紅樓夢》的悲劇價值，以及破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立現(xiàn)代理論批評模式兩方面來對它的批評史價值做出評價。

關鍵詞：王國維 《〈紅樓夢〉評論》 文學批評 現(xiàn)代性

今天的學術界，在《〈紅樓夢〉評論》之于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的意義層面上已經(jīng)達成共識。首先是它在中國文藝批評史上的創(chuàng)新意義：在此之前，已有陳寅恪、葉嘉瑩、郭豫適、溫儒敏、羅鋼等學者在各自的論述中涉及，他們的看法強調的是它的批評思維方法同傳統(tǒng)批評的差異及其在文學批評史上的開創(chuàng)意義。1996年饒芃子教授則在這一基礎上，將之作為中國文藝批評現(xiàn)代轉型的起點來研究，因其借助西方的理論體系，自創(chuàng)一種新的批評范式——理論批評。a其次，是它在并置中西詩學問題的學術取向上的啟發(fā)意義：2004年，李慶本教授針對以錢鍾書、葉嘉瑩先生為代表的批判《紅樓夢評論》是以西方理論來硬套《紅樓夢》的意見，提出應該用“跨文化闡釋”這一模式來看《〈紅樓夢〉評論》帶給我們的重大啟發(fā)。與單向闡發(fā)不同，它更注重的是中西雙方平等雙向的互文關系。b2007年樂黛云教授即從比較文學的視角提出，王國維之所以能夠開創(chuàng)這一種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批評模式，主要是建立在他匯通中西古今的文學與文化的基礎上展開的。c2009年劉耘華教授更進一步，將這種學術取向歸之于比較詩學的領域。d

在這些前輩學者們研究的基礎上，本文希望通過重讀《〈紅樓夢〉評論》，試將其放置在歷史的語境下揭示出它在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中的理論價值與歷史意義。

首先它從叔本華與康德的哲學出發(fā)，站在哲學與美學的視角上，發(fā)表了對于《紅樓夢》主旨的看法。先不論這種看法客觀與否，至少在紅學研究中是從未有過的。其次，是對于中國傳統(tǒng)批評方式的一種批判，這種批判，與其說是對批評的批判，不如說是對功利美學、社會美學的觀念的批判，并在此基礎上建立了一套全新的美學觀以及與之相應的現(xiàn)代理論批評模式。

王國維從小便傾心于《史》《漢》《三國》，甲午之后，才知道世界還有新學。1898年到上海謀生，開始接觸新人物、新學說。于1901年左右開始哲學研究，其中康德與叔本華對他產生的影響最大。他很早就提出“學無新舊也，無中西也，無有用無用也”e。其中，為什么說“學無中西”呢？因為“知力人人之所同有，宇宙人生之問題，人人之所不得解也。具有能解釋此問題之一部分者，無論其出于本國或出于外國，其償我知識上之要求，而慰我懷疑之苦痛者，則一也”f。正是在這個基礎上，王國維第一次在中國明確地肯定了哲學和美術（即今之美學）的獨立價值。g1904年，他一面讀叔本華一面寫了《〈紅樓夢〉評論》。

一、揭傳統(tǒng)文學大團圓模式之弊，釋《紅樓夢》的悲劇價值

王國維首先指出一種傳統(tǒng)小說之壞：“始于悲者終于歡，始于離者終于合，始于困者終于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最易壞人子弟”，以及才子佳人等書又千篇一律，“且終不能不涉淫濫”。他指出囿于團圓模式之下的小說，不論情節(jié)本身的悲劇邏輯，最后始終要走入大團圓的套路難，這是違反文學自身的規(guī)律的。而作者何以要違反？其實這種小說泛濫的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迎合讀者閱讀的期待心理，因為王國維察覺到我國大眾之中存有一股樂天精神，反映到對文學作品的接受上來，便“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這種世間的、樂天的精神并非不好，只是將其完全灌注到文學作品中時，未免失之淺陋、媚俗，被娛樂功能占有，放棄對人生真實面貌的展現(xiàn)之后，便失卻作品之“真”，藝術之“美”，此乃“眩惑”之作。如果想要以此來逃避現(xiàn)實人生的痛苦，在人世生活中就會不斷產生對它的需求，因而“眩惑”之質愈張，使生活之欲復起，不僅“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與物之關系，而反鼓舞之也哉”h。可見，在王國維看來，眩惑與優(yōu)美、壯美相比，是一種相反的審美范疇，二者的審美效果以激發(fā)欲望和擺脫欲望來劃分，換句話說，就是能否使人超脫利害關系。而與之相對應的兩種類型的作品——喜劇（團圓模式下的）與悲劇——便有了高低上下之分。

可是為什么要以人生之欲來衡量美術呢？在《〈紅樓夢〉評論》的第一章中，王國維首先述其對人生之看法。“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由欲而產生的唯有苦痛，所以“欲與生活與痛苦，三者一而已矣”。其次又述其對美術之看法，美分為優(yōu)美與壯美二種，“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系，而但觀其物”，此物與我毫無利害關系，“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tài)，名之曰優(yōu)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yōu)美”；如果此物不利于我，正使意志為之破裂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可見，美的本質是具有超功利性的，更“使人易忘物我之關系”i。因此王國維認識到，美術乃為超脫利害關系，進而使人從人生的苦痛中解脫出來的最好方式。

基于這種對人生與美術的看法，縱觀中國的藝術作品，王國維贊《紅樓夢》一書為“悲劇中的悲劇”，原因正在于它的目的是描寫真實的人生。在王國維看來，文學應該超脫利害關系，去回答“人生之本質何”的根本問題，以求得人生痛苦之解脫。

這種真實一方面表現(xiàn)在對人生的苦痛的忠實描寫，另一方面是對解脫之道的坦誠相告。先述人生之苦痛：第一，以人物的命運來說，幾乎都不符合“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離其罰”的“詩歌的正義”，其中人物所受的苦并非來自外界，而是內心深感性命無常，乃“自己之苦痛”。第二，以導致悲劇的原因來說，并非由于惡人的出現(xiàn)或者厄運的發(fā)生，而是由于人物之間錯綜復雜的相互關系，且“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j。這意味著，所謂悲劇的發(fā)生，必然是一種常見于日常生活的，從個人性格以及與他人的微小政治之中產生的事件。正是源于周遭的關系網(wǎng)，所以它普遍到無法避免，且輕易而自發(fā)，它使人無法因為遭受命運的不公而抱怨，并且與每一個人都接近到可怕的程度。由此可見，王國維所謂悲劇中之悲劇者，乃在于一切都由人世間通常得到的人情境遇所造就。

王國維在第二章提到歌德作品中的浮士德博士，其痛苦其解脫之道雖描寫精切，卻是于常人之中罕見的“天才之苦痛”，而《紅樓夢》中賈寶玉的才是“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最壯美的情節(jié)王國維舉出的是寶玉與黛玉最后相見一節(jié)，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壯美之最者何以不舉焚稿、雪地拜父等情節(jié)？實際上對于王國維來說，康德美學中所論壯美引起的意志破裂的審美效果不僅存于客觀世界中數(shù)量之大體積之大的高山大海或金字塔之類，日常生活中感情的突轉也會產生同樣的效果。“王國維所說的壯美，實際上是各種悲劇美感的總稱。”k“古希臘悲劇所表現(xiàn)的，往往是意志破裂式的悲劇，而林黛玉的謝世與賈寶玉的出家，就是一種引人傷感憐憫的悲劇形式。”l在這一層面上，王國維不但從現(xiàn)實人生的真實描寫中肯定了《紅樓夢》的審美價值，而且肯定了以其為代表的悲劇的審美價值。

現(xiàn)在述其解脫之道之真實。由于苦痛乃自造，因此“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而這“解脫”之道不在于自殺，亦不在于皈依宗教。首先自殺者生活之欲如故，不滿于此生的欲望又在彼生復起，終究還是不得解脫。而以出世為解脫之途徑中，“又自有二種之別：一存于觀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覺自己之苦痛”。前者之解脫需要有“非常之知力”m，洞觀人生的本質后悟得解脫之道。譬如悉達多太子看盡旁人的生老病死，出家修行，最終于菩提樹下悟得人生解脫之道，這是宗教的解脫，對于大部分人來說不夠真實亦不現(xiàn)實。普通人只有在欲望與失望不斷的循環(huán)中悟宇宙人生之真相，“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而鑄其解脫之鼎”，于紅塵之中看破紅塵。前者如惜春、紫鵑，是一種宗教的解脫，后者如寶玉，是平常人的解脫，在痛苦的循環(huán)中飽含壯美之原質，因而是美學意義上的解脫。王國維總結道，藝術的任務就在于此——“描寫人生之苦痛于其解脫之道，而使吾儕馮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斗，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一切美術之目的也。”n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林黛玉的遭遇，正好詮釋了這個目的。

二、破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立現(xiàn)代理論批評模式

相較于新舊紅學，王國維評論《紅樓夢》之最大不同在于站在哲學的視角以超功利的態(tài)度對它做出評價，由于直面真實的人生，因而具有了審美的價值，由此引發(fā)的對人生的思考，與倫理的精神合。以此，王國維將《紅樓夢》一書從眾小說中拎出，我們不對他“拎”的方式牽強與否嚴加評論，畢竟“矯枉”需要“過正”，當他站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傳統(tǒng)文壇上孤軍奮戰(zhàn)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學批評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上的價值：啟示后來的人用一種新的視角來評價《紅樓夢》，使人以哲學之真和藝術之美來把握它的主旨，而非僅僅以社會歷史之“善”作為批評標桿，或以考據(jù)索隱為批評方法。

王國維以前，《紅樓夢》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有受到學者的重視。原因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素來有“詩言志”“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受之影響，文學批評中也透出濃烈的功利美學和社會美學的色彩。王國維便在第二章的末尾感嘆道，二百余年，吾人對這一關于宇宙人生之大著作的研究之缺乏，“可知此書之精神，大背于吾國人之性質，及吾人之沉溺于生活之欲，而乏美術之知識有如此也”o。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直到晚清，對于《紅樓夢》的批評方法還是以索隱為主，1915年發(fā)表《石頭記索隱》的蔡元培，實際上乃是“索隱派”“典范”的總結者，而不是開創(chuàng)者。p往前看它有久遠的歷史，往后看，在以蔡元培為代表的新紅學的索隱派，依然以《紅樓夢》為清初政治小說，旨在宣揚民族主義，吊明之亡，揭清之失，亦不出舊紅學之索隱的窠臼。而這種批評方法早被胡適譏之為“猜謎”、牽強附會。

在《〈紅樓夢〉評論》的余論中，王國維又對當時流行的考證之學提出批評，并且由此說出美學的本質與淵源。當時考證之學大盛，對于作者與版本，以及續(xù)書的真?zhèn)蔚檬Ч倘挥胁簧倏捎^的成績，可是對于以文學批評觀點來衡定《紅樓夢》一書之文藝價值一方面，則可以說都沒有什么貢獻。q考證之學大盛的原因，王國維精辟地分析道：“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惟美術之特質，貴具體而不貴抽象，于是舉人類全體之性質，置諸個人之名字之下。”r文學與現(xiàn)實在客觀事實上是抱持著一定距離的，文學的虛構，是為了表現(xiàn)內心的真實。如果對此沒有正確的認識，便很難深入作品的藝術底層。而王國維所做的嘗試則或多或少觸摸到了它的本質，那就是不拘泥于具體藝術形象客觀與否，描寫的個人之事實屬實與否，而是進入抽象的思辨，以發(fā)現(xiàn)人類全體之性質。這與十九世紀西方盛行的通過對典型人物形象的塑造來表現(xiàn)社會的深度，探究生活的本質的現(xiàn)實主義批評方法，在對文學的本質的認識上面不得不說達到了相當?shù)纳疃取Ｍ鯂S也正是在對文學本質的反思中，第一次從文學價值的角度出發(fā)來進行文學批評。

隨著現(xiàn)代理論批評模式的成熟，對文學本質認識的深入，中西文化趨向平等對話，很多人在重讀《〈紅樓夢〉評論》時，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價值，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喬納森卡勒在《文學理論入門》的第一章就解釋理論為何，曰對常識的質疑即為理論。理論是否還有另外一種建立思路？由于研究資料與學術觀念的進步，今人看古人總是便于犀利，但是除了以當代的眼光評判其缺點外，還要站在當時的語境中將其作為一種特殊的現(xiàn)象，去客觀地辨析它的功績與價值。柏拉圖的“摹仿說”然，康德的《判斷力批判》然，尼采的“強力意志”然，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亦然。以此，當再次回顧的時候，我們便能更加公正地評價它帶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的啟示，這也是它作為中國二十世紀初備受爭議，然而至今仍被津津樂道的文獻的價值之一——啟發(fā)后輩仍如前輩一樣樂于思辨，同時竭力對它應有的價值賦以真正的內涵。

a 饒芃子：《中國文藝批評現(xiàn)代轉型的起點——論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及其它》，《文藝研究》1996年第1期。

b 李慶本：《〈紅樓夢評論〉的現(xiàn)代學術范式——紀念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發(fā)表一百周年》，《中國文化研究》2004年第2期。

cg 樂黛云：《比較文學研究的現(xiàn)狀和前瞻》，《蘭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6期。

d 劉耘華：《比較詩學的本土生成》，《東方叢刊》2009年第1期。

e 王國維：（《國學叢刊》序），見《中國現(xiàn)代美學家文叢（王國維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7年，第11頁。

f 王國維：《論近年之學術界》，見《中國現(xiàn)代美學家文叢（王國維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7年，第10頁。

hijmnor 王國維：《〈紅樓夢〉評論》，見《中國現(xiàn)代美學家文叢（王國維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7年，第115—131頁。

k 高小康：《領悟悲劇——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研究》，《文藝理論研究》1996年第5期。

l 俞曉紅：《王國維〈紅樓夢評論〉箋說》，中華書局2004年，第106頁。

p 余英時：《〈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年，第8頁。

q 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147頁。

作 者： 丁一航，上海師范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水涓？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