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古代不乏隱士,有的雖處喧囂亂世但看破世俗追求心境歸隱,有的雖身體歸隱山林,但心不隱,甚至有些自稱隱士卻故作清高地借此明哲保身。而陶淵明所追求的是身與心的全面歸隱,是自我形神層面的深度歸隱。歸隱講求的重要方面便是心境的超脫,筆者從陶淵明歸隱的不同時期入手,分析陶淵明漫長歸隱生活中的心理變化及這種變化在田園詩風格上的反映。
關鍵詞:陶淵明 歸隱 心理 田園詩
鐘嶸在《詩品》中將陶淵明評價為“隱逸詩人之宗”,正是在這樣之高的文學評價下,之前并未得到關注的陶淵明也由此被推向了中國文學史的主流。陶淵明生活在東晉末年的亂世之中,他的歸隱也深受社會動蕩政局的影響。他擺脫仕途,歸隱田園的開始也是田園詩創作的興起與開端。其田園詩的風格正如蘇軾在《答張文潛書》中提到的“其文如其為人”,陶淵明田園詩歌的風格也是深受他的經歷與性格的影響。由此,陶淵明田園詩的風格并非一成不變,不同的時期其田園詩歌所傳達的人生體驗與感悟也是不同的。那么,陶淵明是在何等境況下走上歸隱之路,在歸隱之中又經歷了哪些心理掙扎、凈化與沉淀,在歸隱后期又生發出何等人生感慨,這一系列問題最終指向了陶淵明的歸隱生涯對田園詩的影響。
一、歸隱前奏——避亂求安下的初嘗試
出身大家的陶淵明對入仕從政具有極大的熱情,同時“學而優則仕”的儒家入世觀念讓欲兼濟天下的陶淵明躊躇滿志。陶淵明的歸隱所拒絕的并不是異代新朝,而是當時漫天“斯興”的“大偽”。a所以在權臣當道、群雄割據的東晉末年,仕途的坎坷與對仕途的迷惘使他思想上的儒家仕隱觀愈發強烈。孔子在《論語·憲問》中說:“賢者辟世,其次辟地。”b正因為孔子將歸隱避世的人視為賢者,所以他的歸隱田園不僅是逃避亂世,安居一方的良策在當時也是作為一名士人向他人展示自己名節的明智選擇。在《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中“瞻望貌難逮,轉欲志長勤”c便充分體現出了“孔子之遺訓可望而不可即,故轉而立志于長期從事農耕”d的初想。
就像上面論述的,陶淵明選擇歸隱并不僅僅是一念之間的事情,為官時的他對歸田就已經有一個初始嘗試的過程了。“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詩人將喧囂的塵世比作一張網,一個“誤”字道盡了陶淵明對自己沒有盡早選擇歸隱的惋惜與身不由己的感慨。從二十五歲離開自己少時所居的“田園居”到五十五歲辭官,他并非一直在做官,有時返家閑居,也嘗試過耕作e。如陶淵明丁母憂居喪在家時,還在仕途的他已經有了對歸田的憧憬。于是便有了“是以植杖翁,悠然不復返”f的毅然決心。盡管歸隱前陶淵明的家境并不富裕,但溫飽還不成問題。所以他所求的生活實則是遠離塵囂、躬耕悠然的狀態,他也正是抱著這樣的心態掙脫俗世,踏上歸隱之路。
二、歸隱之初——解脫下的輕松愜意
陶淵明自彭澤辭官后,就立即過上了真正的田園躬耕生活。我們不僅可以從他自己的田園詩里看出,而且還可以從時人的記錄詩來印證。顏延之《陶征士誄》中曰:“道不偶物,棄官從好。遂乃解體世紛,結志區外,定跡深棲,于是乎遠。灌畦鬻蔬,為供魚菽之祭;織絇緯蕭,以充糧粒之費。”由此見得,陶淵明的歸隱可以美言為高尚之舉,但從旁人的評價來看,更多的是對他此行為的不解。在當時,有個官職已實屬不易,而他卻放棄拿俸祿的城市生活去過辛苦勞作的田園窘困生活,難免引發議論。“淵明詩文中那些對自己辭官心跡的表白,包括對固窮守節的古人的吟詠,是有回答眾議的意思”g,不得不說陶淵明有不顧流俗的勇氣。雖然說陶淵明用一種積極的態度面對他人的評價,但他所承受的外界言論壓力也是造成他長期困擾自身及思想矛盾的不可忽視的因素。他在《形影神》中精心設計的“形影神”三者之間的對話,是陶淵明自己對人生的思考,雖然這種思考深度略顯淺近,但在當時起碼也是他極其認真和清晰思考的結果。當身與心、形與神達到了和諧統一,陶淵明起初的矛盾便得到了解脫。心理上的重負卸下之后的陶淵明在歸隱之初是悠然恬悅的,是以一種向往式的態度或者說是一種桃源式的態度去期待自己的歸隱。受此影響,他的田園詩也是歌唱優美的自然風光,歌頌農村生活的簡樸、鄰里之間的親切、鄉野風俗的淳厚。心境的愉悅在他的《歸園田居五首》中體現得淋漓盡致,“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輕松與愜意躍然紙上,他就像困在籠中的鳥兒終于回歸自然時的喜悅。“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這種對天氣狀況的關心與擔憂,只有真正躬耕過的人才會有此心情,說明陶淵明他入鄉隨俗,和那些村民一樣過上了“帶月荷鋤歸”的務農生活。
三、歸隱之中——災況下的激越與憐農
陶淵明的歸隱生活并不整日都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式的悠然自得,他在歸隱中途也是輾轉多地,遭遇了許多難料之事,這對他精神和創作方面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他在歸隱的第四年,居住的園田居遭遇了火災。這場火災不僅僅讓他的經濟遭受了嚴重的損失,也給他的心理帶來了沉重的打擊。他的房屋生活用具都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生活境況陡然急下,越發的艱窘。所以“歸隱最初幾年的愜意感喪失了不少,可以說是他隱居生活的轉折點。此后的詩中,表現出的情緒更為激越,內容多為敘述貧富交戰的心理狀態,以及抒發固窮守節之志”h。這種心理在他《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一詩中有充分的體現,之前的生活是“草廬寄窮巷,甘以辭華軒”般的舒適,但是如今落得個落魄無家的慘狀,但是他并沒有因此中途放棄歸隱,而是越發堅定與激進地選擇繼續歸隱。他覺得生命本身就難免要遭遇這種順逆窮通之境,是無法左右的。既然如今生不逢時,便就只能效于陵仲子的灌園為業了。因此錢志熙先生認為這正是陶淵明詩歌轉向激越情調的開端。
園田居的燒毀讓陶淵明不得不搬遷到另外的地方,這個地方便是柴桑城里的舊居——上京官宅。這對于一心想要歸隱躬耕的陶淵明來說無疑是一種不便,對于歸隱田園的他來說回到近城邑的生活無疑是一種有違初志的行為,所以這次的返居令他心情郁悶不暢。過了一兩年以后他又移居到南村,南村和園田居不同之處是住在南村的人不像是園田居的人一樣都是農民,這里明顯多了些隱居在此的士人。《飲酒》和《詠貧士七首》都是陶淵明在南村所作。“凄厲歲云暮,擁褐曝前軒。南圃無遺秀,枯條盈北園。傾壺絕馀瀝,窺灶不見煙。詩書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閑居非陳厄,竊有慍言見。何以慰我懷,賴古多此賢。”i返歸復路是艱辛的,已近歲末,淵明只能以破絮自擁,酒壺也倒不出一滴酒來。無酒無食的生活讓他也沒有了讀詩的閑情逸致,詩書雖多卻無暇研究。生活境況的改變打破了那份隱逸的安適,陶淵明雖是要追求心境的純凈但還要以果腹為前提,這無疑是平添了許多生活壓力,但又耕種不便,于是他便開始了四處移居。
陶淵明的田莊不僅僅有園田居、南村兩處,還有西田與下潠田兩處,雖不常住,但也是糧食的重要來源。所以與歸隱之初的那種“攜幼入室,有酒盈樽”不同,歸隱中途的他更加重視農事帶給他的生活希望,更多的田園詩也紛紛涉及他自己對于人生的態度以及對勞動的體悟與贊美。
四、歸隱后期——困窘下的傲骨與率真
歸隱后期的陶淵明更注重辛勤勞作,他對勞動的意義也了解得更深刻。他歌頌農民的辛勞淳樸,自己也腳踏實地地躬耕。“孔子說,君子謀道不謀食。不僅把道與食對立起來,甚至否定了謀食。淵明卻把食與道統一起來,并且把食放在道的首位,這種見解比孔子的說法高明得多,是實實在在的道理。”j
陶淵明到了晚年,年弱體衰,單純依靠糧食收成過活的他經常斷炊,甚至是不得不出門討飯吃。這不禁讓人感慨他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氣節,寧愿淪為落魄的乞討者,也不愿去接受嗟來之食,就算是乞食,他也要遵從內心,有所選擇。正是他晚年的窮困饑餒加之率真曠達,才有了這篇真情實感的《乞食》。《乞食》中寫道,他因為饑餓求生的本能驅使他上門乞食,淪落至此仍不忘借此詼諧一番,興起之時又傾杯痛飲,吟詠賦詩,真是至情至性的高尚之人。“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韓才。銜戢知何謝?冥報以相貽。”k陶淵明對于幫助自己的善良人,自知今世無以為報,便打算來世再做報答。他并不把乞食看作一件丟人的事,而是在飯食相贈的過程中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溫情,同時也考驗了自己的品行。這時的陶淵明已經歸隱了半輩子,如此結局也許不是他當初所預料的那樣盡如人意,但是也許是這樣獨特的收尾更讓我們體味到歸隱的意義——精神的富有能超越一切物質的貧乏,以及他平淡虛靜中的一身錚錚傲骨帶給我們的崇敬。
五、結語
陶淵明的歸隱之路可謂是一波三折,嘗遍酸楚。但這絲毫沒有動搖他對理想生活的向往,他的田園詩也像是他一路走來的心境日記,或感慨,或激憤,或歡愉。與其說田園詩成就了陶淵明,不如說正是這一首首田園詩化作精神支柱陪伴著他度過陰晴圓缺的歲月。不凡的經歷造就超脫的境界,他善于發現田園之美的眼睛和歷盡劫難后生發的感慨都讓我們進一步地了解他,同時他的高尚氣節也讓我們審視自身。時隔一千六百余年,他的詩依舊魅力不減。所以說,一個偉大詩人是一個時代的產物,也是一個民族的不朽寶藏。
a 戴建業:《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68 頁。
b 于丹:《于丹〈論語〉心得》,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46頁。
cdfik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中華書局2011版,第144頁,第144頁,第142 頁,第253—254頁,第72頁。
egh 錢志熙:《陶淵明傳》,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24頁,第126 頁,第128頁。
j 龔斌:《陶淵明傳論》,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77頁。
作 者: 張沛文,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在讀本科生。
編 輯: 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