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延祥
《尋歸荒野》、《寧靜無價——英美自然文學散論》是程虹先生兩部關于英美自然文學的專著,讀后我感觸很深,也頗受啟發。
通過程先生對自然文學作家貝斯頓的介紹,我們知道遷移不僅發生在鳥類生活中,也發生在魚類的生活中。貝斯頓觀察到,每年四月份,一種灰鯡魚會離開大海,游到位于馬薩諸塞州韋茅斯的一條小溪中,在一個淡水的池塘中產卵。產卵后,雄魚和雌魚越過堤壩,重新回到大海,而這些在小池塘里的小鯡魚也在十個月或一年后追隨父母而去,并且在來年春季回到自己出生的那個池塘排卵。這是生命的奇跡!如果是鳥類,可以依據景物、河流、山峰等作為航標,鯡魚的小腦袋靠什么認路?
程先生講了英美許多自然文學家的故事。比如英國自然文學作家吉爾伯特·懷特不僅是一位自然文學作家,而且還創造了一種被后人效仿的生活方式。他與弟弟在山坡上建了兩處茅廬,熱衷于園藝,曾一天種下十幾種花草。他種的蔬菜有四十多種,李樹有七種,桃樹有十七種。他熱愛自然的行為令我們想起陶淵明和王維——對自然的愛是可以超越國籍和民族的。如果說吉爾伯特·懷特和中國古代酷愛自然的詩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在詩情畫意的追求之外,還有一種科學素養和科學追求。吉爾伯特·懷特最早區分英國三種柳鶯,第一個科學描述歐洲田鼠,英國褐色大蝙蝠、白喉雀。他最早宣稱蚯蚓是雌雄同體,第一個宣布燕子和許多昆蟲一樣是在飛行中繁殖,而且它們的吃食、洗浴也是在飛行中完成的,這些都屬于動物行為學即生物學的研究。科學和人文相結合,這是值得稱道的。
在自然結廬而居,是中國詩人的一貫做法,英國吉爾伯特·懷特這樣,美國的梭羅在湖邊筑一間木屋更是廣為人知,因此而留下的《瓦爾登湖》成為中、外文學愛好者的圣經。在《尋歸荒野》的《梭羅:瓦爾登神話》中,程先生向我們描述了自稱“大自然就是我的新娘”的梭羅形象,他手持一本舊樂譜、一根手杖行走在鄉間,手杖用來丈量土地,因為他的職業是土地測量員;樂譜用來保存植物標本。他的服裝是灰色或綠色與褐色的組合,以便和自然、動物接近。
在程先生看來,梭羅的聽覺是非凡的,夜間林中畫眉的歌聲,清晨公雞的啼叫,傍晚瓦爾登的蛙鳴,甚至一片樹葉的悄然落地,都聲聲入梭羅之耳,給他帶來歡樂。而梭羅的觀察不是漫不經心,而是用心的凝視,所以他才發現了“綠色的太陽”。梭羅在《瓦爾登湖》中寫道:“青草像春天的火焰一樣在山腰燃起……好像大地送來內在的熱力,以迎接歸來的太陽,而火焰的顏色不是黃的,而是綠的——永久的青春象征,那草葉像是一條長長的綠色緞帶,從草地流向夏天。”在程先生看來,梭羅的精神營養是曠野賦予的,所以在評述他時,專門有一個標題:曠野的營養。自然的綠色呼喚著梭羅,他可以在半里外聞到杜鵑花的芳香,他熱衷于帶孩子們在野外采集漿果。對他而言,采漿果像莫扎特作曲、米開朗琪羅繪畫一樣,品嘗漿果則是一種圣餐。盡管這是程先生的轉述,我們一樣可以通過文字感受到梭羅那偉大的心靈。
梭羅只活了四十五歲,可生命不能僅僅以長度來衡量,人類需要的是有質量和創造性的生活。正如梭羅所說:“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當他們進入墳墓時,他們的歌還沒有唱出來。”無疑,梭羅唱出了自己的歌。
中、西自然文學的對比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話題,程虹先生也注意到這個問題。在《尋歸荒野》中,她提到美國自然文學作家感興趣的不僅是中國的儒學、道學,還有文學作品。他們將《詩經》視為“詩歌之母”,將謝靈運、王維、蘇軾等中國古代詩人的詩稱為“中國的荒野詩歌”,并以《山野家園》為名翻譯出版。在《寧靜無價》中,程先生專門辟了一節“跨越時空的溝通——美國當代自然文學作家與中國唐代詩人寒山”。這位中國詩人的詩歌“人問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釋,日出霧朦朧。似我何由屆,與君心不通。君心若是我,還得到其中”,成了程虹先生這節內容的題記。原來,寒山在美國文學界名頭很響。“垮掉的一代”之領軍人物凱魯亞克的小說《達摩流浪者》中的主人公被描述成“美國的寒山”。當代美國詩人斯坦博勒翻譯了一本寒山詩集,名為《相遇寒山》,詩人在前言中解釋,這“是一個美國詩人在與一位唐代大師相遇或交談”。美國的另一位詩人斯奈德也曾意譯了寒山的二十四首詩。1999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得主查爾斯·弗雷澤爾的獲獎作品名字就叫《寒山》。隔代異國的寒山之所以在美國持續發酵,是因為他逃離喧囂,走進深山,隱居在終年積雪的天臺山寒巖,從而獲得了精神的自由,這種生活方式為美國自然文學作家所激賞。“一住寒山萬事休,更無雜念掛心頭。閑于石壁題詩句,任運還同不系舟”,寒山的詩句和生活方式在程先生看來,“在生態學沒有問世的千年之前,寒山已經將自己與寒山的一草一木融為一體。淺草、浮云、飛鳥、樹木及巖山與他形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生活社區,他的經歷本身就是一種生態視野的體現”。在荒野也即自然中獲得寧靜,是寒山和美國自然文學作家的共同追求。所以寒山的“眾星羅列夜明深,巖點孤燈月未沉。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和《遙遠的房屋》的作者貝斯頓的“夜空為人的心靈打開了一扇新門”在內在精神上是相通的。程虹先生一直關注這種相通,甚至追溯到莊子,在《自然文學的三維景觀:風景、聲景及心景》一文中,程先生認為:“其實,美國自然文學中的聲景與我們東方古老的文化及哲理也不謀而合。莊子在《齊物論》中曾提到世間有三籟:人籟、地籟、天籟。并解釋道:地籟是眾竅孔發出的風聲,人籟則是竹簫所吹出的樂聲,天籟乃是風吹萬種竅孔發出的各種不同的聲音,即千變萬化的自然之聲。可以說,莊子的‘三籟是古人對‘聲景的精辟概括,而現代的‘聲景是古老文明之樹上舒展的新枝。”
如果用程先生的自然文學觀點“自然文學是風景與聲景的融合”、“風景、聲景與心靈的碰撞產生了心景”、“三景合一展現了動與靜結合之美”來讀歐陽修的《秋聲賦》,我們能更深刻地把握歐陽修這篇文章美在何處,以及他是如何創造美的。
程虹先生的《尋歸荒野》、《寧靜無價》這兩本書介紹了不少英美自然文學的女作家。比如蘇珊·庫珀,她是美國文學史上以邊疆冒險小說聞名的作家庫珀的女兒,長期生活在父親盛名的陰影下,可是到二十世紀末,隨著環境問題的突出以及自然文學的升溫,她的《鄉村時光》被重新挖掘出來。《鄉村時光》語言樸素平實,記錄的不過是平凡小事,但它卻有一種穿透時空依然鮮活的魅力。當你讀到“天氣晴朗,恰似春天。雪融化得真快。春天在空氣里,在陽光里,在天空里,盡管大地還沒有意識到它的來臨”這樣的文字,簡直身臨其境,心情會瞬間變得美好起來。
英國的瑪麗·米特福德和蘇珊·庫珀一樣,也是一位關注鄉村的女作家。“詩窮而后工”,這一中國文藝觀在這位女作家身上也得到驗證。本來她家境優越,但父親揮霍無度、嗜賭如命,因此傾家蕩產,連她十歲時抽彩的兩萬英鎊也輸個一干二凈。她家的房子越來越小,最終在一個叫“三里口”的小村莊落腳。為了養家糊口,她開始寫作,寫的就是“三里口”的自然風光和人事,《我們的村莊》就這樣橫空出世。這位終身未婚的女作家以自然為她的新郞,“無可救藥”地愛上了花兒,紫羅蘭開了,她要去采集,必須的,而且獨自去。
瑪麗·米特福德見到林中被砍倒了的大樹時很痛心,認為“似乎蒼天都為這種毀滅而拋一把淚水”。程先生說兩個多世紀前的瑪麗·米特福德或許并不具備今天的生態意識,但是她以對大自然質樸的情感為今天的人們上了一堂愛惜自然的課程。
自然的基礎是土地,自然文學的作家都對土地有一種深情。或許美國自然文學作家也有艾青“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的感情。美國女作家瑪麗·奧斯汀以沙漠為寫作對象,為此對別人眼中丑陋的沙漠觀察了十二年,完成了“沙漠經典”——《少雨的土地》,成了深深根植于土地的人。
父母對兒女的影響是巨大的,瑪麗·米特福德因為父親而成了作家,美國十九世紀女作家西莉亞·撒克斯特也是如此。不過前者父輩的影響是負面的,后者是淡泊名利的正能量。西莉亞·撒克斯特的父親年輕時就是州議員,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他卻放棄大好前程,到一個荒島擔任燈塔守望員,一住就是六年。這個小島不過一兩英畝大。來到荒島時,西莉亞僅僅四歲,巖石、花草、貝殼成了她的同伴,這些經歷成了她《海島生活》的寫作素材。在《海島生活》中,她把自己作為一個小女孩時跪著看金盞花綻放的經過寫了進去;在《海島花園》中,她細致地描寫自己如何種植花園、打理花園,如何把珍貴的花卉引進小島,如何在半個雞蛋殼中培育花苗。西莉亞不僅是個作家,還是一個意識超前的園藝家,她懂得把青蛙引進小島,以維持生態平衡。豐厚的植物知識醞釀出她的生花妙筆,在她筆下植物是有智慧的,攀爬的植物生出枝蔓,仿佛有視覺。
這些女作家筆下的文字就是她們的生活和個人傳記,前面提到的女作家是如此,梅布爾·賴特和安妮·拉巴斯蒂也是這樣,前者身體力行,精心打理自己的花園,又講述“花園的故事”;后者向梭羅學習,在山林中買下二十畝土地,居住了四十多年,成了名副其實的“林中女居民”,因此我們有了絕不是《瓦爾登湖》翻版的《林中女居民》。
讀程虹先生的《尋歸荒野》、《寧靜無價》,我終于領悟了愛默生在被譽為美國知識界《獨立宣言》的《美國學者》的演講中所推出的觀點:“認識你自己”和“研習大自然”是合二為一的。自然的豐富性在這些英美自然文學作家的筆下慢慢展開,他們因此擁有了人的精神世界豐富性。馬克思的人的本質力量對象化理論也適合于此。
《尋歸荒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6月北京第2版);《寧靜無價——英美自然文學散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