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啟文
它的存在,一直是三衢山中最隱秘的部分。一只白鶴正掠過從亂石中掙扎而出的巖樹,愈是掙扎,愈是剛烈,那足以洞穿巖石的血性在白鶴雪白的羽翼上泛出一派血色。而悠遠的琴聲于無聲處傳來,側耳諦聽又不像琴聲,仿佛空谷足音。一個少年的清瘦的身影就在我前邊且行且吟,我與他遠隔千年,卻邂逅于這三衢道中。這其實不是一次邂逅,仿佛是冥冥中的指引。你不知他終將走向哪里,這條路很不好走,腳下只有一條越走越窄的山徑,危巖犬牙交錯而柞刺叢生,最逼仄處只能側著身子從石頭的縫隙里鉆過,這就是傳說中的一線天。
我剛剛撅著屁股、伸著腦袋鉆出一線天,就與一道巖石狹路相逢,兩眼陡然一黑,我那前傾的腦袋險些撞在石頭上。這是一次危險的遭遇,而少年的身影一轉眼就消失了。仰望這黑黢黢的巖石,早已被風雨冰霜洗滌得干干凈凈,又被山風吹出了各種復雜的紋路和皺褶。它以傾斜的姿態插入山中,又在巖縫里生長出沉郁遒勁的巖樹,這巖樹如獨立危巖、壁立千仞的黃山松,又若高風峻節、會當凌絕頂的泰山柏。傾斜的巖石和這蒼勁的巖樹竟然獲得了一種奇妙的平衡,而我也于平衡中得以確認,這是一塊姓趙的巖石,趙公巖。
歷史往往從傳說開始。相傳北宋那位鐵面御史趙抃少年時曾在此面壁苦讀。面壁乃是佛家的境界,據《景德傳燈錄》,南朝梁武帝時,天竺高僧達摩從海外來到中國,在嵩山面壁靜修九年,一個修行者的精誠足以貫穿金石,達摩的身影深深地印入石壁中,若是誰想把他的身影從石壁上磨滅,反而愈磨愈是清晰。而一個少年的讀書聲亦如金石之聲,正從巖石深處瑯瑯發出。我循著書聲鉆進這巖石深處,那是一個極為隱秘的巖洞。一個少年又是怎樣發現這個暗藏的巖洞?這是天問,興許,這個巖洞就是為一個少年而生。
趙抃(1008年 -1084年 ),字閱道,號知非子,衢州西安人。他是北宋與包青天齊名的清官,也如包拯一樣長著一副黢黑的面孔,又于黢黑中閃爍著奇異的光澤。包拯僅比趙抃年長九歲,兩人為同時代的大宋名臣,趙抃也一如黑面包公一樣鐵面無私。他倆連命運也是相似的。包拯少孤,靠兄嫂養育成人,而趙抃年少時亦淪為孤兒,由兄長撫養長大。一個少年雖窮困而不潦倒,他或是連一扇苦讀的寒窗也沒有,自小便在這巖洞里捧卷而讀,面壁而思。這一塊巖石就像一本從未打開的天書,終于等到他來揭示。當他讀書入迷時,渾身靜穆,如同一尊凝固的巖石。這巖石的秉性仿佛也靜靜地化入了他的骨子里,他既有著石頭一般的敦厚淳樸,也有著一身如石頭般的棱角和骨子里的硬氣,還有著石頭一般的堅硬與倔強。
趙抃走進這個巖洞是還是少年,出來已是一條漢子,仿佛從一塊巖石中脫胎而出,從此一意孤行。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年),二十六歲的趙抃從三衢道中遠赴京師應試,中乙科進士,授武安軍節度推官。入仕之初,他那石頭一般的秉性便已初露風骨。當時,朝廷頒布了一道赦令,在赦令發布前,凡制作假印者一律免死,在赦令發布后,凡制作假印者一律處死。所謂赦令就是赦免以前所犯的罪過,當時有犯科者在大赦之前偽造官印又在大赦后使用,這該怎么判?有司判定此人依律當斬。趙抃雖位卑言輕,然人命關天,他挺身而出依律抗辯:此人在大赦前偽造官印,依律免死,而大赦后又沒再偽造官印,罪不至死。經他據理力爭,終使犯科者免于一死。這不止是挽救了一條性命,也不止是維護了法律的尊嚴,更值得令人省思的是,同樣的法律,可以置人于死地,也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生死往往在一念之間,人心往往也在一念之間,而在生死之間起決定作用的,除了法律,還有人心。趙抃雖有石頭之秉性,卻非鐵石之心腸,他被當時和后世譽為宅心仁厚、肝膽柔腸之士,“凡宅心仁厚之士,無不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而有肝膽者必有柔腸,趙抃是也!”
至和元年(1054年),趙抃召為殿中侍御史,一度與包拯同在御史臺任職,這兩位黑面御史一主內一主外,殿中侍御史掌糾彈百官朝會失儀事,而包拯任御史丞,“職司分巡朝外四方之獄”。趙抃那像石頭一樣的秉性或風骨愈加顯露出來了,《宋史》稱其“為殿中侍御史,彈劾不避權幸,聲稱凜然,京師目為鐵面御史”。當朝宰相陳執中深得帝寵,其執掌中書八載,非但沒有什么建樹還屢犯錯失,尤為人切齒者,其小妾在一個月內接連虐殺三個婢女,而陳執中身為執掌朝綱的首輔大臣卻目無王法,對其小妾百般袒護。于是,“御史趙抃列八事奏劾執中”,一時間令朝堂上下為之側目,一個小小的七品侍御史,竟敢奏劾一個首輔大臣,真是吃了豹子膽!宋仁宗一直將趙抃的奏劾在御案上用鎮紙壓著,為了平息朝議,他又假意讓陳執中回家聽候處分,試圖以冷處理的方式保其過關,幾個月之后再讓他入朝主政。趙抃偏偏不依不饒,在半年內連上十二道奏章。而在君前,他更是犯顏直諫長跪不起,最終,一位高高在上的皇上還是拗不過一位長跪于自己足下的侍御史,不得不將陳執中罷相。
趙抃扳倒了一個宰相,又瞄準了仁宗皇帝的另一位寵臣王拱辰。此人原名王拱壽,字君貺,十九歲高中狀元,深得仁宗賞識,賜名拱辰,入值集賢院,知制誥。這是皇帝身邊的近臣,也是天子的第一文膽,但他在出使契丹期間接受特殊禮遇,還將契丹贈送的珠寶轉贈仁宗寵妃張氏(后追封溫成皇后),皇上龍顏大悅,賜王拱辰為宣徽北使。王拱辰如此曲意逢迎討圣上皇后之歡心,實乃聰明過人,而趙抃竟不顧天子顏面直斥王拱辰為小人,這樣的人哪怕當再大的官終究也是一小人也,只有小人才會做這樣的事。此前,趙抃還曾上書《論正邪君子小人疏》,“以謂小人雖小過,當力排而絕之,后乃無患。君子不幸而有詿誤,當保持愛惜,以成就其德。故言事雖切,而人不厭?!?他苦苦請求皇上收回成命,并將王拱辰這樣的小人貶出京師。那位端坐在龍椅上的皇上,眼看著這樣一個如巖石般的侍御史,只得一咬牙收回成命。
趙抃還彈劾了另一位宰相劉沆。史載,“溫成皇后之喪,劉沆以參知政事監護,及為相,領事如初。抃論其當罷,以全國體?!痹馄鋸椲赖倪€有樞密使王德用、翰林學士李淑等,幾乎都是仁宗皇帝倚為股肱的朝臣。由于他掌握了真憑實據,這些遭彈劾的朝臣皆紛紛落馬,趙抃也因此而聲震京師。
其實這個鐵面御史不止有一副面孔,他還有另一副面孔,對那些遭奸佞排擠被貶的正直之臣,如被罷黜的宰相梁適等,趙抃又竭力為他們慷慨陳清,使得他們大都被召回朝廷。當歐陽修、賈黯等朝臣遭人攻擊為“朋黨”,紛紛請求出任郡官以避禍,趙抃眼看著這些正人端士紛紛被排擠出局,天子身邊如歐陽修這樣的賢才越來越少了,他感到特別痛心也特別憂慮,又語重心長地向仁宗進諫:“近日正人端士紛紛引去,侍從之賢如修輩無幾,今皆欲去者,以正色立朝,不能諂事權要,傷之者眾耳!” 而宋仁宗也不失為一位仁治英主,于是慰意挽留歐陽修、賈黯等,“一時名臣,賴以安焉”。
趙抃任右司諫時,那位史上有名的“簪花人物”之一陳升之(初叫陳旭,后因避神宗名之諱改為升之)超升樞密副使,趙抃隨即彈劾陳升之勾結宦官,這次升遷不是通過正常渠道。這一次還不止是對某個人的彈劾,他還提出了“公議”之舉,但凡升遷一人,先要進行“公議”,此舉可“為朝廷斥邪幸之黨”。對于某位官員的升遷,若人無意見,大多數人予以嘉許,方謂“得人”。若公議不平,大多數人都表示反對,就謂之“失人”,如此大失人心,又怎能升遷?除了“公議”,他還力主“詳議官”(為刑部屬官,類似于今日的檢察官)應當實行“公舉”,“以塞浮競弊幸之路”。從“公議”到“公舉”足以證明,一個北宋諫官,從公忠體國出發,已提出了具有現代政制性質的制度設計,這也是他超越了時代的政治眼光,而這種超越性也給他帶來了時代的錯位之感,他的制度設計不但難以實施,而每每提出彈劾都會一再遭遇阻遏。由于陳升之深受仁宗寵幸,趙抃接連上書二十多次,陳升之才被仁宗皇帝罷免,趙抃也“因論事出知虔州(今贛州)”。而趙抃寧可被同貶出朝,也決不與那些奸邪之臣同朝茍合。
恰好在趙抃出知虔州的同一年,宋朝理學的開山鼻祖周敦頤通判虔州,兩人一起創立了孕育理學的清溪書院。據《贛縣志》,清溪書院為“清獻趙公與濂溪周子講學處”。說來,這兩人在少年時代也頗有相似之處,周敦頤幼年喪父,少年時在故鄉道縣一個叫月巖的山洞里潛心鉆研,以“明天理之根源,窮萬物之終始”,而他自幼“信古好義,以名節砥礪”,獨愛那“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花。趙抃則是從三衢山中的一個巖洞里走出,一生以“松柏之心,冰霜之操”自勵,又獨愛那羽毛潔白、頭頂丹紅的白鶴。白鶴是一種充滿了靈性的候鳥,在民間傳說中有很多象征意義,趙抃以鶴羽之潔白勉勵自己廉潔為官、清白做人,又用鶴頭上的丹紅激勵自己常懷赤子之心,丹心報國,赤誠為民。對于宋代理學,絕不能定格以觀之,盡管其后經朱熹等演繹為“存天理,滅人欲”的可怕一面,但在北宋年間,以周敦頤為發軔的宋儒們已把儒家“天地之性人為貴”的思想擴展成為“圣人之心民為本”的思想,“天地之心即圣人之心”,趙抃就是一個以“天下之民心得失為重”的典范,而虔州堪稱是趙抃治理州縣的一個標本。
史稱“虔素難治,護御之嚴而不苛,召戒諸縣令,使人自為治。令皆喜,爭盡力,獄以屢空?!薄谶@一向難治的虔州,由于權力集中在州府,政不通,人不和,當地官員動輒濫用重典,州縣監獄里關滿了人犯。夏天溽熱,監獄中濕氣與污穢之氣交織,疫病流行,那些犯了一點小事的案犯也在獄中病死。到了三九寒冬,獄中每天都有人凍傷凍死。而一人下獄就會連累一大家人,為了奔走解救獄中的家人,多少田園荒蕪,為了應付那些囚長、獄卒的敲詐勒索,多少人傾家蕩產。趙抃派人去查閱各地監獄的案卷,發現了大多是冤假錯案或小案大判,還有許多案子久拖不決,而法律和監獄成了很多官員敲詐錢財的金窟。趙抃不止是將蒙冤或重判的囚犯放歸,還以囚犯數目的多少來推斷定當地官吏的賢明與否。若是你治理賢明,又怎么會有這么多人犯案?趙抃此舉還真是英明,這樣的辦法實行一年之后,州縣各級官吏再也不敢隨意抓人關人了。
趙抃主政地方,體官恤民,為政簡易,行中和之政。但凡州府主官皆是大權獨攬,而趙抃從治虔開始,便將政令下達諸縣,凡屬于縣令之權力歸之于縣令,凡屬于縣令之職責也必須由縣令負責,權責分明而層層監督,人自為治又政令統一。這“中和之政”也是趙抃的一大創舉,既“以寬為治”,又能審勢寬猛、剛柔相濟,“以民心得失為重”,以民之惠利為本。諸縣令對州府放權皆大歡喜,但你有多大的權力就有多大的責任,于是人人盡力以求治。就這樣,趙抃在短短的幾年間便將一個積弊甚深、亂象叢生的虔州治理得政通人和,大小監獄為之一空。
趙抃在治虔之外又念及那些嶺外(嶺南)官員之不幸。歷代嶺外官員多是遭貶謫之士,水土不服加之郁悶沉積,多少人還來不及走出嶺南重返中原便撒手人寰。由于嶺外離中原天遙地遠,又有一道難以逾越的南嶺阻隔,這些死于嶺外者大多無法歸葬,而虔州地近嶺南,又是嶺外官員往來的必經之地,趙抃帶頭捐資,造船百艘,并移告諸郡曰:“仕宦之家,有不能歸者,皆于我乎出?!薄灰獛X外官宦人家有無法回家的,他都不遺余力給他們提供舟船和路費,“于是至者相繼,悉授以舟,并給其道里費”。這也是主修《宋史》的元丞相脫脫特別稱道的善政:“抃所至善治,民思不忘,猶古遺愛?!?/p>
趙抃雖不是窮究天理的理學家,但和周敦頤一樣對上蒼充滿了虔誠的敬畏,“日所為事,入夜必衣冠露香以告于天,不可告,則不敢為也?!边@是《宋史》所載,據說有人好奇問他在向上蒼密告什么,他拈須微微一笑道:“這哪是什么密告啊,我只是將自己白天里做過的每一件事對著上蒼在心里說上一遍,看看有什么不該做的事,舉頭三尺有神明啊,這個神明就在自己心里。倘若一個人對上蒼、對自己的良心都不愿開口講講真心話,那必定做了什么不該做的事,自己就該警醒了啊?!彼姆此?,他的自省,也讓他把施政的錯失減少到了最低的程度,幾乎沒有什么差錯,如北宋大臣馮京所謂:“趙公所為,不可改也?!?/p>
趙抃似與四川有不解之緣,一生四次入川治蜀,他也是歷史上治蜀興川的四大名臣(西漢文翁、三國蜀漢諸葛亮、宋朝張詠和趙抃)之一。當時,四川遠在大宋帝國的西南邊境,成都則是朝廷鎮撫和穩定西南的第一重鎮,凡選任治蜀官員都必須經過嚴格挑選。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冬,趙抃第一次入川出任江原縣令,這個七品芝麻官在短短的兩年里就干了兩件載入史冊的事,第一件是主持興建杜工部祠,杜甫一生懷抱“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之志,這也是趙抃之志;第二件是在這邊鄙之地“崇學校、禮師儒”,他還撰寫了一篇《勸學示江原諸生》:“古人名教自詩書,淺俗頹風好力扶??谡b圣賢皆進士,身為仁義媽真儒。任從客笑原思病,莫管時譏孟子迂。通要設施窮要樂,不須隨世問榮枯?!痹谒闹卫硐?,一個邊鄙之縣一變而為“蜀之旺縣”。
宋仁宗嘉祐三年(1058年)六月,趙抃第二次入川,赴任梓州路轉運使。這是高于州府的行政長官,趙抃在赴任途中輕裝簡從,“以一琴一鶴自隨”。趙抃少年時就愛彈琴,那琴聲最早或許就是從三衢山的那個巖洞里發出。入仕之后,治理州縣,若是看到百姓安居樂業,他就會彈琴以慰己心。若是看到民生多艱,他的琴聲就是喑啞的。而他隨身所帶的一鶴,據說也是他從三衢山中攜來的白鶴,一直伴隨他輾轉于宦途。這事連天子也聽說了。據《宋史·趙抃書》載:“帝曰:聞卿匹馬入蜀,以一琴一鶴自隨;為政簡易,亦稱是乎!”趙抃也因此而創造了“一琴一鶴”這個成語,其后裔則以此作為趙氏一支的堂號——琴鶴堂。若說到琴鶴堂趙氏,便是趙抃的直系后裔。
趙抃此番入川,在渡過成都的一條江時,他久久望著那清白透明的江水,便立下誓言:“吾志如此江清白,雖萬類混淆其中,不少濁也?!彼惨虼硕艘粭l江,這條江從此被稱為清白江,亦名青白江。一個官員在漫漫俗世中若不保持理智上的清醒,就很難保持自身的清白。轉運使不算高官,但權力不小,掌管一路的財政,還要監察地方官吏,兼管邊防、治安和巡察等。在這天高皇帝遠的西南邊陲,奢靡之風竟不遜于京師,史載“蜀地遠民弱,吏肆為不法,州郡公相饋餉”,而這奢華的盛筵皆取自于民脂民膏,那斟滿酒盅的瓊漿玉液,一杯杯皆是黎民的鮮血。趙抃在深入訪察后上了一道《乞絕川路州軍送遺節酒》的奏章:“多差衙前急腳子驅送遞鋪兵士,并役使百姓人夫,往來絡繹,提挈勞苦,州縣騷動,嗟嘆之聲,不絕道路?!毕硎苤Ⅲ鄣?,除了地方官,還有那些“頻來久住”的內臣。蜀錦與南京云錦、蘇州宋錦、廣西壯錦并稱為中國四大名錦,成都又是當時的全國版刻業中心,那些內臣或太監奉命來成都織造蜀錦,版刻新書,這都是天子身邊的人,當地官員對他們阿諛奉承,盛宴款待,這神仙般的日子,讓內臣太監們來了就不想走了,一待就是兩三個月甚至小半年。趙抃因此又上了一道《乞降指揮內臣入蜀只許住益州十日》的奏章,他向朝廷表示要“身帥以儉”,只有以身作則,才能剎住這股奢靡之風,如此才能“寬貸民力”,減輕老百姓沉重的負擔。而在他卸任之時,這股奢靡之風還真是被剎住了,這也是載入了史冊的:“抃以身帥之,蜀風為變。窮城小邑,民或生而不識使者,抃行部無不至,父老喜相慰,奸吏竦服?!?/p>
宋英宗趙曙治平二年(1065年),趙抃又以龍圖閣直學士知成都,這已是他第三次入川。四川受巫文化影響甚深,自古巫風盛行,一些妖道方僧趁機裝神弄鬼以詐取老百姓的錢財。趙抃剛剛走馬上任就發生了一起聚眾祭祀妖邪的事件,這種事趙抃此前也曾遇到過。他先是發布告示下令禁止,但蕓蕓眾生多是文盲,又加之積久成習,這貼在墻上的一張紙,被風一吹雨一淋就變成的一紙空文。趙抃只得下令把首犯抓起來,處以刺配之刑。此舉雖說達到了以儆效尤的效果,但趙抃在反思后又感覺量刑過于嚴厲了。這也是他一生中的一個教訓。他雖說以鐵面御史著稱,但對一般社會案件一直不主張用重典,而是以寬仁為懷,慎之又慎。對這一次發生的案件,趙抃經過深入調查,發現大多數參與者都是盲從者,很多人甚至是為了酒食而來——“是特酒食過耳”。因而,他只將詐取錢財的為首者依律判刑,且是從輕處罰,將其他人等宣布無罪釋放了,此舉令“蜀民大悅”。趙抃在寬刑的同時也采取寬政,如《左傳》云:“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边@也是典型的仁政,只有嚴以待官、寬以待民,才能減輕官吏對老百姓無所不在的強勢逼迫和壓榨,給處于弱勢的底層百姓留下更大的生存空間。說來還有一件趣事,治平三年(1066年),朝廷派人入川巡察,老百姓以為是來召趙抃回京,他們把巡察官員的車子團團圍住,還有百姓跪在車前講述著趙抃治蜀的政績和恩德,而蜀中士人為了挽留趙抃,更是“愿上書借公留!”宋英宗對趙抃在成都的政績也頗為贊賞:“趙抃為成都,中和之政也?!?/p>
治平四年(1067年),宋神宗趙頊即位,召趙抃知諫院,令眾臣大惑不解,按照舊例,“近臣還自成都者,將大用,必更省府,不為諫官?!倍w抃治蜀政聲斐然,皇上怎會做如此安排?還是神宗皇帝解開了這個謎團,帝曰:“吾賴其言耳,茍欲用之,無傷也?!薄@位剛剛登基的皇帝,也想效法唐太宗,而趙抃就是他的魏征,他是想發揮趙抃敢于進諫的優點,直言朝政之得失。趙抃不負天子重望,進一步強調了國家置御史臺的目的就是為了“執法司直,肅正天下”,因此用諫官“必得端亮公正之士,同心協定,維持綱紀,以重朝廷”。趙抃以鐵面無私又端亮公正的言行為表率,神宗皇帝贊其“純明不雜,金玉自昭”。未久,神宗將趙抃擢升參知政事,進入大宋宰執之列,這也是他人生仕途的巔峰。其時,另一位參知政事王安石正力推激進式的變法,這與趙抃的“中和之政”勢必發生沖突,趙抃并不反對變法,但他反對王安石的激進變法,尤其是其強勢推行的青苗法。而為了推行新法,王安石任用了許多一心謀財利而失天下民心的小人。如果說王安石是為了變法圖強,趙抃則更看重人心得失,他一再向神宗進諫:“事有輕重,體有大小,一時的財富利潤是輕,人心的得失才是重;青苗使者的去取榮辱是小,左右大臣的取舍為大?,F在因小失大,去重取輕,臣擔心這不是國家的福氣啊!”由于反對的聲浪太大,神宗皇帝同幾位宰執商量后,決定暫停青苗法。當時,王安石已告假還鄉,趙抃又從公道出發,提出新法都是王安石創立,不該在他缺席的情況下作出這樣的決斷,這不符合朝堂議政的規則,因而建議等王安石休假回朝后再做定奪。而王安石一旦回朝,又說服神宗皇帝倒向了他那一邊,推行新法愈加峻急。趙抃連上奏章,彈劾王安石剛愎自用,攪亂朝綱,一個“制置條例司”竟任用了四十余個“順非文過,違眾罔民”之人,分配為“諸路提舉官”,以致于“物論喧嘩,人情驚駭”。而此時宋神宗已對王安石變法堅信不疑了,趙抃和他的中和之政只能靠邊站了。
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趙抃已遷為資政殿大學士,當時從成都頻頻傳來戍邊士卒接連發生嘩變的急報,神宗想到趙抃在四川有很高的聲望和威信,特命趙抃以資政殿大學士再知成都。這已是他第四次入川。此時趙抃已經年近古稀,白發蕭索,一路輾轉抵達正處于危難之中的成都,有人建議他“亂世用重典”,但趙抃沒有實行嚴刑峻法,而是繼續沿用其“中和之政”,越是危難“治益尚寬”。 據《宋史》載:“有卒長立堂下,(趙抃)呼諭之曰:吾與汝年相若,吾以一身入蜀,為天子撫一方,汝亦宜清謹以率眾比戍,還得余貲持歸為室家計可也?!薄@位老卒長大約就是帶頭鬧事者,他和鬧事的戍邊士卒最擔心的就是會遭到官府的鎮壓,一個個劍拔弩張,趙抃卻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我同你年歲相當,我單身匹馬入蜀,為天子鎮撫一方。你也應清廉謹慎威嚴地統率士卒,等戍期滿,分得些余財回家,替妻兒考慮,豈不更好?”這一番話從人情人性出發,還真是深深地打動了這些戍邊士卒,“人知公有善意,轉相告語,莫敢復為非者”,一場劍拔弩張的危機就這樣以四兩撥千斤的方式化解了。這也驗證了,“中和之政”其實比所謂“亂世重典”更能化解矛盾和沖突,也比“亂世重典”更能起到威懾作用。又如茂州一帶的邊民在邊境劫掠后,唯恐官府出兵討伐,當他們聽說趙抃為政寬容仁慈,于是主動請求繳械投降,誓言絕不再犯。為了表達誠意,他們還綁來了一個少年奴隸,那赤條條的、被洗得干干凈凈的身體,將作為“取血為盟”的獻祭。這是邊地少數民族的信仰。趙抃看著少年那像挨宰的羊一樣馴善而憂傷的眼神,還有那俯首聽命地彎曲的脖子,一把刀已架在脖子上,連血盆都已擺好。趙抃接受了他們的盟誓,再三懇求他們放了少年,改用牲口獻祭。他的仁慈讓少數民族深受感染也心悅誠服,從此便將以奴隸獻祭改為以牲口獻祭。又有“劍州民私作僧度牒,或以為謀逆告”,趙抃在審訊后發現偽造和尚度牒是真,而謀逆是假,對涉嫌人犯皆從輕發落,而“謗者謂其縱逆黨,朝廷取具獄閱之,皆與法合”。反思之,一個手握生殺之柄的官員,若不是恪守法律的底線,又該濫殺多少無辜?南宋名士王稱嘗謂:“抃和易長厚,氣貌清逸,人不見其喜慍……為吏誠心愛人,所至崇學校、禮師儒。民有可與,與之獄;有可出,出之治。虔與成都,尤為世所稱道云?!?/p>
趙抃晚年屢屢請求致仕,均為神宗慰意挽留,而在遲暮之年又知青州、越州、杭州。
趙抃知越州(今紹興),其時吳越地區蝗旱交加,繼而又爆發了大饑荒,那些囤積居奇的糧商趁機抬高糧價,為平抑糧價上漲各州都推出了嚴厲的舉措,然而你不準糧食賣高價,糧商干脆不賣了。而趙抃早已制定旱災預案,先計算糧食出入,挖掘食品資源,因而在越州對糧價沒有采取任何限制,各州糧商以為有機可乘,運糧船紛紛涌向越州,糧食一多,越州的糧價反而比平時更便宜了,糧商從往返運費考慮也只能平價銷售。趙抃解決了一時的燃眉之急,然后率越州官民奮力救荒,一邊抓住農時補種莊稼,一邊修城池、修水利,這既干了許多必須干而前任又一直沒干的大事,又給窮苦老百姓提供了憑力氣掙上糊口錢、養命錢的機會。當城池和水利工程修好了,老百姓也有錢買糧吃了,城鄉的抗寒防澇能力也有了保障。這也是趙抃在晚年創造的“越州救災模式”,曾鞏對趙抃在越州的作為佩服之至,推為天下郡縣之治的楷模,“其施雖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雖行于一時,其法足以傳后?!?/p>
趙抃最終以太子少保致仕。一位當年的少年,從三衢道中奔赴渺渺前塵,又從這三衢道中告老還鄉,那白發白眉白須皆已白得像白鶴一樣,活脫脫就是一個老神仙。終于,終于可以摘下烏紗帽,換上布衣麻鞋,只是那裹滿泥土的老腿是否還可攀上戰戰兢兢的危巖,去重溫一個少年面壁十年的夙愿或舊夢?假如一生可以重來,我深信一個少年依然會與一塊巖石一起達成堅不可摧的信念,這也許就是一塊巖石經世不滅的意義。而少年不再,人生若夢,一個須發飄白的老翁于此山中徘徊行吟。據《宋史》載,趙抃“平生不治貲業,不畜聲伎。嫁兄弟之女十數、他孤女二十余人,施德煢貧,蓋不可勝數?!彼麑⑼砟晁又缴崛∶麨楦啐S,遣詩以自況:“腰佩黃金巳退藏,個中消息也尋常。時人要識高齋老,只是阿村趙四郎?!边@位高齋老還沒來得及享幾年清福,便于元豐七年(1084年)溘然長逝,享年七十七歲。他的逝世,不能說死,只能曰薨。神宗為其輟朝一日,追贈太子少師,謚號清獻,趙公巖因而又名清獻書巖。
人無完人,但蘇軾對趙抃的一生作出了幾近于完人的評價:“惟清獻公擢自御史。是時將用諫官御史,必取天下第一流,非學術才行備具為一世所高者不與。用之至重,故言行計從有不十年而為近臣者,言不當,有不旋踵而黜者。是非明辨,而賞罰必信,故士居其官者少妄,而天子穆然無為,坐視其成,奸宄消亡,而忠良全安。此則清獻公與其僚之功也。蕭望之為太傅,近古社稷臣,其為馮翊,民未有聞。黃霸為潁川,治行第一,其為丞相,名不迨昔。孰如清獻公,無適不宜。邦之司直,民之父師。其在官守,不專于寬,時出猛政,嚴而不殘。其在言責,不專于直,為國愛人,掩其疵疾。蓋東郭順子之清,孟獻子之賢,鄭子產之政,晉叔向之言,公兼而有之,不幾于全乎!”
那位開創了弘治中興的明孝宗,更把趙抃推為人臣的典范,在趙抃的告天臺殿閣,明孝宗御題一副以琴鶴兩字為首的柱聯:“琴聲寒日月,永留清白在人間。鶴唳徹遙天,常使丹心通帝座?!?/p>
我對趙抃有一種刻骨的敬重,但我覺得,趙抃并非通常意義的鐵面御史或人臣的典范,他所提出的政治變革主張和他一生奉行的中和之政,并不亞于王安石的熙寧變法。還有他以“天下之民心得失為重”的終極目標永遠也不會過時。而這一切被“一琴一鶴”這個成語給遮蔽了,至少是忽視了。他彈奏一生的那把琴不知傳到了誰之手,而趙公巖的白鶴越來越多。還在趙抃辭世不久,就有慕名而來的士人頻頻登臨趙公巖,在那少年面壁的巖洞里上三炷香,傾一壺酒,或傾訴衷腸,或一吐孤憤。歷代士人在這巖洞中留下了多處石刻,而今有的石刻早已磨滅了,如錢顗石刻,這是趙公巖可推考的最早一處石刻。錢顗,字安道,常州無錫人。初為寧海軍節度推官,“顗當官而行,無所容撓,遇不可,必爭之,由是獨見器重?!彼斡⒆谥纹侥┠辏?067年),“以金部員外郎為殿中侍御史里行”,趙抃被稱為“鐵面御史”,錢顗則被稱為“鐵肝御史”。蘇軾遺以詩,有“烏府先生鐵作肝”之句。從其生平事跡看,此公與趙抃約為同時代人,不知生前是否有交集,但在趙抃辭世后,他曾于此勒石為銘,他銘刻的或是對趙公的敬仰,或是自己心中的誓言。趙公巖現存最早的石刻為“王滌石刻”。王滌,字志清,曾知潮州。據該石刻所載:“四明王滌志清行邑至常山,因登三衢洞,見所謂趙公巖氣象奇絕,未易名狀,皆如錢顗石刻所載,徘徊終日,幾忘歸也?!土昙壮剑?124年)孟夏廿二日?!贝藭r,距趙抃辭世已有四十年之久。
對一塊石頭的凝視必須在一千年中進行,從北宋到而今,多少先人后輩在這三衢道中走過,就像被一陣風吹來了,又被一陣風吹走了,只有石頭是恒久的存在,哪怕風化剝蝕,哪怕長滿了蒼苔,石頭永遠是石頭,而趙抃的歷史形象已被一塊姓趙的巖石永遠固定了。石頭從來不適合抒情,只適合書寫更深刻的歷史,這里的每一塊摩崖石刻就是人類對歷史的另一種書寫方式,也是刻在石頭上的歷史。當一塊石頭在潛移默化中鑄就一個人的骨子里的硬氣,這巖石的結構也被賦予了高貴的人格。我覺得,趙公巖是三衢石中最典型的一塊巖石,若是沒有這樣一尊巖石,這座山即使再美也徒然是一副漂亮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