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
SONG Yu
“Context”是當代建筑學討論中廣泛關注的話題,既包括對場地環境的處理,也包括歷史文脈的呼應、新舊關系的控制、建筑意義的表達等諸多層面。但在現代主義時期,建筑師多以建筑自身為中心進行設計,建筑自主性較之前各個歷史時期大為增強,“context”的問題并未得到足夠重視。
二戰后,建筑師和建筑理論家開始對現代主義進行反思:一部分人認為現代主義建筑不夠自主,充滿對社會作用的空想,而建筑應該拒絕外界因素,更加專注于建筑自身,以“紐約五人組”為代表;另一些人則提出,現代主義建筑過于自主,只關注建筑本身的形式和功能,而忽視了外部因素的影響,建筑應該重拾社會意義和歷史回憶。羅伯特·文丘里(Robert Venturi)就是這一派的重要代表,其建筑理論被看做是后現代主義的濫觴之一。同時,文丘里也是最早對“context”重新予以關注的建筑理論家之一。
本文將通過文本分析的方法,結合相關理論的歷史發展,根據《論建筑構圖中的情境》(Context in Architectural composition)、《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Complexity and Contradiction in Architecture)、《向拉斯維加斯學習》(Learning from Las Vegas)3部重要著述,梳理文丘里對“context”概念的提出、深化和拓展的過程。需要說明的是,文中對“context”的翻譯,采用了情境、環境、語境、文脈等多種譯法。這是因為建筑領域內“context”的內涵是復雜而多范疇的,不同時期也有不同側重:其含義通常不僅僅包括場地的物理特征和自然環境要素,還包括場所精神、歷史背景、社會文化屬性等諸多方面,因此本文會根據其含義的不同側重,選擇不同譯法。
在深入探討文丘里理論中的“context”概念以前,有必要回顧此前相關理論的緣起和發展,作為本文的研究背景。
早在古羅馬時期,維特魯威(Marcus Vitruvius Pollio)就在《建筑十書》(De Architectura Libri Decem)中提出了相關理念。建筑之美的6個范疇中,所謂的“得體”(décor)就是指,建筑物應該有一個正確外觀,并由一些已經得到認可的建筑構件、按照預先設定的方式組合而成。例如多立克柱式應該用于一些男神的神廟以體現其陽剛強壯,而柯林斯柱式則更適合體現女神的嫵媚纖柔。此時建筑中已經開始有意識地使用符號象征的手法來使建筑與情境相和諧[1]。文藝復興時期的“decorum”就是對此的直接繼承[2]。
巴黎美術學院時期,“構圖”(composition)成為其建筑教育和設計的核心理念,提倡將各個部分放在一起、連接形成整體[3]。建筑設計的過程被描述為“tirer parti”,即建筑師從周邊環境和政治背景中取其精華、進行設計[4]267。在此思想指導下,建筑與環境的關聯性已經包含在設計手法中。
1950年代初,人們開始反思現代主義自內而外的設計方法,并將“context”重新定義、引入建筑領域。根據埃辛·達格里奧盧(Esin Komez Daglioglu)對相關理論的綜述:1940年代,建筑學領域對該詞使用尚不廣泛,往往只是基于格式塔心理學的視覺研究,含蓄地指代建成環境的感知形式[4]271。格式塔心理學反對用分解、分析而后再重組的方法來解釋人對世界的認知,認為決定我們認知方式的是整體特征而非局部特性[5]。格式塔心理學對建筑學的影響也反映在文丘里《論建筑構圖中的情境》(1950)一文中。達格里奧盧認為該文是最早的、從格式塔心理學出發將“context”概念引入建筑領域的文章之一[4]273。
1950年代后期,美國的格式塔視覺研究專家喬治·凱普(Gyorgy Kepes)同凱文·林奇(Kevin Lynch)一起,開展了題為“城市的感知形式”的研究項目,將“context”引入城市領域[4]271。在此基礎上,1960年林奇出版了重要論著《城市意象》(The Image of the City)。
同一時期,歐洲也啟動了類似的工作。英國城市景觀運動致力于建立景觀視覺語匯體系,以戈登·卡倫(Gordon Cullen)的《簡明城市景觀》(The Concise Townscape,1961)為圭臬[4]272。意大利建筑師厄內斯托·羅杰斯(Ernesto Rogers)則以“ambiente”指代周邊的歷史、自然和如畫的建成環境,并提倡通過“文脈建筑”(contextual architecture)的方式來彌合現代主義建筑形式與意大利歷史傳統之間的割裂[4]273。
1960年代,“context”的含義進一步豐富。阿爾多·羅西 (Aldo Rossi)1966年在《城市建筑》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City)中引入了“場所”(loci)的概念來指代某個特定地點及建筑,而場所是隨著城市的建造過程不斷變化的,這也意味著對于羅西而言,“loci”或者“context”并非手段而是結果,可以用來衡量某時某地的城市特性[6]。而科林·羅(Colin Rowe)則更多的將“context”同城市肌理聯系起來[7]。
1980年代后,隨著對語境主義 (contextualism)的批判、以及埃森曼等人建筑自主性思想的沖擊,“context”相關理論開始走向衰落[4]267,269-270。盡管1990年代不乏學者關注這一問題,其對建成環境的理解或是對建筑設計的統御,已很難產生1950年代那樣具有批判性的影響[4]。
1996年,文丘里的碩士論文《論建筑構圖中的情境》1)[8]在其著作合集《通用建筑的象征性和電子化》(Iconography and Electronics upon a Generic Architecture: A View from the Drafting Room)中出版。他在序言中寫到,這篇論文可以看作他后期理論和建筑實踐的基石。論文完成于1950年代,是文丘里對“context”最早的闡述。因此,筆者選擇將該論文作為討論的起點。
受到歐洲中世紀和巴洛克時期的城市與廣場空間的啟發,文丘里在文中以格式塔心理學的知覺環境理論為基礎,提出了“context”對于建筑形式的重要性。此時,文丘里對“context”的定義,不僅包括了場地的物理特征,還涉及人對空間環境的認知和體驗。文章提出,應該將建筑與情境作為整體進行考慮,關注部分和整體的關系,將場地規劃納入到建筑設計過程當中,并注意新舊之間的關系,通過新加入的建筑來提升既有場地。
文丘里采用建筑的位置和形式來描述城市構圖。他提出了兩個論點:其一,情境賦予建筑以意義,建筑并不具有完全的自主性,而僅僅是整體構圖中的一部分,與其他部分相關,也與所處位置和整體形式相聯系;其二,情境改變可能直接導致建筑意義的改變,位置和形式的局部變化也可能導致其他部分乃至整體的變化,這一點可以看做對第一個論點的延伸。文丘里也指出,這種變化的關聯性是源于一些心理因素,包括視覺反應、注意力的局限性等等,這體現了格式塔心理學理論對文丘里的影響。
其后,文丘里將抽象觀點應用于建筑學領域:在建筑形式方面,既存情境中的形式要素會影響建筑形式設計的尺度、形狀、質感、顏色等;而在空間方面,當新(建筑設計方案)植入舊(既有環境)時,我們首先感受到的其實是整體印象,而并非二者各自的特征,靠近(proximity)、并置(juxtaposition)和平行(parallel)都是常用的空間營造手段,例如我們通常會使建筑平行于街道方向、使建筑形式適應廣場形狀等。
為了說明上述觀點,文丘里進行了一系列建筑案例分析。他提到,羅馬萬神廟(圖1)和費城吉拉德信托銀行(圖2)使用了相似的穹頂形式,前者卻顯得更加震撼,這是因為萬神廟周邊的建筑都距離較近、尺度較小,圍合式廣場也增加了建筑的向心性和紀念性,后者的向心性則被周圍的摩天大樓和街道空間大大削弱。而杰弗遜的弗吉尼亞大學圖書館(圖3),集中式也得到了較好的展現,這是因為建筑位于山頂,且側翼的低矮建筑起到了烘托的效果。這些案例表明,這些建筑的紀念性并不單純來自建筑本身的穹頂形式,而是受制于周邊情境。
另外,文丘里還援引了賴特的威茲海默約翰遜之家(圖4),來說明建筑對場地的反作用。他認為,該方案通過水平向的線條呼應了場地特征,又為原本乏味的草原環境增加了特色。
更進一步的,通過比較美國馬薩諸塞州郊區的兩個住宅方案,文丘里論述了建筑對社區環境的影響:19世紀早期的辛普森-霍夫曼住宅(圖5)與街道垂直,與街區內其他建筑平行,形成了一種缺乏方向感和圍合感的社區空間,也暗示了鄰里關系的疏離;而20世紀的科赫住宅(圖6),體現了視覺上的圍合感和方向感,體現了相互依存的社區精神。這一觀點在后來的《向拉斯維加斯學習》一書中得到了進一步發展。
總之,這篇論文討論的建筑形式與情境之間的關系,旨在為設計實踐和歷史研究提供具體方法。然而,文丘里后來在《作為符號和系統的建筑》(Architecture as Signs and Systems: For a Mannerist Time)一書中也遺憾地表示,這篇文章事實上受到了很大的誤解,很多人并未意識到,這種建筑與情境之間的和諧,可能來自類比和模仿,同時也完全可能來自對比和反差[9]。
1966年出版的《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10],是文丘里一生中最重要的理論著作之一。在書中,文丘里一方面延續了之前的“context”概念,提倡設計須注重人的心理感知和情境變化,另一方面也結合他所強調的建筑的表意功能,對“context”的內涵有所拓展。
該書發表時,“context”理論研究尚在流行,書中這一概念使用也較為頻繁。文丘里開篇明義,在《一篇溫和的宣言》(Non-Straightforward Architecture: A Gentle Manifesto)中就指出,即使是簡單情境中的簡單建筑,其設計、結構、設備、形式等各類需求也會導致種種矛盾。后文的案例分析中也提到,東圣喬治教堂側廊窗戶上方的石頭(圖7)在局部看來尺度過于夸張,但是從整體構圖的情境來看則是合適的;而米開朗基羅設計的勞倫典圖書館中的大臺階(圖8)也是類似的情況,它本身尺寸與其空間的關系有問題,但卻適合外部空間的整個情境。由此可見,“context”的含義涉及建筑的位置和形式等問題,重點討論了格式塔心理學所關注的部分-整體關系,延續了文丘里碩士論文中的第一個論點。
第十章“對困難的整體負責”中,文丘里從格式塔理論出發,討論了復雜的局部與困難的整體 (the difficult whole)之間的關系,并提出可以通過變調(inflection)的手法,利用個別部分的屬性變化來賦予整體更加豐富的意義。這也回應了他碩士論文中的第二個論點。
在此基礎上,文丘里在第三章提出,建筑是形式和物質(或稱抽象與復雜)的集合,其意義來自建筑的內部特性和特定的語境(context)。此時,“context”開始與建筑符號的象征性關聯起來。第五章則談及,對于建筑中的傳統元素,改變了的功能和形式既具有過去的意義,也同時包含了新語境下的新意義。

1 羅馬萬神廟(圖片來源:https://www.teggelaar.com/rome- dag-5-vervolg-2/, 2019-12-16)

2 費城吉拉德信托銀行(圖片來源:https:// philadelphiaencyclopedia.org/banks_girard-trust-corn- exchange-bank-postcards-2/, 2019-12-16)

3 弗吉尼亞大學禮堂(圖片來源:https://nl.m.wikipedia.org/ wiki/Bestand:University_of_Virginia_Rotunda_2006.jpg, 2019-12-16)
事實上,這種關于語義和語境的探討是整本書的重要內容之一。意義的復雜性是建筑復雜性的重要來源之一,而文中所有針對建筑意義的討論,背后都有一個關于語境的暗示。正如文森特·斯庫利(Vincent Scully)在第二版序言中所說:“形式和意義無法分開,且不能獨立存在,語言學中符號的識別離不開特定文化經驗,同樣地,建筑形式向觀者傳達的意義與其語境息息相關。”例如,塔魯吉宮中,正是古典的壁柱、拱券與玻璃窗之間夸張的不和諧,增加了宮廷建筑的滄桑感,這表明,建筑構圖中的一些對立和沖突反而能增強建筑的趣味性和紀念性。

4 威茲海默約翰遜之家(圖片來源:https://traverse360. wordpress.com/tag/usonian/page/2/, 2019-12-16)

5 辛普森-霍夫曼住宅(攝影:Henry Zbyszynski, 2007-05; 圖 片來源:https://www.flickr.com/photos/hankzby/488112303/ in/photostream/, 2019-12-16)

6 科赫住宅(圖片來源:https://www.belmont-ma.gov/sites/ belmontma/files/u741/snake_hill_final_report.pdf, 2019-12-16)
總之,對于建筑意義的探討,都是基于特定語境產生的批判性的討論。一方面,建筑形式的意義,離不開周邊環境和整體的歷史、文化、社會語境;另一方面,建筑的體驗者需要根據自身的經歷、歷史積淀、社會文化背景及其體驗建筑的具體方式,來與建筑發生對話,因此他與建筑的交流結果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自身所處的“語境”。此時,人的因素開始成為文丘里理論的主體,他的人文主義視角開始逐步清晰。
1972年,文丘里與妻子丹尼斯·斯考特·布朗(Denise Scott Brown)合著的 《向拉斯維加斯學習》[11]發表,“context”概念得到了進一步發展,從建筑層面擴大到了城市層面。斯庫利在《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第二版序言中介紹說,《向拉斯維加斯學習》采用語言學方法,從城市中的符號系統出發,探討建筑形式的象征性同社會文化之間的關系。這本書出版之時,美國在約翰遜總統的領導下,“偉大社會計劃”和越戰的失敗共同導致了美國社會空前的自由主義巔峰。在此背景下,文丘里夫婦以一種開放的心態擁抱了當代大眾社會的文化品位,對拉斯維加斯這一新類型的城市進行調研和分析。
此時“context”概念的流行程度減弱,使用頻率較《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大大降低。在討論駛入式教堂(或餐廳)和街道標志時,書中使用“context”來指代拉斯維加斯的商業價值觀——商業廣告、賭博以及城市的競爭精神等。另外,也將迪士尼樂園描繪為現代社會惡劣環境(context)中的綠洲。可以發現,“context”被延伸到城市領域以后,開始涵蓋更多社會屬性。
而建筑象征性的解讀也離不開其社會文化背景。書中將象征主義建筑分為鴨子(圖9)和有裝飾的棚屋(圖10)兩類。對前者而言,建筑成為雕塑,空間、結構和設計扭曲地融入一個象征主義形式中,長島鴨仔(圖11)的駛入式餐廳是對商業環境的回應,而克勞福德莊園公寓(圖12)等正統現代主義建筑則通過簡潔的整體形式隱晦地引發了關于工業化的聯想。裝飾棚屋通過在傳統棚屋外部附加裝飾來傳達意義,這也是此書更加提倡的設計方法。以基爾特住宅(圖13)為例,其立面劃分暗示了文藝復興時期宮廷建筑的比例,中央的入口、陽臺、拱形窗和電視天線則如同柱式一般打破了“層”的感覺,營造了紀念性。這也是對《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中建筑的意義相關觀點的進一步延伸。
書中還大力贊揚了波普藝術,認為它“在新語境中讓陳詞濫調獲得了新意義”。其實早在《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文丘里就曾提出波普藝術對于城市規劃的重要價值:波普藝術啟發我們,藝術并不因其組成要素的平庸粗俗而變得平庸粗俗,城市規劃師應該對那些短期內無法取締的低檔酒吧和俱樂部更加寬容,因為它們作為城市發展的產物是與城市文脈相適應的。此時,文丘里提出了一種與上一代現代主義建筑師迥異的審美趣味,但這種趣味本身難以評判好壞,在所謂“開放”的態度之下他也仍然嚴厲地排斥了其他不同趣味[12]。
對于此時文丘里理論的理解,筆者認為,其中的城市社會屬性更為關鍵。此時的“文脈”概念從個體參觀者的體驗擴大到了社會層面的價值觀,進一步體現了其人文主義精神。正如羅伯特·斯特恩(Robert A.M Stern)所說,區別于其他的后現代主義者,文丘里夫婦同現代主義者一樣,延續了西方人文主義的文化傳統[13]。


7 勞倫典圖書館大臺階(圖片來源:左圖為參考文獻 [10]25,右圖為參考文獻[10]41)

8 東圣喬治教堂側廊窗(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0]25)

9 象征主義建筑之鴨子(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1]88)

10 象征主義建筑之有裝飾的棚屋(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1]89)

11 長島鴨仔(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1]88)

12 克勞福德莊園公寓(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1]94)

13 基爾特住宅(圖片來源:參考文獻[11]95)
本文梳理了文丘里建筑理論中“context”概念的發展過程,從《論建筑構圖中的情境》、到《建筑的復雜性與矛盾性》再到《向拉斯維加斯學習》,從“情境”到“語境”和“文脈”,文丘里對這一概念的討論不斷擴展和深入。這一方面體現了文丘里對于建筑從外而內的認知和設計方法的不斷思考,另一方面也體現了貫穿了他建筑思想始終的人文主義傳統。
須指出的是,本文僅就文丘里的文字進行分析,沒有與他的建筑實踐聯系起來,這也是此次研究的局限性所在。但是也應該認識到,文丘里作為建筑理論家的思想觀點和他作為建筑師的實踐之間可能存在著一定的斷裂,正如文丘里在《建筑的矛盾性與復雜性》第二版的序言中所說的那樣,“我的觀點大多是啟發而非教條,歷史類比的方法也只能用于建筑評論中,難道藝術家的行為必須與他的人生觀完全一致么?”
作為20世紀后半葉最重要的建筑師和建筑理論家之一,文丘里在現代主義大行其道之時,突破性地提出了一種更加復雜多元的建筑取向,對建筑和城市領域都產生了很大沖擊。而他的建筑理論也直接影響了其后的后現代主義,在今天仍然具有啟發價值。□
注釋
1) 此處“情境”的譯法,參考安德里婭·格萊尼哲,格奧爾格·瓦赫里奧提斯 編. 復雜性——設計戰略和世界觀[M]. 孫曉暉,宋昆 譯. 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