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樂
(華南師范大學 廣州 510631)
我國古代存在著豐富多樣的閱讀空間,《史記·老子韓非列傳》稱:“老子者……周守藏室之史也。”司馬貞注曰:“藏室史,周藏書室之史也。”[1]可見早在先秦時期便有了官方的藏書機構。除了官方藏書,寺院、書肆、私人藏書樓等漸次出現,并愈加繁榮。尤其是書院藏書,從唐末、五代迄清季,作為我國重要的教育組織形式,貫穿了我國古代知識分子文化建構的流變。
廈門博聞書院創辦于光緒元年(1875 年),作為我國近代的藏書機構之一,較早引入西方書籍等文教設備,在館藏內容和借閱形式等方面相對傳統書院皆有所不同。博聞書院歷史僅于福建地區一些方志有相關史料載錄,在書院研究及我國近代教育史方面的論著或有提及,但多以羅列文獻資料為主,尚無針對性的研究成果。 陳谷嘉和鄧洪波主編的《中國書院史資料》(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8)、陳學恂主編的《中國近代教育史教學參考資料》(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陳元暉主編的《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等載錄了有關博聞書院創立的相關史料,所引資料皆基本雷同,并未進行針對性研究。鄧洪波《中國書院史》(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于第六章在近代創辦的新型書院中對博聞書院簡要論及,但未就其“圖書館化”進行探討。本文以博聞書院的相關史料為基礎,對其成立的始末進行梳理,以它的“公共閱讀特征”為核心,論說其對我國近代文化事業的“啟蒙”。
福建地區雖遠離我國的政治文化中心,文化建設上實則素有積淀,早在唐代便隨著人口的南遷漸次得以開發,此過程中也多有文人士大夫流寓避難于此,該地區的文化事業隨之漸興。南朝陳永定元年(557 年),便有“莆人鄭露倡學(湖山學堂)于梁、陳之間”[2],至宋代閩南地區已有“海濱鄒魯”之稱。邵雍評價曰:“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今南方地氣至矣!”[3]至宋嘉定十五年(1222 年),“陳復齋宓來守是邦,遂訪白鹿規式,創書院于南山之下,以為奉祀講學之地。禮聘九江蔡念成為堂長,延弘齋李燔定學規。”[4]88陳宓創建了官辦書院——延平書院,并擬定學規,羅列“五教之目”,為學之序,修身、處事、接物之要等內容。延至清代,閩浙地區經濟、文化發展漸盛,據學者統計,清代福建省共新建書院近三百所(不計臺灣書院、教會書院)[5]。可見清代閩南地區的書院教育是較為發達的,這些都為博聞書院的創辦提供了基礎。
博聞書院的創辦離不開外來因素的推動。廈門作為我國第一批被迫開放的通商口岸之一,在貿易及社會生活等方面獲得了被動性的刺激發展。自雍正五年(1727 年)分守興泉道移駐廈門,廈門便成為了福建東南沿海的軍事、政治、經濟中心,轄管范圍為興化府(今莆田)、泉州府和永春州。文化領域,廈門也逐漸蕃盛。這些都客觀上促成了廈門在傳統基礎上拓新的可能。晚清時期廈門地區外國傳教士活動頻繁,1872 年《北華捷報》(North-China Herald)發表《世俗的傳教士》一文,針對部分在華傳教士空談傳教的現狀,提出了在中國建立一座專供中國人閱讀的圖書閱覽室,并設想“這一閱覽室應該配備有中國的古典著作,已經翻譯成中文的有實用價值的科學文章,墻上應掛非常好的機械和現代發明的圖片,每件事都應該以啟發來訪者的興趣和愛好為目的。”[6]此文在當時來華傳教士中產生了較大的影響,英國傳教士麥華陀(1823—1885)便是在此影響下創辦了上海格致書院。博聞書院的創設同樣始自外國人士倡議。光緒元年(1875 年)八月二十九日,時任閩浙總督李鶴年致總署信函曰:“本年八月初四日,據署興泉永葉道永元稟,準廈口德國領事克勞爾,英國領事費立士,稅務司康發達德逵那、白蘭多、協品多等聯名函稱,擬特仿上海規模,在廈捐創博聞書院”[7]854,清晰地載錄了籌辦書院的外國人士姓名。
博聞書院的創辦,也得益于近代國內有識之士的支持。清末新式書院成為推動對外交流的窗口,傳統書院逐漸淡出主流。在這種歷史背景下,時任閩浙總督李鶴年(1827—1890)主導了博聞書院的建設。李鶴年起于詞館,作為典型的中國傳統文人及封建官僚,思想上卻對西學持寬容吸納的態度。他曾主持創辦了福州輪船招商局廈門分局,并在任職福建巡撫期間,推薦福建籍黃錫寶等人作為我國第一批官費留學生出國求學。李鶴年任職閩浙總督期間收到外籍人士建立博聞書院的申請,對此表達重視并予以積極響應。書院的經費則主要來自于當地官紳的籌捐。根據李鶴年致總署的信函:“僉稱由道會商在地方官紳籌議捐輸,或于公項閑款按月酌撥若干……該領事請于廈門仿照辦理,似應如其所請。惟廈地公款無可籌撥,只有會商在地官紳量力籌捐”[7]854,其中稅務司賈雅閣個人便捐贈1 882 元。此外政府也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了捐助,時任水師提督楊歧珍亦將自己一月俸祿捐與書院。興泉永道道臺、海防同知、廈門海關監督每月各捐助銀兩八元、兩元、兩元。
在中外人士共同推動下,博聞書院最終于廈門島項三十六崎落成。博聞書院能夠區別于傳統的書院及其他藏書機構,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公共閱讀體系,緣于其“開啟廈門地區閱讀風氣,使中外藝學并興”的創辦理念,使閱讀由私密的個體性逐漸向社會性轉變。博聞書院的革新主要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博聞書院突破了傳統書院形式的藩籬。
博聞書院創制前,福建地區直至清代基本上是以“傳統書院”為主。“傳統書院”是與科舉考試相匹配的應試教育機構,主要傳授經史子集等典籍。福建地區諸多歷史悠久的區域皆有傳統書院設立。如:福州地區四大書院——鰲峰書院、鳳池書院、正誼書院、致用書院培養了數量眾多的學者,泉州、漳州、莆田等地也都有一定數量的傳統書院,為福建地區的文化發展奠定了基礎。隨著中國與世界的接觸日益密切,民眾對于外來科技與文化的渴求日增。傳統書院一直以來依附于科舉制度,而清代科考試題形式、內容固定,拘泥于以經史子集為中心的傳統文化的闡發。傳統書院長期以來固化于中國傳統的書院體制,逐漸脫離了不斷變化的時代背景,即使處于變化日益劇烈的清末也很難接受全新的西方文化,甚至有一定的抵觸情緒。可以說,傳統性質的書院一定程度上已經不符合時代的需要,其內部建制長期固化,缺乏轉化為新式書院的條件,轉化難度相對較大。
此外博聞書院也對傳統書院的圖書管理模式有所改良。博聞書院成立之前,傳統書院已有了初步的圖書貯藏和分類實踐。諸多書院已經對院藏圖書的分類模式進行了探討,并嘗試依照一定的模式對所藏圖書進行管理,這些都為博聞書院的圖書管理提供了借鑒。如,福建鰲峰書院即按照“四部分類法”對藏書進行編目管理。書院內部的管理也頗為整飭,圖書管理諸步驟皆由專人管理,逐步形成了細化到圖書采集、登記、整理、編目的完備流程。雖然此類書院在圖書的管理上初具體系,其本質還是依托在書院成員的內部閱覽室,相關機構并未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圖書館化”,僅可看作是傳統書院向圖書館模式過渡的過程。在前人的實踐基礎上,博聞書院較好地貫徹了成立之初的構想,藏書數量豐富且層次多樣化,在多個方面形成了區別于傳統書院的獨特形式。書院廣備中外書刊,并參與制定了一系列與國外圖書館接軌的館藏制度,相比傳統書院的借閱者僅限于學生、缺乏專人管理的局限性,博聞書院可以面向社會各界,率先實現了我國書院的“圖書館化”。
另一方面,博聞書院的創設理念也有異于同時期的新式書院。
李鶴年所撰信函提到,博聞書院乃“擬特仿上海(格致書院)規模,在廈捐創”。由此可知,博聞書院乃仿照上海格致書院之制建立。格致書院與博聞書院有一定的相似之處,在成立方式上,二者都是在中外兩方的協作下成立的。博聞書院由廈門當時的德國領事克勞爾與英國領事等發起,受到福建巡撫李鶴年的支持。格致書院亦為當時英國駐上海領事麥華陀倡議,由麥氏和傅蘭雅等外國熱心人士及數位華人董事組成董事會而成立,并得到李鴻章、馮嬡光等人的大力支持。在創辦理念上,博聞書院宗旨為“務使中外藝學并興”,而格致書院則以“令中國人明曉西洋各種學問與工藝”[8]48為理念。它們都表達了對引入西學,與域外的文化與技術接軌的強烈愿望。
兩座書院創辦的思路皆為成立一個傳播西方思想與文化的新型書院,但二者在本質上有所差異。創辦宗旨上,當時的新式書院大多與格致書院相類,以培養洋務人才為主,而廈門博聞書院最初便是以提供公共閱讀、傳播知識為宗旨成立的,相比其他新式書院藏書借閱對象僅為書院內部人員,博聞書院則面對“廈地仕宦紳商文雅之士,有志欲來書院觀看各書各報者”皆予以開放[9]573。書院性質上,格致書院雖然引進了大量的西方書籍與資料,但成立者的意旨以教學為主,培育人才為格致書院主要目的,圖書僅作為教學參考資料之用。相比之下,博聞書院則根據實際情況削去格致書院的考課功能,主要保留了圖書閱覽功能。可見博聞書院雖以“書院”為名,但實際上已經形成了以公共閱讀模式為功能核心,區別于傳統書院的“新書院”模式。
傳統書院藏書的目的是提供師生研習之資,服務書院的教學、科學研究、編史修志等活動,滿足師生講學、誦讀、學術研究之需,書院以擁書教學為第一要務,藏書為書院講學活動創造有利條件。傳統書院與我國古代大多數的藏書機構相同,“知識”的傳播是封閉的,基本只面向固定的社會群體,書院藏書的閱讀者基本為在書院求學的士人,并不具備“公共性”。所謂“公共閱讀”是讀者在某一特定的公共空間內,通過閱讀平等地獲得知識和信息。
晚清時期,眾多書院在時代影響下逐步革新,院藏書籍品類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變化,諸多書院引入了新式書籍。如河南開封大梁書院的藏書涉及數學、地理、外國軍政、商務、鐵路、工程、化學、物理、煤礦、天文、植物、英語、法語、日語等諸多門類。廣州的廣雅書院,其藏書更為豐富,除了時務書籍外,還藏有諸多域外刻本書籍,如和刻本《佚存叢書》一部、《貞觀政要》十卷、《一切經音義》一百卷、《欽定西清古鑒》四十卷等。一些書院的藏書也逐漸實現了一定程度上的對外開放,如瀏陽洞溪書院五天開放一次,“領書期,齋外限每月初一、十五日,齋內限以每旬逢一五日,經管人如期守候收發”[10]。上海格致書院較之更為開放,制定《觀書約》規定“每日午后二句鐘起至五句鐘,晚刻七句鐘起至九句半鐘止,禮拜日停閱”[9]130。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書院只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在傳統書院基礎上對教學內容、考課方式進行變革,目的是培養經世致用人才。書院藏書仍依托于書院教育,屬于內部文獻。固定時間對外開放圖書借閱,目的并非推廣閱讀,更談不上“公共”二字。相較之下,博聞書院在其獨特的創辦理念指引下,變革傳統的書院形式,以嶄新的創辦理念和借閱制度,呈現了較為獨特的風貌,成為了廈門第一處具有公共閱讀性質的藏書機構。書院對于訪客階層不設限,為廣大市民提供一視同仁的借閱服務。其著眼點由講學授業向文獻閱讀轉移,對書院的藏書制度進行調整,實現了書籍資源公共化、閱讀環境公共化。它與傳統書院的不同之處不是簡單地削減傳統書院的考課功能,而是在諸多方面進行了改革與拓新,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藏書模式。這主要體現在四個方面:
其一,院藏書籍多樣化。博聞書院不僅貯藏各種中國經典著述,如《古今圖書集成》“十三經”“二十四史”等典籍,還引進了大量外國著述,西方書籍以教會譯制的西方譯著和科學書籍為主,這些書籍的設置使得廈門地區的普通民眾也有機會觀覽西方著述,增廣見聞。在傳統書院的模式下,藏書種類極為有限。博聞書院則突破舊有的館藏模式,在豐富藏書基礎上廣備中外書刊報紙,“以備廈地仕官紳商入院觀覽,可期擴充器識,共廣見聞”[7]825。館內所提供的報紙閱覽的業務非常完善,最開始皆為《萬國公報》《京報》《中西聞見錄》《申報》《香港日報》等外埠報紙,至廈門有報紙發行后,書院也添置了本埠報紙提供閱覽,對于傳播時事、啟發民智大有裨益,真正合乎“中外藝學并興”的立院宗旨。書院內傳統書籍與西方書籍以及報紙共存,鉛印、木刻、石印等諸多類型的圖書并見,極大地豐富了文獻類型。
其二,書院設置現代化。書院共分上下兩層,功能劃分各有不同。樓上房間有二,分別為藏書室和閱覽室,將圖書儲存與閱讀分開,能夠更加有效地管理圖書;樓下為管理員辦公室和貯藏室,方便更為有效地對書院進行經營。除了書籍閱覽室外,博聞書院還專辟報刊閱覽室,供學者閱覽“日報、月報、教報”等。書院除了大量藏書以外,另購置了大量科學儀器和設備,供需要者進行研究。如:機器樣圖及天球、地球、五金、礦石、氣爐、電箱等器具皆有陳列[7]856。這些閱讀空間的組合,使得書院不再是單一的讀書閱報場所,而是成為了一個富有層次的知識倉庫,方便了讀者由理論到實踐的學習過程,真正達到“開心益智,廣見博聞”之目的。
其三,書院管理制度化。博聞書院擴大了服務對象,由傳統的書院內部借閱改為面向社會借閱。此外它還制定了現代化的借閱制度,開門定于每日早晨十點,關門以日落時間為準,夏季大概六七點鐘、冬季大概五六點鐘。雖然館藏圖書對除“工匠、仆役及粗俗、輕浮、下賤之人”以外的“廈地仕宦紳商文雅之士,有志欲來書院觀看各書各報者”皆予以開放,但借閱者須“向司理書院董事取給執照”,此處所謂“執照”即閱讀許可證,以三個月為期更換。此外書院還制定了多則院規,與圖書館通則相類,如“凡來看書之士,須各安心靜坐觀閱,不得言語喧嘩,以及談說閑話”[7]856,書院實行在館閱覽,讀者需來院閱看,圖書不予借出,書報閱后仍需歸放原處。這些都具有鮮明的近現代圖書館特征。
其四,書院功能立體化。博聞書院還開辦了代售報紙的業務,如上海《申報》、香港《循環日報》等,這也是已知的廈門最早發行報紙的記載。報紙發行業務的開展,一方面為博聞書院的經營籌得一定的經費,另一方面也開拓了廈門民眾的視野。此外書院還“延請各國士儒講求西學,專勵中華人士,見識日廣,學問日精”[7]857,從而使博聞書院具備了類似開辦講座的功能。這些設置將博聞書院與傳統的書院區別開來,不同于傳統書院只服務于本院師生,博聞書院所面向的群體擴大至整個社會,體現了博聞書院功能的立體化和圖書館化。
如上,博聞書院不論是在館藏圖書特色上,還是在讀者群體的廣泛性以及借閱制度等方面,都具有較為鮮明的公共閱讀場所特征,被時人譽為“實開公共圖書館之先河”[11]。博聞書院至此已經區別于“書院”的“傳道、授業、解惑”傳統功能,不再是介乎于官學與私學之間的教育與研究機構。
博聞書院的藏書種類繁多,管理較為完善,一度成為廈門地區公共閱讀的首選之地。博聞書院較之傳統書院的特殊之處在于,它依托于開放的閱讀環境,進行了完整的“公共閱讀規范”實踐。書院成立之后,臺灣《日日新報》“詞林”欄于1903 年5 月23 日第一版刊載《鷺江博聞書院》詩一首,曰:
欲開風氣在多聞,書院崇高號博聞。 萬卷分披留客覽,小樓獨上訪仙群。 碑傳殉節懷周子,策讀治安慕賈君。
愿我同胞諸志士,從茲努力展奇勛。[12]
根據詩句內容可知,博聞書院內藏書籍新報“萬卷”,任人入館借閱的新模式已經被當時的社會民眾所接受,開啟了廈門地區公共閱讀的風氣,在當時引起強烈的反響。
由于當時公共閱讀事業在社會上并未蓬勃,受眾面較小,缺少群眾基礎,書院自創辦后經營狀況一度并不理想。從1884 年起,海關稅務司依據職權成為書院名譽秘書和司庫。在廈門居住的一位領事雇傭了一個辦事員,專門管理圖書和期刊,但讀者很少[13]。于是其又在“望高石之陽”(今水仙路)購置兩層住宅,并聘請林古徒為董事,經營狀況才漸次好轉,并受到各界人士的一致好評。直至1917年9 月12 日,廈門遭遇臺風,書院遭受了嚴重的破壞,院址也予以變賣,并暫存銀行,博聞書院的經營就此結束。1919 年,周殿薰等人于文淵井創辦廈門圖書館,其經費來源便為“由玉屏、紫陽兩書院經費撥充,另拍賣博聞書院院舍所得之資”[4]2030-2033,并向博聞書院申請,將書院所遺圖書器物移付廈門圖書館使用。前董事林古徒先生將書院藏書兩萬余冊以及書櫥設施等一并贈予廈門圖書館。自此博聞書院的歷史結束,并作為廈門圖書館館藏的一部分,其“生命力”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下來。博聞書院的歷史雖然短暫,但是為后世新式書院的發展提供了一種嶄新的思路,并且為當時的社會民眾提供了一條獨具特色的“啟蒙途徑”。
關于何為“啟蒙”以及在當時的中國社會如何啟蒙,梁啟超曾提出:“民德、民智、民力,實為政治、學術、技藝之大原”[14],明示改造“國民性”的重要性。書院作為國民教育的場所,在我國漫長的歷史中具有標志性的意義,承擔著尤為重要的責任。但傳統的傳道授業理路是有局限性的,所針對者僅僅是社會中以知識分子為主的部分群體,無法實現激發更廣泛的“國民性”訴求。而博聞書院一類的新式書院在“公共閱讀”領域嘗試,憑借更豐富的院藏文獻,更大范圍的讀者受眾,更先進的借閱制度,成為我國最早的公共閱讀事業實踐者,引領了當時廈門地區的閱讀風氣。如果傳統書院的啟蒙是顯性、直接的,那么博聞書院的啟蒙形式則是隱性、間接的。二者相較,后者通過閱讀達到對知識與文化的傳播和推廣,受眾更為廣泛,效果也更為深刻。博聞書院在如下幾方面從公共閱讀領域促進了文化的啟蒙。
其一,帶動了傳統書院制度的轉型
傳統書院藏書,突出“藏”字,缺少如何利用藏書的方法和機制。博聞書院之后,福建地區各種傳統的藏書機構都逐漸完成了改造,為近現代圖書館的成立奠定了基礎。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我國的教育事業在社會形勢和外來文化的沖擊下發生了劇烈的變化。1898 年京師大學堂成立,1904 年清政府頒布《奏定學堂章程》,標志著近代學制的建立,我國的書院教育模式逐漸式微。而博聞書院則在這種變化的浪潮中成功實現了轉型,并為其他傳統書院的去向提供了思路。各地書院的教育職能不斷削減,而在藏書上逐步豐富立體。如:光緒二十三年(1897 年)熊希齡與蔣德鈞等人集資千緡,購辦西學書籍24 箱,每箱各120 種,捐置岳麓、城南、求實三書院及各府廳州縣書院[15]。這些書包括數學、物理、政治、經濟、工程、醫學、軍事等方面。又如,光緒二十八年(1902 年)、二十九年(1903 年),福州鳳池、鰲峰、正誼、致用四大書院合并,綜合各院藏書建立圖書室。后在圖書室的基礎上于鰲峰校士館內設立圖書館,在原來藏書的基礎上增加了報紙、雜志以及時務新書[16]。這些書院的藏書中,“新學”“西學”之書與傳統的經籍在各個書院的藏書目錄中并現已經不為鮮見。書院藏書立體化、圖書館化的發展,使得各地書院雖然改設為新式學堂,但其藏書仍繼續發揮著作用。博聞書院作為前驅,在這個浪潮中起到的推動作用不可忽視。
其二,推動了福建地區公共閱讀事業的發展
除了傳統書院不斷豐富藏書外,各種新的藏書機構更是漸次建立,促進了該地區公共閱讀事業的發展。光緒二十五年(1899 年),鼓浪嶼閱報所于廈門設立,次年又建閩南閱報社。光緒三十四年(1908 年)至民國八年(1919年)浦城、東山、德化、仙游、安溪、邵武、龍巖也先后創辦閱書報社、書報所[17]。至民國五年,據“公共閱報所”的統計,福建的公共閱讀場所已達五十二所,私立亦有五所之多。它們雖然大多數規模不大,但是都已經初步具備了公共圖書館的功能,推動了公共閱讀事業的發展與成熟,并促進了真正意義上公共圖書館的建立。如宣統三年(1911年)鰲峰圖書館更名為“福建圖書館”,為今日福建省圖書館的前身。福州“說報社”藏書也歸入了烏山圖書館,這些藏書機構一如博聞書院的最終歸宿,成為了福建地區各省市公立圖書館的基藏。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我國圖書館建設已頗為立體化,呈現省立、縣立、鄉鎮、公立、大學、中學、機關等多層次的分布狀況,根據相關文獻整理公共圖書館地域分布如下(相關數據來源于:臺北成文出版社1969 年影印《中國方志叢書》中福建省部分):

圖1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福建地區公共圖書館分布
通過分析可知,這一時期福州及廈門等文化發達地區,仍延續了原本的積淀,并在此基礎上獲得了更大程度的發展。建甌地區由于民國時期是閩北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公共圖書館事業也進展較快。除此之外,其他地區如莆田、建陽、平和、仙游、南安、福安、長樂、浦城、詔安各有兩所,上杭、松溪、永泰、屏南、武平、南平、晉江、順昌、寧化、壽寧、永春、福鼎、漳平、霞浦、歸化、南靖、福清、泰寧、龍溪、漳浦、云霄、海澄、華安、古田、邵武各有一所。公共圖書館在福建地區分布廣泛,這些圖書館或為政府建設,或為私人捐建,或為傳統書院或藏書樓的基礎上建立。總的來說,福建省的公共圖書館事業呈現了百花齊放的景象。
隨著閱讀場所的豐富,公共閱讀事業在福建地區得到了蓬勃發展,影響逐步傳導至全國范圍,并受到了政府的關注。清政府意識到公共圖書館的建設對于開啟民智、富國強民的重要作用,于光緒二十九年(1903 年)制定《奏定學堂章程》,規定“大學堂當附設圖書館”[8]89。民國四年(1915 年)政府頒訂《通俗圖書館規程》,進一步提出:“各省治縣治應設通俗圖書館,儲集各種通俗圖書,供公眾閱覽,各自治區得視地方情形設置之,私人或公共團體、公私學校及工場,得設立通俗圖書館。”該年十一月又頒布《圖書館規程》:“各省特別區域應設圖書館,儲集各種圖書,供公眾之閱覽,各縣得視地方情形設置之。”[18]64至民國十六年(1927 年),《圖書館條例》規定“公共圖書館之經費,不得少于該地方教育經費總額百分之五”[18]82。公共圖書館建設自此由“必要性”轉變為具有一定“強制性”的建設需求。民國十九年(1930 年)至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教育部頒布《圖書館工作大綱》和《圖書館實施辦法》,對公共圖書館的性質、名稱、經費、機構、章程等進行了細化[18]116,相關政策在此過程中逐步推進和完善,公共圖書館的建設也日趨完善。
其三,契合了我國晚清時期學術轉型的需求
清末是我國學術變革的重要時期,而變革的基礎之一便是文獻的更新。隨著大量外域文獻的涌入,學人的思想也逐步更新。傳統的文獻史,是在書史、出版史、校讎史、目錄史、檔案史的視域下展開的。隨著文獻收藏由封閉轉向開放,學術研究的方向也逐步契合時代趨勢。
一方面,呈現出學術的兼容性。中國的傳統學術和西學相比,并不是簡單的“舊學”與“新學”的差異,二者的產生背景和功能互有不同。張之洞《勸學篇》提出“舊學以持身,新學以應世”,對任何一種文化不加考慮地予以批駁都是不負責任的。博聞書院本身就是中外人士合作創辦的,不僅貯藏各種中國經典著述,還引進了大量域外書籍。來到博聞書院的讀者,既沒有受到“學而優則仕”思想的桎梏,也沒有展露全盤西化的偏激思維,而是將二者在博聞書院這一閱讀空間內“融合”。博聞書院的舉措極大地尊重了學術的獨立性,使學術的發展更契合時代趨勢,更大范圍地實現了學術思維的轉型。事實上,學術的兼容性正是當時學術界的趨勢之一,嚴復、梁啟超、王國維等都是其中的代表,這種趨勢促進了我國現代學術的發端,催生了現代學術思想和規范的形成。
另一方面,促進了學術的現代化轉向。博聞書院成立之前,國內的有識之士留意到了接納先進知識的重要性,并推動了國內部分書院教授西學,社會上也逐漸興起了對于西方科學和社會制度的探討。但是這種探討并未在整個社會范疇鋪開,提議創設博聞書院的外國人士也注意到“茲吾西人旅來中國有年,所有中國風俗吏治民情,吾西土無不講求討習;而中國之人于吾泰西各國禮儀制度、學校民風,至今尚未深悉,徒知羨艷泰西之器藝而已,不知西國之器藝所以精且利者,皆由學問而出,而學問乃為政事之本,實足補中國圣賢所未及。故中國聰明特達之士,有志者雖留心西學,每苦無門可入”[7]857。博聞書院的創設,除了貯藏豐富的域外典籍外,還邀請外國學者入院講學,為有意了解西方文化卻不得入門之士提供條件。圖書分類體系由“經、史、子、集”,逐步轉化為“理、工、農、醫、文、法、商”的七科之學。傳統的文獻逐步被整合到新的知識體系中。
總的來看,我國近代思想文化啟蒙歷程中,公共閱讀事業對“國民性”的激發起到了一定作用。博聞書院僅僅是近代閱讀啟蒙建構中的一個版塊,這段歷史是短暫的,卻為之后諸多文化模式的建設提供了借鑒。時代變遷,對于書院理念的回顧與反思在新世紀再次掀起熱潮。各種以書院為名的教育機構興起,圖書館也提出了諸如“圖書館+書院”的公共文化服務探索模式,意在依托當代的圖書館平臺,宣揚中國傳統文化。在“復興”書院的過程中,理解書院的真正價值和意義所在,對書院在當代的經濟文化模式下于正確的軌道上行進,尤為重要。博聞書院不是科舉體系下固守傳統理念的教育系統,也并非一味拓新,對西學不加選擇地引入。博聞書院實質上是依托我國傳統文化精神載體,在公共閱讀道路上開展的實踐。其衰落也從某種程度上說明,單純以藏書、借閱為主的模式無法順應時代的發展要求。當下公共閱讀機構的建設除了逐步加強圖書的存護,更應該使藏書機構成為文獻收藏與研究相結合的立體機構,賦予其文獻整理研究、社會教育的職能,而不能單純將藏書機構看作文獻收藏的“倉庫”。
博聞書院的歷史是我國近代書院藏書制度流變一個較為典型的例證。在我國從近代對西學的汲汲以求,到當代對于傳統文化和經典的依歸過程中,公共閱讀事業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導向作用。如何使以圖書館為核心的公共閱讀機構在追溯傳統和銳意創新兩方面得到充分的發展,從根本上理解書院的涵義和價值,并從中汲取“營養”,用以提高公共閱讀機構服務能力和水平,使其成為傳達我國傳統文化理念的道場,開辟出與世界上其他國家截然不同的公共閱讀發展模式,這是近代包括博聞書院在內的諸多新式書院,之于當下社會的意義所在。
(來稿時間:2019 年9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