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賀云翱 編輯 | 田宗偉

《赤壁夜游圖》,陳少梅繪 供圖/ fotoe
中華民族坐擁兩條母親河——長江和黃河,這是何等幸運!
水是生命之源,文化之根,文明之基。有水則興,無水則亡。
長江孕育了長江文化,養育了中華文明。
長江流域是東亞地區最早的人類棲息地。在長江上游發現的舊石器早期巫山人、元謀人,長江下游出現的繁昌人字洞舊石器文化,時代可以早到170萬年到200萬年前,這是迄今東亞區域最早的人類和文化遺存。此后的百萬年間,長江流域一直有人類活動,在南京湯山,安徽和縣,湖北鄖陽、大冶、長陽等地都發現了20萬至50萬年前的史前古人類,至于5萬至10萬年前左右的古人類及其文化遺存更是分布于長江的上中下游地區。這表明長江流域是我國乃至東亞地區現代人起源和早期發展最重要的地區之一。
長江流域是世界栽培稻的起源地,也是我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陶器制作技術誕生地。大約在舊石器時代晚期,在長江南岸已經開始了將野生稻馴化為人工栽培稻的偉大歷程。湖南道縣玉蟾巖、江西萬年仙人洞兩處遺址都發現了距今1.5萬年左右帶有人工馴化特點的水稻遺存。1萬年前左右,人工栽培稻已經在浙江境內普遍種植,并且由長江之濱向淮河流域傳播,形成了我國最早的農業雛形。在江西、湖南兩個發現最早有水稻馴化遺存的地點,同樣發現了最早的陶器遺存。如果說,人工栽培水稻從長江流域起源與這里的野生稻品種、氣候、土壤及水熱條件等有關,陶器這種純粹的文化之物誕生則與長江之濱古人的生活方式變革和生活智慧累積密切相關。陶器的發明,意味著人類已經由將自然原料簡單加工成一種成品的歷史階段,轉入到用不同的自然原料經過一定物理、化學過程而制造出一種全新產品的新時代。

跨湖橋遺址 攝影/ VCG
農業的誕生改變了人類的發展進程。長江流域的先民利用較為穩定的農業定居生活,發明了中國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發達的木結構建筑、木船制造、漆器制作等,在浙江跨湖橋遺址、河姆渡遺址、田螺山遺址等地,都發現了干欄式建筑遺存或造船與漆器制作遺存,那些令人驚嘆的榫卯技術實物為后來中國乃至東亞區域的木結構建筑體系和家具工藝開啟了技術先河。
在今天的中國境內,最早的國家文明出現于長江流域。2019年成功申報為世界文化遺產的良渚文化古城遺址正是早期國家文明的標志性遺存。這里保存著具有都邑性質的古城、高等級祭壇式墓地、發達的農業水利系統、巨大的水稻倉儲設施、宛如天工的玉禮器系統及其他先進的手工業如絲織、竹編、牙雕、石器、漆木等遺存,還有遍布于太湖平原和杭嘉湖平原的不同規模和級別的良渚農業聚落群,這些都展現出這一中國時代最早的區域性古國高度發達的文化創造。我們可以認為,在四五千年前的時代框架內,因為治水、農業、適應復雜社會的治理要求、面對內部和外部的壓力等種種需求,長江流域上、中、下游區域都已經大體進入區域性古國階段。長江與黃河共同塑造了中華文明早期階段的多彩場景,為此后廣域國家的出現奠立了最深厚、最廣博的文化基礎。

三星堆博物館展出的文物 攝影/圖蟲創意
大約在4000多年前,夏王朝的出現使黃河中游地區成為了中國的文明中心,直至3000多年前的商王朝時期,長江流域的文化地位又重新崛起。從上游的三星堆文化,到中游的吳城文化,再到下游的湖熟文化、馬橋文化,都有各自的文明創造。三星堆奇異的青銅雕像、吳城的新干大墓青銅器群、長江中下游開創的世界上最早的瓷器技術系統等,都昭示著長江流域先民擁有著文化的獨創性。
春秋戰國時期,經過區域文化數千年的持續發展和與黃河文化的不斷互動,在長江流域最終形成了三個主流文化圈,上游的巴蜀文化圈、中游的楚文化圈、下游的吳越文化圈。這三大文化圈都有非凡的創造,有的文化成就影響極其深遠,如長江中下游的青瓷及其“龍窯”燒制技術,楚國發達的漆器工藝,吳越的銅劍鑄造技術和航海技術,吳、越、楚國的鐵器冶煉技術、絲綢紡織技術。齊人孫武在吳國完成的《孫子兵法》,楚國偉大的文學家屈原的“楚辭”,楚人老、莊的“道家”學說,秦蜀郡守李冰父子開鑿的都江堰……這些都成為今天飲譽世界的文化遺產。其中楚國的道家思想成為中國古代最為重要的原生態思想,其自然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合,為此后長江流域文化的發達提供了獨特而深厚的哲學基礎。這一時期,長江流域多國并立,各國大力發展水利、航運、農業、手工業等產業,水利水運成就世界領先,水陸交通推動著商業興盛,漆器、蜀錦、絲織、鹽業、鑄銅、冶鐵、治玉、造船等各業發達,幾乎都率先進入鐵器時代。
黃河文明與長江文明的對抗性交融出現在戰國末期。這一時期的中國出現了政治統一的趨勢,列國中以黃河流域的秦國和長江流域的楚國最具有統一天下的條件。楚國首先消滅了長江下游的吳、越國家,把楚國勢力從長江中游擴展到長江下游,同時也進軍上游攻擊地處長江三峽一帶的巴國。然而秦國君臣早已看到長江上游的戰略地位,出兵先行攻滅巴、蜀兩國,為從上游出兵循江而下攻滅楚國最終統一天下創造了條件。正如秦國國相司馬錯所言“得蜀則得楚,楚亡則天下并矣”,史書又言李冰于蜀郡“開成都兩江,造興田萬頃以上,始皇得其利,以并天下”,公元前313年開始,秦人逐步奪取楚國長江上游及漢水一帶的領土,迫使楚國離開中游的郢都(今江陵)而遷往長江下游區域,楚國勢力由此迅速衰弱。公元前222年,秦將王翦率大軍平定江南,設會稽郡于吳(今蘇州),楚國徹底滅亡。秦國滅楚及統一中國,使得長江文化與黃河文化能夠一體化發展,共同成為華夏文明的核心內容。
長江流域攀登上更高的文化高峰是從漢唐之間的六朝時代開始的。
西漢王朝實行“郡國并行制”,長江流域封建侯王已具有強大的政治和經濟力量,但總體而言長江流域開發程度要弱于黃河流域。及至三國時期,蜀漢大力開發西南,孫吳重點發展江南,都取得了超越往昔的成就,尤其是今南京從東吳開始成為都城。此后又先后成為東晉及南朝宋、齊、梁、陳的都城。從此南京便成為長江下游中心城市,這種格局一直到近代鴉片戰爭之后上海的崛起才被改變。
西晉“八王之亂”后,黃河流域社會經濟遭到嚴重破壞,并導致更為嚴重的“永嘉之亂”及“五胡十六國”長達百年的持久戰亂,中原大地都城毀滅,白骨遍野,經濟凋敝,長安、洛陽千年文明毀于一旦。晉室瑯琊王司馬睿率領一批大臣渡過長江,到達原東吳都城及江南地區,史稱“衣冠南渡”,其后在建康(今南京)立國,史稱東晉。長江流域大體成為東晉乃至后來的南朝國土,時間長達270多年。這一時期,橫貫東西的長江成為阻擋北方胡馬南下、保護中原百萬南渡人士及江南土著民族的一道天險,黃河流域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江南大地得以保存和發展。北方先進的農業、手工業技術與江南傳統生產技術相結合,大量南下人口以僑置郡縣的方式安家落戶,共同開墾長江流域的土地和礦藏資源,使得江南經濟文化迅速發達。整個六朝時代,沿江一線,大城市眾多,著名者如益州、荊州、雍州、湘州、江州、廣陵等。人才薈萃,文化成就突出,在建筑、哲學、文學、科學、史學、教育、藝術、宗教文化等方面涌現出一大批著名學者、藝術作品及著作,如王羲之的書法,顧愷之的繪畫,南朝石刻,劉勰的《文心雕龍》,范曄的《后漢書》,裴松之的《三國志》,謝靈運和謝朓等人的詩歌,周興嗣的《千字文》,劉義慶的《世說新語》,法顯的《佛國記》等,皆為當時文化智慧之凝聚,展現了長江流域特別是長江下游區域建康文化的一時之盛。其時,長江流域逐漸成為華夏文化之中心,以都城建康為代表的文化遠播到東亞列國,對日本、朝鮮一帶的文化產生深遠影響。

及至隋朝統一天下,相繼分裂達300多年的黃河和長江流域再次統一。隋唐統一和秦漢統一最大的不同,就是長江流域的全面崛起。隋朝統治者尊重事實,不僅在文化上傾慕南方,而且開挖南北大運河,構建了以大運河為縱軸、長江為橫軸聯通整個國土的水運系統。在長江及大運河沿線,分布著眾多政治和經濟中心城市,國家的經濟、文化中心逐漸從過去的黃河流域南移到長江流域。唐代人有謂長江下游區域是“繭稅魚鹽,衣食半天下”“天下大計,仰于東南”之勝地,韓愈則說“當今賦稅出天下,江南居十九”。到唐代中葉,“安史之亂”導致黃河中下游地區一片荒涼,廣大人民無家可依,由此推動了自西晉“永嘉之亂”后的第二次北方人口大量南下長江流域,進一步加強了南方的勞動力人口和生產技術,從此,長江流域經濟文化地位超過黃河流域的格局便大體定型。及至五代十國,“十國”中便有九國分布在長江流域及東南沿海一帶,中心地位不言而喻。
兩宋時期,中國一直處于分裂時期,北方及西部少數民族先后建立遼、西夏、吐蕃、金、蒙古等政權,與宋王朝相繼并立,兩宋長期面臨嚴峻的軍事壓力。但是,依托著經濟發達的長江流域及南方區域,兩宋王朝能夠持續保持國家之強盛,商品經濟、文化教育、科學創新均達到中國古代最繁榮的時期。咸平三年(公元1000年),中國GDP總量折算為265.5億美元,占世界經濟總量的22.7%,人均GDP達450美元,超過當時西歐的人均400美元,民間經濟之富庶繁榮程度遠超盛唐,故而大史學家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
我們從政治上觀察,北宋并不擁有全部的黃河流域,其都城東京(今開封)雖為當時世界之最大城市,然而其經濟支撐卻離不開大運河對長江流域豐富物產源源不斷的輸入。史載北宋時長江下游的“兩浙之富,國用所恃,歲漕都下米百五十萬石,其他財賦供饋不可悉數”,其中太湖地區稻米產量居全國之冠,時有“蘇常熟,天下足”之說。宋代商業稅占到財政總收入的70%左右,商業稅主要收入來自城市。北宋年收稅40萬貫的城市有東京和杭州2城,長江流域占其一;20萬貫的城市5個,都在長江一線;10萬貫的城市18個,有17個在長江流域。這些城市中以今天的杭州、蘇州、揚州、南京、鎮江、寧波、衢州、湖洲、長沙、成都等最為重要,長江流域的成都還是世界上最早的紙幣(交子)誕生地。
兩宋時代,西北陸上絲路受阻,海上絲路發達,長江一帶設負責外貿機構“市舶司”的城市有杭州、明州(寧波)、蘇州、潤州(鎮江)、溫州、江陰軍(江陰)、嘉興府(秀州)的華亭(松江)、澉浦(海鹽)、上海鎮(上海)等。宋代長江流域農業發達,辟有圍田、圩田、湖田、葑田、涂田等各種農田作業方式,南方傳統的水稻和北方南下的麥、粟、黍、菽等皆有種植;茶、棉、桑、麻、果木、甘蔗等經濟作物普遍推廣;國家在長江中下游引種“占城稻”,使產量大增。手工業如礦冶、煤炭、造紙、建筑、漆木、紡織、食品加工、陶瓷、造船、印刷、制茶、釀酒等各業興旺,大量經濟性集鎮在沿江興起。

都江堰 攝影/ 圖蟲創意
這一時期,長江流域教育發達,科技稱雄,民間書院興起,理學興盛?;钭钟∷⑿g的發明者畢昇是杭州人;被世界最著名的科技史家李·約瑟稱為“中國整部科技史中最卓越人物”的沈括在鎮江完成了“中國科技史上的坐標”——《夢溪筆談》的撰著;火藥及火槍制造中心主要在江陵、安陸、壽縣等地;指南針已用于海上航行。宋代長江流域名人輩出,古文運動大師歐陽修,名滿天下的“三蘇”(蘇洵、蘇軾、蘇轍),江西詩派的開創者黃庭堅,北宋改革家王安石,北宋理學大師周敦頤,南宋理學大師朱熹,南宋四大家楊萬里、范成大、陸游、尤袤,詞作大家晏殊、蘇東坡、周邦彥、秦少游,愛國詩人文天祥等,皆是長江流域的文化巨子。
兩宋之際,發生宋、金對抗,金兵對中原地區的野蠻軍事行動引起中原人口的第三次大規模南下,渡江人口高達600多萬人,長江流域再次接納了大批北方移民,并且憑淮守江,保護了華夏文明的血脈。從此中國文化依據長江流域這片沃土堅守和創新,中國經濟中心也徹底轉移到長江一線,尤其是長江下游地區成為全國最富庶之地,乃至南宋時期形成了“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說。

江南貢院 攝影/ VCG
元明清時代,是中國的又一個大統一時期。元代的長江流域,棉種植業和棉紡業都堪稱發達,出現了黃道婆這樣的紡織技術改革家。元代為了發展海外瓷器貿易,在景德鎮創燒青花瓷,從此,景德鎮就發展成為中國及世界的“瓷都”。
明代早期,朱元璋以南京為中心,建立了明朝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外交等一系列制度。永樂十九年,朱棣遷都北京時,實際是把南京的國家文明體系遷往北京,包括其宮室、陵寢規劃建設制度等。國家經濟上更是依賴南方,明清兩代每年通過大運河北運的漕糧都在300萬石以上,宣德時最高可達674萬石,成化八年(1472年)始規定歲運400萬石的常額,而漕糧所出主要是在長江一線各省域。明清三大織造中心(南京、蘇州、杭州)都在長江流域;瓷都景德鎮、陶都宜興分別位于長江中下游。明末江西人宋應星在其巨著《天工開物》中詳細記錄了當時長江中游區域豐富多彩的傳統手工業。明代的南京先后為首都和陪都所在,人口達百萬左右,是沿江規模最大的城市,它借助長江運道,一舉成為海上絲路的中心城市,在這里,鄭和七下西洋,28年間航行世界30余國,把古老的海上絲綢之路推到了歷史的巔峰。
一個區域,如果只有經濟,沒有文化,其經濟也不可能持久,只有讓經濟與文化互相促進,螺旋上升,才能保證社會的良性發展,明清時代的長江流域正體現出這種態勢。明清時代,長江流域已經是人才淵藪。位于南京的國子監,一度學生規模達到9000多人;“江南貢院”作為長江下游科舉重地,走出過大批封建國家治國人才;蘇州則成為“狀元之鄉”。美國學者馬麥可認為,15至18世紀,蘇州儒、商結合的社會精英分子有雄厚的經濟實力和文化上的獨特創造能力,他們能通過詩禮傳家、科舉考試等途徑,一代一代形成良性循環,從而影響整個江南乃至明代中國。從更大的范圍而言,明清時代,長江流域整體上處于全國經濟的高位,由此推動了文化的發達和思想的創新。在長江流域,明清時代產生過大量優秀學術成果,如王陽明的心學,王艮的泰州學派,無錫的東林之學,顧炎武為代表的實學,湖南復興的湖湘學派等。其中“湖湘學派”起于兩宋,到明末清初以王夫之為代表,形成名家層出的態勢,從曾國藩、左宗棠、郭嵩燾、魏源、陶澍、賀長齡到譚嗣同、陳天華、黃興等,展現了該學派經世務實、愛國體民的優良傳統。《農政全書》《天工開物》《本草綱目》《徐霞客游記》《景德鎮陶錄》《物理小識》《古今歷法通考》《補農書》等諸多講求實學的著作在長江流域誕生,許多優秀文化也隨之積累和傳播。
1840年,“鴉片戰爭”讓西方資本主義國家敲開了中國的大門,中國在侵略者的嚴酷挑戰下走上艱難的現代化歷程,長江流域既是標志著中國進入近代史的《南京條約》的簽訂地,也是被迫接受這種挑戰并率先做出積極探索的區域。從上海、寧波、南京、武漢等城市“開埠”,到“太平天國”戰爭的發生,從“洋務運動”興起,到“維新運動”的參與,從“辛亥革命”打響第一槍,到亞洲第一個資產階級共和國“中華民國”的建立;從“新文化運動”的開始到《新青年》雜志的創辦,從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到“南昌起義”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從井岡山第一個農村革命根據地建立到瑞金第一個蘇維埃共和國建立,從于都邁出萬里長征第一步到“遵義會議”召開,從“四渡赤水”到“飛奪瀘定橋”,從第二次“國共合作”到抗戰勝利,從打響“渡江戰役”到新中國建立……近代史上幾乎所有重大的里程碑事件都發生在長江一線。
萬里長江,澆灌了長江文化數萬年之花,哺育了中華文明五千年果實,滋養著近現代無數的仁人志士持續奮進——他們立足長江,面向世界,探索著天人合一、知行圓融、家國情懷、大道之行的至理和實踐。
今天,在中華民族走向復興的進程中,長江又肩負起新的偉大使命。從“三峽工程”到“南水北調”,從“長江經濟帶”到“長三角一體化”,從“一帶一路”交匯地到“生態文明”先行區,既要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又要創新發展不止步,引領全國作貢獻。雙重的挑戰,內外的壓力,讓萬眾矚目,令全球期待,中華民族在行動,長江兒女在協力!回看歷史,我們有過太多的驕傲,積累下充分的智慧;瞻望未來,我們有百倍的信心,具備豐實的條件,去實現國家的厚望,去履行應盡的職責,一定要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長江流域崛起,成為中華民族實現偉大復興大業的堅強脊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