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2019年出現了一個流行詞—“社畜”。人們可能馬上會想到另一個詞—“鬼畜”。這兩個詞,都來自日本。
“社畜”,大意就是白領階層過著一種被壓榨、無休止、泯滅個性的畜生一般的社會生活,事實上就是人的極端工具化。
而“鬼畜”,則是一種對正兒八經存在的事物的玩世不恭的解構方式,在中國主要是視頻混剪解構,其代表性的實體是B站。
作為嚴肅探討,我們可以對“鬼畜”毫不在意,但不能對“社畜”視而不見。因為前者是一種亞文化,而后者則是一種社會主流心理;前者可以遠離,后者不可逃避。
作為人,卻以“畜”自況,這在過去是難以理解的。
今日的社會,所有的存在都能夠被理解;或者反過來說,過去所有的不可理解,都已轉換為某種存在。
原本難以理解的還有“吊絲”。
這個詞產生于2012年,席卷2010年代。它最常見的寫法,是給“吊”字加上“尸”字頭,那是它的原貌。
一個社會,集體地、坦然地以某種器官以及其上的附著物自況、互稱,回首人類文明史,史無前例。
雖無前例,但有參照系,比如陛下、殿下、閣下、足下,東漢蔡邕說,這是不敢直稱,“因卑達尊”。對方地位太高,我不能直視,因此用不直視的情況下所能看到的事物代替之。
“吊絲”顯然并無此意,因為即便緊緊盯著看也看不見,它的多種寫法都是為了規避“文明”困境而化生。也就是說,想盡辦法沖破重重障礙,目的只是為了實現“自我貶低的自由”。
這種自我矮化,是對現實境況的反映。
人們從潛意識里發現,正如彼得·L.伯格所指出的那樣:“社會是讓我們身陷囹圄的歷史囚籠。”身在囚籠,無法沖出,于是便自嘲和互嘲,以此忘記囚籠是一種苦—這就是獲得快樂的有效方式。
“吊絲”代表社會中下層的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所蘊含的也是一種主流社會心理。
觀察今天的社會,必須正視一個認識前提,那就是,主流文化是由社會中下層來代表的。這和史書里的世界大異其趣,過去的風尚幾乎完全由上層創造和引領。
道理很簡單,過去是權力社會,而今天是市場社會。市場是打群架的,人多,就能自發生成和強化價值取向—雖然因為難以聯合而不能制定規則。
馬云、馬化騰是頂級精英,是制定規則的人,但托舉他們的是數以億計的中下層;明星在公共場合裝模作樣,也是裝給數量巨大的“吊絲”們看的。
“吊絲”時代,中下層的自我意識還是很強烈的,人們試圖通過語言、行為等方式獲得快樂,正說明人還沒有放棄對人格完整性乃至自我實現的追求。“我”可能先天、后天條件不如他人,但“我”知道我是我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我”接受當前低下或者一般的經濟、社會地位,但人格完整性并沒有被瓦解。
笛卡爾說,動物是機器;拉·梅特里說,人是機器。“社畜”的意思就是,人和動物一樣,都是機器。
當主流自況從“吊絲”轉換為“社畜”的時候,背后的心理意義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最重要的一點是,人格完整性被瓦解了。
一個人可以承認自己長得不好看,過得不體面,但基本上不會承認自己是“畜”。“畜”是用來和“人”相對應的,不僅是一種靈性差別,還是一種道德差別。只有當一個人在行為上極其反社會的時候,人們才會把他和動物并提。
比如,“是禽獸也”“禽獸不如”。
“社畜”這個詞背后,沒有一絲快樂,沒有自嘲,沒有玩世不恭—玩笑總是有度的。所以這不是一種修辭,而是一種承認,對人的存在狀態的承認。
這種存在狀態,是缺乏自由意志、被驅使、不能停歇、機械式地生存。“畜”字很觸目驚心,符合中下層大眾的形象思維特性,但它真正所指的,其實是機器。
笛卡爾說,動物是機器;拉·梅特里說,人是機器。“社畜”的意思就是,人和動物一樣,都是機器。
“鬼畜”“社畜”來自日本。中國人從19世紀末以來,就保持著語言借用的習慣,主要的借用對象就是日本。早期,我們借用的是他們率先翻譯的西方現代理性概念,以及一些原本不知道的風物、地理名詞,現在,我們需要的是他們的“重口味”思維中不時閃現的高度概括力。
這些詞匯驚悚,但形象。
在線性的現代生活邏輯下,日本一直走在中國前面,所以這種借鑒無可厚非。作為近鄰,日本人總是比中國人早一拍感受到現代化的高價值,同時也早一拍地體驗到“囚籠”的滋味。
“囚籠”,今天主要表現為機器。實體的機器,以及機器化的社會運行方式。
多數人的機器式生存,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尤其當人的競爭對象是機器,而且人由機器來指揮的時候。
工人,外賣員、快遞員,白領,柜員、程序員,寫作者,醫生、律師,藝人、直播者、網紅……這些主流職業,都在與機器競爭,并且被機器所指揮。有點累贅,但為了便于理解,還是說明一下他們分別對應的“機器”。
工人至少從200年前就開始和機器競爭,作息也由機器決定。
外賣員和快遞員的對手和指揮者都是作為機器的平臺。
白領的機器是電腦、手機以及背后的工業制度。
柜員的對手是程序員研發的機器程序,而程序員的對手是他們自己研發的日益聰明的機器程序。
寫作者的指揮員是機器統計出來的偏好數據。
醫生早已機器化,律師也一樣在機械化流程下完成工作,好醫生和好律師都是因為還保留著動情的能力。
藝人、直播者、網紅看上去是自由的,但他們的“上司”,也是機器使用大數據技術完成的流量統計。
可以說,在當代城市社會,生產過程不依賴機器、控制手段不機器化、效率評價不以機器為榜樣的職業已經非常稀有。就算是乞討,也需要一個二維碼,否則破碗里將空空如也。
人總會尋求身邊主流群體的認同,而不管它是什么群體,獲得認同,是自我安放的必要條件。現在,幾乎所有的群體都具有被機器操縱的特征—工業機器和機器化的企業運行。想要得到機器化群體的認同,只有一個辦法—成為機器化的人。
機器只要有動力,就是永動的。只要機器在動,人就不能停。
“社畜”的哲學意義,就是“永動的人”。
人是如何成為機器的?
前面其實已經指出了大致的邏輯:社會是人的囚籠,人是身不由己的;接著,技術發展和理性的評價制度讓社會機器化了,所以人也必然、必須機器化。
宏觀判斷非常無情,在微觀情形下,任何變化都涉及我們的情感體驗、生活經驗,而這正是變化會給許多人帶來痛苦的原因。
社會自有其運作機制,個體的痛苦微不足道。只有人文主義者會在乎后者,但人文主義的聲音在今天已經非常微弱。
人與機器的區別,在于有沒有愛。
這和人與動物的區別類似,但是更徹底。因為動物可能沒有社會性的愛,但還是有生物性的愛—沒有審美,但有沖動,而機器沒有任何形式的愛。
動物會撫養后代,母鳥會反復來回,為自己的孩子抓蟲喂食;有的成對的動物之間還有本能的一體感,比如元好問以親身所見寫下的《雁丘詞》,一只大雁被獵人網殺,另一只悲鳴不去,觸地而死。
“社畜”的哲學意義,就是“永動的人”。
動物之愛,出于本能,而人類之愛,由社會決定。
人類聯合為社會的目的,在洛克、盧梭看來,是為了更好;在霍布斯看來,是避免更壞;而比他們早得多的中國先賢荀子認為,聯合是為了共同對抗其他動物強于人類的先天優勢(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馬”),是被迫相愛。
總之,動物未必要相愛,但人必須相愛。這里的“相愛”是意義寬泛的,指的是自發的利他性,社會必須依賴合作來運行,而合作要求每一個人都要有所讓渡。冰冷的算計、極端的自利是反社會的,倘若人人如此,必然導致社會瓦解。
但是,所有建構我們的基本道德律和代代傳承的基礎認知的公理(包括“人必須相愛”),都有一種和計劃經濟一樣的根本缺陷—無法考慮社會發展和技術進步。
社會發展和技術進步在今天表現為機器籠罩一切,機器是沒有任何道德情感的。
把生產的指揮和評價全部交給機器,在社會生活中貫徹機器文化,可以創造出一種特別公允、客觀的形式印象,把所有問題都轉化為經濟效率問題。
不過,效率的代價是擠壓愛存活的空間。
中年男子喝醉后哭著喊“媽媽”;連續加班一個月的女子在地鐵站痛哭流涕;收費站女員工因為幫忙推車遲緩了另一輛車的通行而被責罵,默默拭淚;知名企業直接在工位上宣布裁員;大企業員工在患病以后被迅速辭退……
這些,都是對“社畜”的現象印證。
現象背后,邏輯一致:今天的社會運行是機器式的。人作為部件,如果不能正常運轉,就會被馬上更換。
這意味著,人必須成為永動機。
現代世界,以及每一個引領國家走向現代化的大人物,是功勛卓著的。因為人類社會的歷史,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對抗饑餓的歷史,而現代化的實現,讓人們只要有能力并且愿意勞動,就不會挨餓。
不過,任何事情都有成本,擁護現代化也不意味著要無視這些成本。在這一問題上,最顯著的成本就是“永動”:人被機器化,進而“無情”,更少地收獲愛,也更少地去愛人,因此也更容易心理崩潰。
愛,其實是一種人格要求。
神,不需要被愛,只需要被信仰;圣人不會愛,正如魏晉王戎說的,“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動物可能有本能之愛,但沒有意識到的愛。只有人,需要去愛,也需要被愛,這是維系人格完整的基礎。即便是集中營里的納粹軍官,在家庭里也可能是一個好父親和好丈夫,如果沒有這一角色來對沖“工作”中的極端工具化,他也不能存活。
愛,是自覺地認為對他人負有責任。即便對一個陌生人,同情,就意味著一份責任在心頭滋生。
有一種東西會瓦解愛—物化。
在古代,最早源自道家哲學的“齊物”思想,“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接著被佛家哲學推演到極致,“物化則一片清虛,四大皆空虛,真淡之至也”。但這不是不愛,而是不特定地愛。
在現代,物化就表現為不愛了。科層制、泰勒制、功能化、流水線化、螺絲釘化、勞動貨幣化,都把人理解為一個局部,而局部是沒有情感的。你的手臂,你的腿,是不會愛一個人的。把局部當作整體就再也沒有整體,正如泛神論就意味著無神論。
非常冷酷,但我還是想說,今天,當一個企業去大學或者勞動市場招人的時候,多數情況下,招聘者看到的是這雙手、這雙腳、這張臉、這個專業甚至這個酒量能做什么,而不是這個人能做什么。怎樣把一個人拆下來,最有效率地組裝在機器以及機器化的機制身上,這就是今天對“勞動”的理解。
這不是推理,已經是一種社會現實了。現實會塑造人的意識,社會會規訓人的行為。“社畜”就是這樣產生的:刨除人格,抑制愛的需求,去做一個合格的機器零件。
在“社畜”之前,日本流行著一個半學術半民間的新詞—“無緣社會”,無社緣、無血緣、無地緣。“緣”是紐帶,而紐帶的必要成分是愛,因此“無緣社會”其實就是“無愛社會”,它的下一步,必然就是“社畜”。
今天,“社畜”已經是一種合理存在。人們,尤其是生于現代制度下的年輕人,會覺得在現代世界里,“愛”這樣的非效率問題不被考慮實在正常。他們具有現代意識,因此超越前輩,但他們也正是最大的受害者,未來更甚。
把生產的指揮和評價全部交給機器,在社會生活中貫徹機器文化,可以創造出一種特別公允、客觀的形式印象,把所有問題都轉化為經濟效率問題。
當我說當下的社會日漸“無愛”的時候,可能會招致反對。反對的人們會列舉各種事實,比如,在具有沖擊性的社會事件中,輿論(主要表現為評論,而評論又主要表現為“跟帖”)都是秉持善良的立場,支持受損者;又比如,每逢事關國家、民族這樣的共同體利益遭受挑戰的時候,輿論也是一邊倒地噴薄著家國情懷。
然而,動用鍵盤對遙遠的人與事表示自己的道德義憤是零成本的,而一切不需要成本的行為,其真誠性都令人起疑。在這些過程中,人的道德情感的確還在,但它是虛擬性的存在。
真正向周圍的人與事付出愛,是需要現實成本的,時間、金錢、他人觀感、領導看法以及與此相關的個人遭際、事業前途,都可能成為愛的成本。因為愛,意味著個性,意味著人格完整,而機器化了的一切,排斥個性,排斥人格完整,個性和人格完整幾乎將毫無意外地遭受懲治。區別在于,有的迅速,有的緩慢。
大多數人,一邊在遙遠的事件上義憤填膺,一邊卻在身邊的不合理事實面前默不作聲。無論是事關價值,事關愛自己的人,甚至事關自己,都是有愛不言,有恨不語。這種狀況時常令人感到絕望。
當我們適應了這一套機器化規則的時候,意味著每一個人都被成功學馴化了,但“成功”的人畢竟寥寥無幾。正因如此,成功學就是邏輯自悖的,它的接受面越廣,就越暴露出其“不成功學”的真實面目。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社會作為一個客觀環境,個人不得不去適應,但社會本身,是集體選擇的結果。也就是說,它既然如此,卻不是必然如此。當你認為別無選擇時,就是被現有的社會設置所欺騙,同時也在自欺欺人。
它是可以改變的,只是需要理想,甚至幻想,而理想與幻想依賴獨立人格。那個怕被改變的機器化的現實,正在預防性地消滅獨立人格。
消滅的辦法就是,讓人們忘了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