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

兩只戴勝鳥,飛在我身后不足五米遠的柵欄上,看我蹲著干什么。不太懼生,反倒有點欺生。我回頭時,一只還偏一下腦袋,頭上的羽冠更神氣,那意思像說:
嘿,沒帶相機吧?就是讓你拍不著。
我往起一站,它們眼花繚亂得不見了。空氣中振動的氣流久久未散開,我在其中,等它們翅膀打開的氣流,輕輕地一股一股繞過我頭頂,脖子,臉,耳朵,把我手中的香煙升起的煙霧弄得凌亂。
黃昏時分,水邊馴狗的老頭。這么冷的天讓狗下水叼棒子,如是者三,還挑選人多的地方炫耀。
我承認他狗馴得好,但難以接受他的殘忍,和殘忍的虛榮。
狗第五次下水時,實在看不下去,我起身離開了。
蘆葦邊,不小心拍到奇怪場景。這么冷的天,兩只野鴨子全然不顧,在冰水中愛愛。
夜晚水邊散步,忽然聽到小狗的吠叫,———低沉有點沙啞,兇狠,是威脅又是警示。
黑乎乎的不辨,下意識看腳下,恐被咬。我怕小型犬,它們不講狗理。但沒有。初聽聲音是在水上,望去水面茫茫,不見有可落腳處,于是擔心是哪只小狗被淹。
又叫了幾聲,很近,竟然是在我頭頂。我吃驚極了。
抬頭,蒼黑的空中,有更黑的影子盤旋,望見時已在水面上。難道是它?暗中難識,有鷹翔之態。
水面露出的蘆葦斷掉的桿之間,有野鴨子的叫聲,是在遠去。我望不到它們。那叫聲也是短促的低沉的嘎嘎聲,我能識別出那是在警告同類:"小心,有個兩條腿的家伙來了。"
再看空中,那盤旋的鳥兒不見了。納悶是什么鳥,難道和野鴨一伙?
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那鳥兒又出現了。展開翅膀很大,飛行不快,可知不是鷹類。它又發出一聲短促的狗吠,就像小狗看到人離去、危險解除時的吼吼聲,音低。然后,它發出了嘎嘎的鴨子鳴叫聲!
是的。是一只很大的野鴨,承擔夜間警戒任務。鴨中斥候。
野鴨子能發出狗叫聲,我生平第一次遇到。
麻雀是高度警覺的小鳥- -它算鳥嗎?過于普通,遍地都是。
觀察到黃昏時麻雀的棲落和飛行,都是成對的。兩對麻雀,面對四個方向。那是剛剛落下,嚴陣以待,合作監視環境。穩定下來后,變成每一對監視一個方向。
有一對飛走了。剩下的一對麻雀立刻變成背對背,各朝一個方向。
有個美國人著一書《鳥的故事》,董繼平兄翻譯,他近年譯了許多美國自然文學的著作。那是一冊真正堪稱講述鳥類生活的書,不像國內書胡亂吹牛,名不符實。比如講到麻雀的智力活動- -有只雄麻雀撿到一根好看的羽毛,銜回窩里,得意得嘰嘰喳喳飛高飛低叫。像個農民發了財滿村炫耀。它鄰居一只母雀,羨慕得不行,它一飛走就飛進去偷出來。但并不銜回自己窩,而是飛到樹上找濃密樹葉藏起來。
一會兒雄雀回窩,羽毛不見了。氣得暴跳如雷。它首先飛到鄰居母雀窩里,看看羽毛在不在。木有。于是躥高飛低嘰嘰喳喳,那是罵了,像個潑婦罵大街。
那只母雀在附近樹上,假裝沒事人看熱鬧。
等那只雄雀安靜了,又飛走了。母雀飛到藏羽毛處,銜著返回自己窩里。它多么開心啊!于是躥高飛低,嘰嘰喳喳。那不是炫耀,是按捺不住的開心。
這作者花了多少時間,精力,來研究一只鳥兒的活動。麻雀- -這么普通的簡直不能稱鳥的鳥兒- -我們對它們一無所知。我們鄙俗,愚蠢,幾代人也只有單調的表象化的知識,只知道它們嘰嘰喳喳。
一大片、一大片又一大片的梨花,高高低低沿路邊延伸開去。有時樹遮住了,或遇崖忽然不見,心里急切,像少年望見傾慕已久的女子在眼前消失。趕緊看路那邊,啊,她在那邊更嫵媚。趕緊前行,啊,前面還是她婷婷站立。多么幸運的女子,在少年心目中,美得像十萬畝梨花開放!
我的心蕩動不息,我的心像一群麻雀嘰嘰喳喳撲棱著飛起來,飛得也不高,不快,還不知落向哪里。我一輩子了不知麻雀叫聲里的情緒,我猜幾乎所有國人都不知道。但這次我確定,這是一群驚喜的麻雀發出的叫聲。
好的,我的靈就是那雀,它輕輕站在梨樹之巔,這棵,那棵,還有那棵,一排排過去。我的靈要像雀一樣小,輕,風微微吹起它的羽毛,它不會壓壞哪怕一瓣梨花。我行車很遠了,我的靈還在那漫野的梨花之巔的枝條上蕩動,這只雀,那只,一大群都是。
選自《都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