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

電影學者,2019年12月5日逝世,享年76歲
托馬斯·埃爾塞瑟(Thomas Elsaesser)是歐洲最重要的電影理論家之一,其研究領域包括電影前史、媒介考源學等。他在闡述媒介考源學時常用到一個詞“可選擇的歷史”,簡而言之,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電影史本該朝著另一個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某種程度上,埃爾塞瑟留下一個相似的遺憾:按照原計劃,他本該出現在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進行一次主題為“退化過時的詩學與政治——今日的先鋒派何為”的講座,卻在前一天,于北京的酒店突然離世,享年76歲。正如英國小說家特里·普拉切特所說,沒有人會真正死去,只要他激起的漣漪還沒有完全消失。對于埃爾塞瑟來說,他留下的漣漪是那些作品:《作為媒介考源學的電影史》《早期電影:空間、畫面與敘事》《新德國電影》。
1972年,時年29歲的埃爾塞瑟發表了一篇關于20世紀50年代好萊塢家庭情節劇的長篇隨筆《喧嘩與騷動:家庭情節劇評論》,刊登在自己編輯的電影雜志《花押字》。這篇長達14頁的文章出世,不僅為埃爾塞瑟贏得國際聲譽,也間接成為流亡好萊塢的德國導演道格拉斯·塞克(擅長拍家庭劇和肥皂劇)被學院派認可的起點,更重要的是,它的發表標志著電影研究作為一門學科正式確立。在電影研究領域,埃爾塞瑟被稱作“行走的影史百科全書”:其著作幾乎涵蓋德國電影史所有時間點。迄今為止,他在重要期刊上發表的文章超過200篇。
1943年,埃爾塞瑟出生于柏林,后移居英國,他在蘇塞克斯大學主修英國文學,并拿到博士學位。1968年,埃爾塞瑟創立了電影雜志《布萊頓電影評論》。從1971年到1975年,他一直是另一本電影雜志《花押字》的編輯,這是本由電影理論家彼得·沃倫支持、英國電影協會資助的雜志。正是在這里,他成為國際知名影評人和好萊塢電影理論家。英國首個獨立電影研究機構,東英吉利亞大學電影研究系,也是在他的幫助下創立。1991年,埃爾塞瑟受聘于阿姆斯特丹大學,親手創建了電影電視研究系,并任負責人直至2000年。
2009年,從阿姆斯特丹大學退休一年之后,為紀念自己的建筑師祖父馬丁·埃爾塞瑟,他與妹妹雷吉娜·埃爾塞瑟成立了馬丁·埃爾塞瑟基金會。法蘭克福地標建筑大市場大廳,便出自馬丁之手,它如今是歐洲中央銀行的新址。他與祖父的淵源,一直延伸到電影里。2015年,埃爾塞瑟的導演處女作《太陽島》中,祖父的“遺產”占了不少篇幅:那是一手提箱信件,一些詩,裝滿超8毫米膠片的錫罐。在這部紀錄片中,他向觀眾描述了馬丁在上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這段時間的工作,他與妻子莉澤爾復雜的婚姻,后者當年愛上了景觀設計師利巴雷西·米格。實際上,“太陽島”正是米格的設計項目。在靠近柏林的一個小島上,米格將循環經濟的理念變成現實。生活中,馬丁與利米格不僅是同事,也是情敵。盡管如此,這個小島始終是馬丁·埃爾塞瑟一家的避風港,在這里,他的妻子和四個孩子不僅有吃的,也有安全感。2017年11月,《太陽島》在卡塞爾紀錄片電影錄像節首映。
1976年,也就是那篇《喧嘩與騷動:家庭情節劇評論》發表四年后,埃爾塞瑟成為愛荷華大學的客座教授——并不是像他動身前所預想的那樣,是請他去講好萊塢。“他們只是把我看作一個歐洲進口貨,一個熟悉德國電影的專家而已。”埃爾塞瑟后來說。他在愛荷華大學開設了一門課程叫“新德國電影”,用當事人的話說,“這在當時確實非常新”——以及一門關于德國表現主義電影的課(又叫魏瑪德國電影)。他后來在接受采訪時坦言,自己當時對魏瑪德國電影一無所知,只好邊學邊教。好在他帶的那屆研究生非常聰明且用功,以至于很難說清楚老師和學生到底誰從對方身上學到的更多。這些學生中有后來成為加州大學教授的瑪麗·安妮·多恩,她就媒介理論和電影考源學寫過一本非常重要的書,《電影時間的誕生》。
隨著他對上世紀20年代德國電影的了解逐漸加深,電影的起源以至它在一戰前的發展,開始進入他的視野。1978年,美國電影理論家諾埃爾·伯奇發表在《銀幕》雜志上的一篇文章《鮑特,或矛盾》,深深吸引了他。這篇非同凡響的文章對于埃爾塞瑟不啻為天啟。雖然文中伯奇自始至終沒提一個人的名字,但是埃爾塞瑟依然能看出作者明顯受了米歇爾·福柯影響,因為那時他已經讀過這位法國后現代主義哲學家的著作。
隨后,此文作為伯奇的演講稿,被帶到當年布萊頓國際電影資料館聯合會召開的會議上宣讀。這是電影誕生以來,檔案學者、電影史學家和先鋒電影制作人首次聚集在一起,他們的目標是,喚起大眾對早期電影的關注和支持。“這些電影遺產以前根本沒人在乎,也沒人珍惜,現在這些硝酸鹽拷貝起碼可以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如果必要的話,得到修復。”埃爾塞瑟說。雖然他并未出席布萊頓的會議,只是事后聽說,但是對于電影歷史的興趣在那時已悄然萌發。某種程度上,這是個關于埃爾塞瑟如何被引到媒介考源學的背景故事。
2018年11月,埃爾塞瑟出版了他的新書《歐洲電影與大陸哲學:作為思維實驗的電影》。本書聚焦的是,關于歐洲核心啟蒙價值的未來,當代電影藝術對政治和哲學思考的貢獻有多大。鑒于全球化、多元文化社群和后民族國家民主帶來的挑戰,書中質問了倫理和政治的邊界在哪里,與此同時,關于后世俗和后啟蒙哲學的辯論充斥其中。有學者這樣評價此書,“帶有批判性和實驗精神,對于提出、描述和解決我們這個時代復雜的社會政治動態,是個非常有挑戰性的工具,是跨學科的認識論和哲學地圖。”倫敦大學國王學院電影學教授羅莎琳德·高爾特認為,“《歐洲電影與大陸哲學》不僅對于電影和哲學的關系有深入探討,對于當下一個有思考力的歐洲之重要性,也適時提出了要求。埃爾塞瑟提供了一個嶄新又急需的框架,以應對當代歐洲政治和電影文化的新情況。”
埃爾塞瑟主張,做電影研究有三個根本性的問題:電影是什么(這是個電影理論的經典問題,巴贊也曾提出過)?電影在何時(例子是新電影歷史運動,這是媒介考源學的先聲)?電影在何處(這個問題與媒介平臺有關:是大銀幕還是小屏幕,還是手機屏,抑或是畫廊、博物館這樣的藝術空間)?
對于什么是媒介考源學,有種說法是,“有多少媒介考源學家,就有多少種對媒介考源學的定義”。埃爾塞瑟喜歡從學科角度回答這個問題。他曾提到,自己進入該領域是通過研究“早期電影”。初到阿姆斯特丹大學時,他有很明確的目標,那就是將“新媒體”納入課程中,使其成為教學和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本科階段,課程被分為不同的學科領域,在研究生階段,我對待電影、電視和數字媒體的方式是,把它們看作既獨立又互補的媒介形態。電影史的核心課程叫‘媒介考源學,電影理論的講授則圍繞著‘電影、身體和意識。”
在去年舉行的一次學者對談中,他曾這樣說。這種課程安排下,“考源學”成為一個圍繞著科技和權力對不同媒介進行拆解的名詞。每個學期,學生會專注于不同的“考源學”:“銀幕考源學”“攝影考源學”“放映考源學”和“聲音考源學”,等等。就像他會在電影理論的課程設置中討論“窗與畫框”“門與銀幕”“鏡子與臉”……那樣,因為它們都與電影、電視和數字媒體有聯系,且受到后者影響。
在阿姆斯特丹大學,他給博士生開的課程叫“想象中的未來”,這門課與媒介考源學的聯系更為直接。“想象中的未來”著重考察對照了兩個時期,一個是從1870年到1900年,另一個是從1970年到2000年,從而發現究竟是何種關鍵技術引發了社會變革,繼而去審視變革發生后,哪些視覺媒體得以興盛。埃爾塞瑟認為,這兩種情況電影都不是,邁布里奇和馬雷開發的連續攝影術本來可以向著一種路徑發展,也就是成為單純的科學工具,而非像現實中那樣變成一種大眾娛樂媒介——正如電影理論家巴贊所言,電影的發明被推遲了。他以立體視覺作對比,這項技術最終也沒有應用于大眾娛樂。至于X光,在游樂場短暫興盛了一陣子,其危險性很快被大眾意識到,遂被拋棄。
在埃爾塞瑟看來,數字媒體的出現不應被看作技術上的斷裂,而是一個修復和仿真的過程。從“考源學”的角度出發,他認為,數字媒體為一系列思想實驗提供了機遇,所謂思想實驗,“它們的目的是為了追溯、重新想象電影的或然歷史,也就是在過去不同時間點,相對于最終發生的,某種特定的技術本來可以導向一個完全不同的未來。”
這便是為什么,埃爾塞瑟在媒介考源學理論中加入了“電影的另類譜系”,借此將電影裝置的非娛樂性應用囊括進來,使人們意識到電影在今天以這般面貌出現,有僥幸和偶然性因素在里面,有些明顯失敗的時刻其實包含了另類可能性的種子;同時使人們意識到,將以下事件和元素納入一切媒介歷史的重要性:哪些事件雖然沒有發生但有可能發生,哪些事件確實發生了但它的影響在衰減,隨后被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