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鞏散文本于六經、言必及道,其經典屬性在南宋理學語境下逐漸被認可,并經由“唐宋八大家”選本、在“唐宋八大家”概念框架內最終確認。在歷代選家的選評與解讀中,曾鞏散文的經典性被定位為儒家正統的道德觀念、窮盡事理的內容要素、嚴謹整飭的行文法度與雅正質樸的語言風格等多個層面的價值典范。曾鞏散文的經典化歷程,反映出理學思想對古文傳統的涵容、實學思潮對古文接受的浸染以及科舉制度對古文走向的影響,這正是曾鞏在中國散文接受史上的典范性與獨特性所在。
在“唐宋八大家”中,曾鞏是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人物。他“擅名兩宋、沾丐明清、卻暗于現今”[1]。他生前被歐陽修器重,是北宋古文革新運動的骨干;明代被茅坤等選入“唐宋八大家”,經典價值逐步確立;清代以來,深受康熙、乾隆二帝青睞,并對桐城派的散文創作產生重要影響。在古代散文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曾鞏散文的文學經典屬性如何被確立與解讀,其文學經典名篇如何形成?本文試圖從選本批評的角度探索這些問題。
文學經典和經典化是一個重要議題。什么是“文學經典”?劉勰《文心雕龍·宗經》篇說:“‘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2](P26)所謂“經”,就是永恒不變又至高無上的道理,是不可磨滅的訓導?!暗洹钡募坠俏男蜗鬄殡p手捧著竹簡,本義是指有垂范價值的重要文獻書籍,許慎《說文解字》稱:“典,五帝之書也。從冊在丌上,尊閣之也?!保?](P147)概言之,所謂“文學經典”,就是承載文學之“至道”與“鴻教”的各類文學典籍與作品。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作為宋代古文運動的中堅人物,曾鞏畢生以道德性命之學為重,他的散文繼承、發揚“文以載道”的優良傳統,反復馳騁,窮盡事理,文風古雅平正,“紆徐而不煩,簡奧而不晦,卓然自成一家”[4](P10396),對后世文學創作產生深遠影響,他的文學作品具有無可非議的經典價值。
曾鞏散文本于六經,言必及道,在他生前,已被很多人尊為傳承儒家文化的典范。歐陽修稱其文“引經據古,明白詳盡,雖使聾盲者得之,可以釋然”[5](P339),王安石稱曾鞏“轥中庸之庭,而造于其堂”[6](P755)。據曾鞏之弟曾肇撰《曾鞏行狀》稱,曾鞏為文,“落紙輒為人傳去,不旬月而周天下,學士大夫手抄口誦,惟恐得之晚也”[7](P791),其言雖有溢美之嫌,然而,由此可以看出曾鞏之文主要流播于學士大夫這一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精英階層。曾鞏逝世后,其好友韓維撰《神道碑》,評價曾鞏在文學上的地位說:“自唐衰,天下之文變而不善者數百年。歐陽文忠公始大正其體,一復于雅。其后公與王荊公介甫相繼而出,為學者所宗,于是大宋之文章,炳然與漢唐侔盛矣。”[7](P804)同年,林希撰《墓志》稱曾鞏“公于經,微言奧旨,多所自得”[7](P798)。曾鞏文章有古者“淳厚之遺”[8],“在孟學不傳之后,程學未顯之前”[9](卷三六,P386),上接劉向、下啟程朱,文道兩棲,“可以算作道統中的樞紐人物”[10],因此,南宋以來,在理學思想影響日益擴大的語境中,曾鞏散文的經典屬性更為學者認可。
在曾鞏散文走向經典化的進程中,朱熹是其中重要一人。南渡以后,文學以朱子為一大宗,朱熹獨服膺曾鞏。據朱熹云:“余年二十許時,便喜讀南豐先生之文,而竊慕效之,竟以才力淺短,不能遂其所愿。今五十年乃得見其遺墨,簡嚴靜重,蓋亦如其為文也。”[11](P3965)朱熹喜好曾鞏散文,是因為曾鞏的散文“詞嚴而理正”,“人之為言,必當如此”[11](P3918)。他甚至將曾鞏散文的地位置于歐陽修之上,認為“公之文高矣,自孟、韓子以來,作者之盛,未有至于斯”[12](P727)。文學作品的價值需要得到接受者的普遍認同,而接受者在文化場域中的地位往往會決定經典價值與權威性的高度。日本學者高津孝就指出:“曾鞏散文的聲價自北宋時期開始大增,但可以說,他被選入唐宋八大家,被權威化的直接契機還是南宋朱熹的高度評價。”[13](P47)盡管在北宋時期,曾鞏散文就得到歐陽修、梅堯臣、王安石、曾肇、陳師道等人的高度認可,但他們與曾鞏或為親友,或為師徒的復雜關系,使得在曾鞏散文的評價上主觀感受往往多于學理思辨。而作為與曾鞏關系不甚密切的理學宗師,朱熹在學理層面對曾鞏散文經典屬性的重要闡發,不僅極大地推動了理學家受眾群體的產生,而且也對曾鞏散文的接受產生了深遠影響,后人甚至直接認為曾鞏“實開南宋理學一門”[14](P606)。隨著南宋時期理學思想在文化精英階層影響力的日益擴大,另一著名理學家呂祖謙為示學者以門徑,編撰《古文關鍵》,首次編選唐宋八大散文名家作品,并評價曾鞏文“專學歐,比歐文露筋骨”[15](P3),這為明清以來曾鞏“唐宋八大家”經典地位的形成奠定了前期基礎。
元明以后,理學逐漸由濫觴走向輝煌,科舉制度進一步完善并開始定型。在此文化語境下,曾鞏散文的經典屬性得到進一步闡釋與確認。對曾鞏散文儒家文化典范的肯定與認同,仍是精英文化階層比較普遍的共識。元人虞集就稱曾鞏能“博考經傳,知道修己”[16](卷三三),“赫然為時儒宗”[16](卷三五);明代孫慎行言“子固宿儒,故其氣沉厚”[17](卷首);艾南英也說“昔人所稱讀南豐曾氏之文,如見三代宿儒”[18](卷三);清人李紱稱“自漢以來,董、韓、歐、曾,皆粹然儒者”[19](卷四五)。這一時期,曾鞏文集及詩文刻本眾多,刻書者身份主要包括南豐地方官員、外出為官的曾鞏同鄉以及曾氏宗族后裔,“三股力量共同推動,使曾鞏成為翻刻次數最高的宋代文學家之一”[20]。不過,真正將曾鞏散文推向普通大眾視野的還是各種選本的出現,特別是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的問世,最終確立了曾鞏散文的經典地位。該書主要為初學為文者指示門徑,刊行以來,“盛行海內,鄉里小生無不知茅鹿門者”[21](P1320),“一二百年以來,家弦戶誦”[22](卷一八九,P78),曾鞏的文名及其數量眾多的散文也因此流播甚廣并深入人心。在茅坤看來,曾鞏散文本于經術,折衷于大道,這正是對曾鞏散文儒家文化典范的進一步認同。此后,各種“唐宋八大家”選本風靡云涌,曾鞏散文被絕大多數選本收錄,有些還成為科舉考試的范文。借助于科舉考試這一國家制度安排,曾鞏散文的儒家典范性價值得以廣泛普及和推廣,這極大地提升了曾鞏的知名度和影響力??梢哉f,曾鞏散文的經典屬性最終在“唐宋八大家”這一概念框架內確定成形。
“文學經典是一個不斷的建構過程”[23],文學經典的建構因素很多,除文學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及其可闡釋的藝術空間外,特定時期讀者期待視野的變化、文學思潮和批評觀念的流變等均是文學經典形成的不可或缺的外部要素。具體而言,各種外部因素主要包含如下三類主體:一是文學創作者,他們通過對作品的模仿與借鑒提高其知名度;二是作品編選者,他們通過編選選本擴大作品傳播的廣度;三是文學評論者,他們通過對作品的品評闡釋挖掘其深度。可以說,這三種力量共同推動著文學作品走向經典化。在中國文學史上,選本起著樹立權威文學家、確定經典作品的作用,是文學經典化的一個重要環節,甚至是必由之路。作為傳統文學批評的形式之一,選本批評“具有多向度的批評功能”[24]。每一種選本,不僅體現著編選者個人的文學主張,還反映出一定時代的文學導向和文學思潮。一般來說,一個作家及其作品在歷代選本中出現次數越多,其被歷代讀者所接受的程度也越高。如前所述,曾鞏散文的經典屬性最終在“唐宋八大家”的概念框架內確定成形,而“唐宋八大家”由最初的雛形到得以推廣,正得益于呂祖謙、朱右、唐順之、茅坤等一批文學作品編選者。據統計,明清以來僅“唐宋八大家”散文合選本就有不下40種,這些選本還不包括多于八家、少于八家、溢出八家或專選八家中某一家的選本①[10]。因此可以說,曾鞏在中國古文歷史中的經典地位,很大程度上是由歷代選本確立并得以完成的。
下文筆者通過一些具體的統計數據,來展現曾鞏散文在歷代選本中的收錄情況,并由此呈現曾鞏散文在歷代的經典化過程。筆者隨機選取了36個比較具有代表性的選本,包括:宋代無名氏編《宋文選》、呂祖謙《古文關鍵》及《宋文鑒》、趙汝愚《宋名臣奏議》、魏齊賢等《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杜大珪《名臣碑傳琬琰之集》、樓昉《崇古文訣》、真德秀《續文章正宗》、湯漢《妙絕古今》、王霆震《古文集成》,明代朱右《六先生文集》、王行《墓銘舉例》、楊士奇《歷代名臣奏議》、吳訥《文章辨體》、唐順之《文編》《稗編》與《六家文略》、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徐師曾《文體明辨》、馮琦等《經濟類編》、王志慶《古儷府》、賀復征《文章辨體匯選》,清代孫琮《山曉閣選古文全集》、康熙《御選古文淵鑒》及《御定淵鑒類函》、吳楚材等《古文觀止》、儲欣《唐宋十大家全集錄》、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蔡世遠《古文雅正》、乾隆《御選唐宋文醇》、沈德潛《唐宋八大家古文》、高嵣《唐宋八家鈔》、姚鼐《古文辭類纂》、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汪森《粵西文載》以及雍正版《江西通志》。
就這36個選本中“唐宋八大家”作品收錄情況來看:曾鞏散文在宋元時期各選本中的入選頻率為199篇次。若僅與“宋六家”比,則曾文入選頻率排名第四,低于蘇軾、歐陽修、王安石,僅高于蘇轍、蘇洵。在各選本中,曾鞏散文入選量基本排在中后位,僅在《名臣碑傳琬琰之集》中居“宋六家”之首。到了明代,曾鞏散文入選頻率為360篇次,在“唐宋八大家”中排名第七,位次僅高于蘇洵。較之宋元,明代選本所收曾文數量驟增。其中,朱右《六先生文集》、唐順之《六家文略》的出現,尤其是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鈔》橫空出世,披沙揀金,在浩瀚的古代文學海洋中遴選出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八家之文,并將之作為科舉士子習文典范,這大大提升了曾鞏的知名度和影響力。總的來看,明代諸選本所選“唐宋八大家”之文,曾鞏散文數量仍居中后位,甚至是末位。朱右《六先生文集》所收曾鞏散文數量雖列“唐宋八大家”之首,但這在當時非常少見。清代以后,曾鞏散文入選頻率為367篇次,在“唐宋八大家”中排名第五,低于韓愈、蘇軾、歐陽修、柳宗元,僅高于王安石、蘇轍、蘇洵。這一時期,除“唐宋八大家”選本外,康熙、乾隆兩位皇帝御定的選本亦收曾鞏之文,《御選古文淵鑒》所收曾鞏散文甚至高達39篇,僅次于蘇軾散文入選量,最高統治者的推行使得曾鞏散文在清朝文化建設中普及程度進一步加強。
就以上36個選本的總體情況看,曾鞏散文的入選頻率為926篇次,在“唐宋八大家”中排名第六,位次僅高于蘇轍、蘇洵。這個排序結果與學者付瓊研究得出的定型于茅坤、沿承至后代的八大家座次排名基本一致,也與宋、元、明、清各代曾鞏散文入選量在八家中的排名基本一致。
以上是對各選本選錄“唐宋八大家”散文的一個整體呈現。若就曾鞏單篇作品在35個選本中的入選情況②來看,可以發現:
第一,曾鞏散文共有315篇入選,入選數量占曾鞏傳世文章總量的近39.97%。其中,入選頻次在5篇次以上的作品為54篇,占曾鞏傳世文章總量的6.85%。這一部分作品也是歷代評論家品評、關注的重點對象,確定著曾鞏“唐宋八大家”古文經典的地位。
第二,從文體上看,入選各選本的曾鞏散文基本涵蓋了傳狀、奏議、書說、雜記、碑志、詔令、序跋、論辯、哀祭、贈序等各種文體③。選錄頻次較高的散文中,雜記類最多,其次為序跋類,再次為贈序類,其后依次為:書說、論辯、傳狀、奏議、碑銘、哀祭類。由此可見,在曾鞏諸種文體中,序文與記文最為著名,也最受人們歡迎和關注。明代茅坤在《南豐文鈔引》中就說“曾之序記為最,而志銘稍不及”[25](P3627),明末孫琮亦稱“八家中,子固獨長于學記……可廢諸家學記”[25](P3976-3977),清代高步瀛《唐宋文舉要》引方苞語稱“南豐之文,長于道古,故序古書尤佳”[26](P822),劉大櫆稱“曾之所長者一,曰序”[27](P194)。所論甚是。
第三,在35種選本中,《撫州顏魯公祠堂記》《戰國策目錄序》二文入選次數最多,《列女傳目錄序》次之,《宜黃縣學記》《徐孺子祠堂記》居第三。其后是《書魏鄭公傳》《新序目錄序》《越州趙公救災記》《移滄州過闕上殿劄子》《擬峴臺記》《寄歐陽舍人書》《禮閣新儀目錄序》《墨池記》《送江任序》《救災議》等。這些文章可以說均為曾鞏的名篇佳作,是曾鞏散文中的經典之作、代表之作。
第四,入選以上35種選本的315篇曾鞏散文,大致分為以下幾種:(1)自宋元時期起就被許多選本關注和收錄,明清時期仍然倍受青睞,如《戰國策目錄序》《撫州顏魯公祠堂記》等。(2)宋元時期未引起選家注意,明清時期被選家發掘并反復收選,如《宜黃縣學記》《越州趙公救災記》等。(3)宋元至明代入選多個選本,入清以后逐漸銷聲匿跡甚至淡出選本視野,如《相國寺維摩院聽琴序》《仙都觀三門記》等。(4)宋元至明清時期雖受到選家關注,但入選頻次較低,或只出現于某一個時代的某一種選本中,這一類作品數量也比較多。一般來說,入選頻次較高的作品,在不同時期的選本中出現頻率一般都較高,反之則低。以上曾鞏散文在各選本中的選錄情況,不僅反映了曾鞏散文受歡迎的程度,而且也反映出不同時代或選家的文學主張與審美趣味。
曾鞏散文在歷代選本中如何被建構為文學經典?哪些因素影響到曾鞏散文經典化的歷程?這一經典化進程背后體現了怎樣的文化內涵?一般來說,文學經典在得到確認之后,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經典性”的定位問題。選本作為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形式以及士子科舉考試的重要讀本,面向并連接著不同類型、不同層次的閱讀者。閱讀者對曾鞏散文作品經典屬性的理解方式與解讀效果,直接影響到曾鞏散文經典價值的定位。通過對歷代文獻的解讀可知,在以選本為載體的曾鞏散文經典化歷程中,接受者從儒家正統的道德觀念、窮盡事理的內容要素、嚴謹整飭的行文法度與雅正質樸的語言風格等多個層面定義了曾鞏散文中“道”“理”“法”“術”并重的經典性。
一是,曾鞏散文經典性在儒家正統道德觀念層面的確立。曾鞏散文有一個比較明顯的特點,就是理正詞嚴,愛講道理,發議論,這種文學思潮古已有之。荀子在《解蔽》《儒效》《正名》等篇中,就闡發了文以明道的思想。早在曾鞏生前,歐陽修就反復褒獎曾鞏“文識可駭”[5](P262),“好古,為文知道理”[5](P212),他所強調的識見、道理,都是儒家正統道德觀念。從曾鞏散文在歷代選本中的收錄情況看,雜記、序跋、贈序三類文章最受青睞。雜記大多由對事物的感知或對文化問題的思考生發,展示作者對道德、心性問題的認識,重在以記“載道”。序跋多由對傳統經史典籍的介紹和評論著手,闡發作者對歷史、儒學問題的見解,重在由序“明道”。贈序是古代傳統的送別贈言文章,旨在詮釋、傳揚儒家正統道德觀念,重在藉言“傳道”。在選本中入選率高達18次的《撫州顏魯公祠堂記》一文,宋人樓昉就評其“議論正”[28](卷二七,P216),明代唐順之評論此記曰“獨言忤奸而不悔”[29](P310),選家在閱讀策略的選擇上,都是從傳統儒家道德觀念維度確認曾鞏散文的經典屬性。
在以選本為載體、以選家為主體的文學批評中,曾鞏入選率較高的名篇還有很大一部分被解讀為正統儒家道德規范。如《戰國策目錄序》,茅坤認為“大旨與《新序》相近,有根本,有法度”[30](卷一〇〇,P225),沈德潛稱贊其“尊孔孟以折群言,所謂言不離乎道德者”[31](P809)。此外,儲欣、張伯行、吳調侯、吳楚材等選評家對《列女傳目錄序》《新序目錄序》《禮閣新儀目錄序》《贈黎安二生序》等文的評論,也反映出曾鞏散文是如何在文道關系語境下、在與儒家主流意識形態的彼此認同中走向經典化的。
曾鞏散文能躋身“唐宋八大家”這一具有儒學學術意義的散文經典系統,這一過程還依賴于理學家的推動。理學家對曾鞏的推崇不僅體現于對其散文的整體概觀,也反映在對具體篇目的評價上。曾鞏另有一篇入選率極高的散文《宜黃縣學記》,這篇記文在南宋時期就很被朱熹看好。到了元代,理學家、撫州人吳澄把曾鞏納入從孔孟儒學到程朱理學的儒學學術體系發展脈絡中,進一步闡釋該文所傳達的儒家正統道德觀念,這在曾鞏散文接受史上是一個重要信號。自此以后,隨著“唐宋八大家”概念框架在選本中的確立,《宜黃縣學記》的入選頻次一躍而居于首位,熱度已然超出《撫州顏魯公祠堂記》《戰國策目錄序》等散文名篇。
二是,曾鞏散文經典性在窮盡事理內容層面的確立。曾鞏散文固守儒學之理,長于道古,古雅純正,形成一種獨特風格,劉熙載《藝概》將之概括為“窮盡事理,其氣味爾雅深厚,令人想見碩人之寬”[32](P31)。對曾鞏散文“窮盡事理”內容要素的認識,可以追溯至歐陽修。歐陽修逝世前一年作《答曾舍人》,就稱贊曾鞏之文好處在于明白詳盡、曲盡事理。明清以來,曾鞏散文窮理格物的內容特質通過選本批評進一步被確立。清人張伯行編選《唐宋八大家文鈔》,序稱編選目的不僅是“資學者作文之用”,更是在于實現“窮理格物之功”。[29](原序,P2)在此思想動機之下,張伯行選錄曾鞏之文128篇,遠遠高于其他諸家。格物致知,窮盡事理,這正是以朱熹為代表的理學家所倡導的認知世界的法則,即通過窮究事物道理,致使知性通達至極。在曾鞏的文章里,儒學的道理往往被層層申發、闡述得淋漓盡致,此與理學家的閱讀期待不約而同。由于曾鞏文學創作與朱熹等理學家學術思想上的相通性,當后世論者談及曾鞏,曾鞏理學家的形象不斷凸顯,其散文格物致知的理學特質也不斷被強化。明代邵廉《序刻南豐先生文集》評《筠州學記》,就有“詳次《大學》誠正修身,而本之致知”[33](P2084)之語。曾鞏的其他散文名篇如《書魏鄭公傳后》《南齊書目錄序》,也是在窮盡事理的層面被樓昉、茅坤、張伯行等反復闡釋。
從文學發展史來看,以“格物致知”評曾鞏之文還應關注一個現象,就是肇始于宋代、鼎盛于明清的實學思想傳統??梢哉f,作為中國古代思想向近代思想轉化的中介和橋梁,實學始終有一個突出的特點,這就是強調崇實黜虛,主張學術要有益于治國理政,從而達到經世致用的目的。為舉業而設的《唐宋八大家文鈔》已經符合了經世實學的某些思想趣味,到清代前期,乾隆組織編撰《御選唐宋文醇》,更明確要求辭達理詣、足為世用?!案裎镏轮笔且粋€內涵非常豐富的概念體系,在以乾隆為代表的明清文選家中,它是包含了知性智慧、心得感悟與知識道理等眾多內容要素的經世哲學。實學思想對曾鞏散文接受的影響體現在其多篇散文的經典化歷程中,典型者如《越州趙公救災記》。該文在兩宋時期并未受到特別關注,明清以來,茅坤從探究事理以為世用的社會功用目的來發掘其經典價值,稱此文記其事絲理發櫛,“救災者熟讀此文,則于地方之流亡,如掌股間矣”[30](卷一〇四,P279),由此引發明清以后眾多選本對此文的關注。入清之后,乾隆更是將該文視為“司牧之臣案間必備之書”[34](卷五六,P942),可見曾鞏散文在明清選本中從經術文章向世務文章轉變的經典化走向。
三是,曾鞏散文經典性在嚴謹整飭的行文法度與雅正質樸的語言風格層面的確立?!盀槲恼聦懽魈峁┓椒ㄉ系慕梃b,是經典散文的基本功用之一”[35]。南宋以來,隨著科舉制度的進一步發展與選本的大量出現,從經典散文中探索文章寫作法則與規律逐漸成為新的文學需求與學術焦點。在此學術背景下,越來越多的閱讀者開始嘗試從文章技法視角對曾鞏散文進行解讀,選家編選本的目的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適應這一需求,為士子們提供寫作范式上的借鑒。曾鞏散文有哪些更為具體的、值得借鑒的地方?選本批評者對此作了非常多的概括,解讀的切入點既包括宏觀的創作法則、謀篇布局,也包括具體的段落安排、字詞運用。宏觀層面解讀者如南宋呂祖謙、明代唐順之,在他們的闡釋中,篇章結構的巧妙布置使得曾鞏散文具有明顯的可法性。曾鞏其他幾篇入選率較高的散文,如《筠州學記》《墨池記》《宜黃縣學記》,也因結構布局之善贏得選家的稱許。此外,評論家進一步予以文本細讀,試圖從曾文中總結出獨特且可資借鑒的創作方法,如康熙評論曾鞏《寄歐陽舍人書》,就提煉出“轉折脫卸之法”[36](第三集卷四一,P314)。
曾鞏為文重在明道,與歐陽修、蘇軾等形成不一樣的創作面貌和語言風格,選本批評家將其歸納為“質”。文與質是中國古代文論中一對重要又常見的概念,“文”表示“紋理”,進而引申出“文章”“文采”等意義,“質”的本義是指事物未經雕飾的狀態。文質理論構成古代文藝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并深刻影響著批評者對文學的判斷。以“質”這一術語來審視曾鞏散文,這在歷代批評家筆下屢見不鮮。曾鞏好友韓維所撰《神道碑》就稱“猗嗟子固,文與質生”[7](P804),南宋朱熹也認為曾鞏之文“比之東坡則較質而近理”[37](P4308),清代張伯行也反復評曾鞏之文“質實深厚”“質勁”“簡質”[29](P234、P236、P357)。曾鞏散文在被具體解讀的過程中,由知識精英塑造為作文技法層面的典范,其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對科舉需求的回應。不過,曾文質實,也頗蹇澀,不宜發人才思,此為科舉文之一忌,所以,在以科舉認同為核心關切的“唐宋八大家”選本中,與其他幾大家相比,曾鞏聲名并不特別顯著,被視為經典并反復選錄的曾鞏散文名篇中,科舉考試所要求的策論文也無突出表現。可見,知識精英標榜曾鞏散文的意義,并不局限于使士人功利性地獲取科考應試的具體方法,而是力圖通過推廣曾鞏散文以引領文壇風氣與調和文道關系。
總之,曾鞏散文的經典價值在南宋理學語境下逐漸被認可,并經由“唐宋八大家”選本最終確認。正如張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鈔·原序》所稱:“大家之文,其氣昌明而俊偉,其意精深而條達,其法嚴謹而變化無方,其詞簡質而皆有原本,若引星辰而上也,若決江河而下也,高可以佐佑六經,而顯足以周當世之務”[29](原序,P1)。曾鞏散文經典屬性自宋代起在儒家道德觀念層面被認同,隨著明清實學走向高潮,其典范價值進一步在窮盡事理層面被廣為推崇,科舉制度的發展又進一步推動曾鞏散文經典價值在行文法度與語言風格層面的確立。曾鞏散文經典化歷程及其價值屬性的確認,反映出理學思想對中國古文傳統的涵容、實學思潮對古文接受的浸染以及科舉制度對古文走向的影響,這也正是曾鞏在中國散文接受史上的典范性與獨特性所在。
注釋:
①“八家”專指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王安石8人。
②由于朱右《六先生文集》已失傳,故考察曾鞏單篇作品的入選情況時,此選本不計入統計。
③對曾鞏古文文體的分類與界定,參照姚鼐《古文辭類纂》(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