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對債權人的代位權規則作出較大修改,有利于發揮該規則的保全功能及更大程度地保護債權人利益。對于該規則的解釋及具體適用,應立足于規范文義并參酌修改目的、其他規則銜接等因素予以確定。非金錢債權可否構成代位權的客體應結合具體情形判斷;“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包括違約金、利息和有關擔保權等;程序法權利原則上不能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債權人的債權無論是否到期,均可實施保存行為;保存行為的具體內容是“向相對人請求其向債務人履行、向破產管理人申報或者作出其他必要的行為”。直接清償規則的適用條件和適用效果,應結合相關實體法規則和程序法規則予以解釋。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在繼承《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釋相關規定的基礎上,對債權人的代位權規則作出較大幅度的修改和完善,主要體現為:一是擴大了代位權客體的范圍,將某些非金錢債權和從權利也納入該范圍;二是新增保存行為的規定,不再將行使代位權局限于實行行為;三是明確規定了“直接清償規則”,并對其內容進行了充實。這些變化無疑更加有利于發揮代位權規則的保全功能及更大程度地保護債權人利益,并盡量平衡債權人、債務人與相對人①等各方利益,總體上值得肯定。由于《民法典》相關條文屬新增規定或者修改規定,其具體適用條件和實際適用效果尚未經司法實踐檢驗,因此對其解釋及適用應在尊重規范文義的基礎上,充分參酌立法修改目的、其他規則銜接等因素予以確定。
《民法典》施行以前,我國法律對代位權的客體范圍界定得較為狹窄,并因此備受詬病。《民法典》對此予以回應,并作出相應修改。
對于代位權的客體,《合同法》第73條規定為“到期債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一)》(以下簡稱《合同法解釋(一)》)第13條第1款將其進一步限定為“具有金錢給付內容的到期債權”,其理由主要是擔心過分地擴大代位權的客體范圍,會造成“沖擊合同相對性原則”“威脅合同法相關制度”“三方當事人權益嚴重失衡”“損害交易安全”等惡果。[1](P72)學界對《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釋的規定普遍持批評意見,認為范圍過于狹窄。有學者主張應借鑒域外法規定,通過目的性擴張解釋的途徑擴大代位權客體的范圍。[2](P444)但最高人民法院并未采納該學理意見,而是以復函②和公報案例③等方式重申了司法解釋的精神。
《民法典》第535條第1款規定代位權的客體是“債權或者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該規定相較于舊法的變化包括:其一,未將債權限定于“到期”,以利于與代位權規則的其他內容相銜接;其二,未將債權限定于“具有金錢給付內容”,使得某些非金錢債權也被納入代位權客體的范圍之內;其三,增加規定“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使得違約金請求權、抵押權等從權利被納入代位權的客體范圍之內。該規定在一定程度上是立法機關對學界和實務界批評意見的回應,也是對代位權規則近二十年的適用效果進行反思和調整的結果。該規定的上述變化體現了以下立法理念。
第一,強化代位權規則的保全功能。代位權規則的核心功能是保全債務人的責任財產,防止債務人的消極行為致其責任財產減少,從而影響債權人所享債權的實現。[3](P76)債務人有害于其責任財產的各類消極行為的對象,包括債權、物權、各種從權利以及訴訟法上的權利等。因此,設置有代位權規則的立法中,通常對代位權的客體范圍規定得較為寬泛,以利于實現該規則的保全功能。例如《法國民法典》第1166條規定,代位權的客體是“債務人的一切權利和訴權”。《日本民法典》第423條將代位權的客體籠統表述為“屬于債務人之權利”,學理及實務將其解釋為請求權、形成權、訴訟上有關權利等,甚至非嚴格意義的權利亦有可能成為代位權的客體。[4](P149-150)我國《民法典》規定的代位權的客體范圍在文義上明顯小于上述域外法規定,其可能的原因是,一方面基于借鑒域外法的謹慎考量,另一方面慮及避免對其他規則(如合同相對性)形成過大沖擊。因此,《民法典》適當擴大代位權客體的范圍,而未直接照搬法、日等國規定,以盡量實現保全功能與其他規則的協調,有其合理性。
第二,契合《民法典》擴大擔保關系適用范圍的立法精神。我國《民法典》的一個顯著精神是,降低擔保關系設立及有效的門檻,以拓展擔保關系在各領域的適用?!睹穹ǖ洹返?88條對擔保合同外延的擴大、第401條和第428條對流押(流質)條款限制的放松等新規定都明顯體現了該精神?!毒琶窦o要》第66條對擔保關系的認定、第67條關于約定擔保物權效力的規定等,也都體現了對新型擔保效力采取從寬認定標準的精神。[5](P393-394)代位權雖不屬于債的特殊擔保,但作為一般擔保中保全規則的重要組成部分,擴大其客體范圍顯然與《民法典》上述立法精神是一致的。
第三,彌補現有強制執行制度之不足。從代位權制度的產生原因來看,法國法最初規定該制度與當時強制執行制度不完善關系密切。雖然日本強制執行制度的完善程度超過法國,但其仍然借鑒了法國法的代位權規則,并將其改造為一種“具有強制執行準備機能”的制度。[6](P642)當前我國強制執行制度極不發達,亦無一部獨立的“強制執行法”,債權人在執行環節的諸多權益難以實現。在此背景下,適當擴大代位權客體的范圍、強化該規則的保全功能,為債權人提供更多的實體法依據,對彌補現有強制執行制度的不足具有積極意義。
第一,代位行使的債權原則上應當“到期”。雖然《民法典》第535條第1款刪去“到期”的限定語,但仍應解釋為在一般場合下“到期債權”才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其一,在一般場合下,如果債務人享有的債權尚未到期,債務人不行使該債權并不構成“怠于行使權利”,故不符合代位權的成立條件。其二,在某些場合下,債務人的債權因某種事實被擬制提前到期,該債權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例如相對人在到期前通知債務人拒絕履行(預期違約),該債權到期前即可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其三,《民法典》第535條第1款刪去“到期”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由于該款新增規定“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也屬于代位權的客體,而代位行使從權利的某些情形并不以該債權到期為限。例如依據《民法典》第394條規定,該債權到期前發生了當事人(債務人與相對人)約定的實現抵押權的情形,該抵押權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因此,《民法典》第535條第1款刪去了“到期”的限定語,系考慮與其他規則相銜接的結果,該表述更為精準。如果債權人系代位請求相對人履行債務,且無其他規則適用的影響,則仍應解釋為該債權以到期為限。
第二,非金錢債權可否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其一,勞務債權、不作為債權因與責任財產無關,故不能構成代位權的客體。但違反此類債務產生的違約金請求權和相關擔保權等,因屬于“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故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其二,一般場合下,債權人不能就特定物債權請求相對人履行。因為有無保全的必要通常以“無資力說”為標準,而債權人的該行為與該標準相悖。[7](P408)而且,如果允許這種行為,由于債權人對債務人所享債權與該特定物債權非屬同種類債權,就無法適用抵銷規則使兩項債權均歸消滅。④在日本法上,某些情形下債權人可就特定物債權代位實施保存行為,我國亦有學者主張借鑒該做法。[2](P440)由于《民法典》已新增保存行為之規定,故該意見可資贊同。直言之,債權人不能請求相對人向其交付該特定物,但可就特定物債權實施保存行為(如中斷訴訟時效)。其三,某些場合下基于特殊的立法政策,債權人可以就特定物債權請求相對人履行,構成“無資力說”的例外。例如在某拆遷協議代位權糾紛案中,當事人訂立以產權調換為補償方式的拆遷補償安置協議(以房換房的互易合同)。債務人怠于行使房屋交付請求權,債權人起訴代位行使該權利時,法院以“調換產權房屋作為債權人賴以生存的最基本生活資料”為由,支持了債權人的請求。⑤又如在我國臺灣地區的某連環買賣糾紛案中,債權人所購標的物與債務人向相對人所購標的物系同一特定物,債務人怠于請求相對人交付,債權人代位請求相對人向其交付標的物,得到法院的支持。⑥
第三,“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包括違約金、利息和有關擔保權等。其一,違約金、違約損害賠償等請求權系由相對人對債務人實施違約行為產生,利息債權系主債權所生孳息。這兩類債權均為金錢債權,且基于從隨主規則的要求,其構成代位權的客體不存疑義。其二,抵押權和保證債權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雖然抵押權并非金錢債權,但其通常以變價方式行使,故債權人代位行使并無操作上的障礙。保證債權作為一種擔保性從債權,其構成代位權的客體亦無疑義。其三,當事人約定違約定金的,如果相對人是收受定金的一方,債權人可代位請求其雙倍返還定金;如果相對人是給付定金的一方,因其違約喪失定金返還請求權,不存在行使代位權的可能。當事人約定成約定金、解約定金等其他定金的,因此類定金不具有擔保功能,故不能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其四,債務人就相對人財產享有動產質權和留置權的,標的物由債務人占有,因此債權人無法行使代位權。債務人享有不移轉占有之權利質權的,該權利質權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其五,債務人享有的合同撤銷權、解除權原則上不能構成代位權的客體。日本實務主流意見認為,債務人因意思表示錯誤而享有合同撤銷權,如果其自身沒有撤銷合同的意思,原則上債權人不能代位行使撤銷權。[8](P335)該意見可資借鑒。同理,債務人享有的解除權原則上不得代位行使,因為發生解除事由時(尤其是相對人違約),債務人本享有多種救濟路徑,如果在債務人并無解除意思的情形下允許債權人代位解除合同,似對他人意思表示干涉過巨。當然,如果債務人已經撤銷或解除其與相對人的合同,但怠于行使有關請求權(如賠償損失),此類請求權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其六,債務人享有的抵銷權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債權人代位行使抵銷權雖不能使自己直接受償,但可有效防止債務人責任財產的減少,因此代位行使抵銷權與保存行為的意義類似。
第四,債務人享有的代位權和撤銷權⑦可否構成代位權的客體。有學者認為,如果債務人怠于行使自身享有的代位權和撤銷權,該代位權和撤銷權也可構成代位權的客體。[9](P111)筆者不完全贊同該觀點。其一,債務人享有的代位權不宜構成代位權的客體。一方面,如果允許債權人代位行使債務人享有的代位權,意味著債權人不是向相對人請求履行,而是向相對人的債務人請求履行。但依據《民法典》第535條和第537條規定,債權人行使代位權的對象應為“相對人”。另一方面,代位權作為一種突破合同相對性的例外制度,不應使其效力過于強大。如果允許債權人代位行使債務人享有的代位權,這種“代位的代位”的做法使代位權具有追及效力而接近支配權的屬性,似有不妥。其二,債務人享有的撤銷權可以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因為撤銷的對象是相對人與第三人之間的行為,其并未脫離相對人的范圍。而且,撤銷的對象是單純有害于相對人責任財產的行為,也就不存在侵害相對人意思自由的問題。
第五,程序法權利原則上不能構成代位權的客體。雖然有學者主張將債務人享有的程序法權利納入代位權客體的范圍[10](P103),但筆者對此持否定意見。理由如下:其一,法國法規定訴權為代位權客體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當時強制執行法的不完善,程序法上很多救濟措施尚屬欠缺,另一方面是法國法受羅馬法影響較深,在民法典中存在不少程序法規范。雖然現階段我國強制執行法亦不發達,但民事訴訟法及司法解釋已設置有相關制度發揮類似代位權的功能。而且,由于現行法嚴格堅持區分實體法和程序法的態度,因此《民法典》第535條第1款規定的代位權客體應解釋為實體權利。其二,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42條、第243條規定的“協助執行措施”規則,相對人(被執行人所在單位、銀行、信用合作社及其他有關單位)接到法院的協助執行通知書后,即負有協助執行的義務。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民訴法解釋》)第501條規定的“收取命令”規則,執行法院以命令的形式允許申請執行人直接收取被執行人對于第三人(相對人)的到期債權。這些程序法規則在很大程度上“擠占”了債權人代位行使程序法權利的空間⑧,這使得將程序法權利納入代位權客體范圍的必要性大大降低。其三,前述學者主張起訴、申請強制執行等程序法權利也構成代位權的客體,這與現行法相關規則相抵觸。在現行法框架下,債權人通常應以訴訟的方式行使代位權,經實體審理由法院作出判決。承認債權人可代位行使債務人起訴的權利,僅在允許訴訟外行使代位權的法律框架下具有特別意義,而在我國現有體系下不具意義。如果債務人對相對人取得執行依據而怠于申請執行,可適用《民訴法解釋》第501條規定的“收取命令”規則使債權人受償,因此沒有必要將申請強制執行的權利作為代位權的客體。其四,雖然《合同法解釋(一)》第17條規定債權人有權向法院申請對次債務人的財產采取保全措施,但這是債權人自己作為實體權利(代位權)享有者獲得的程序法保障,并不意味承認債權人可代位行使債務人的程序法權利。
《民法典》施行以前,我國法律規定行使代位權的形態僅限于實行行為而不包括保存行為,這導致在某些場合下債權人利益保護不力。《民法典》新增保存行為的規定彌補了該立法缺憾。
行使代位權的形態除包括“請求履行”等實行行為⑨外,還應包括“保存行為”,即雖非直接請求相對人履行義務,但通過中斷時效、申報債權等行為防止債務人責任財產的減損。債權人的債權到期前和到期后均可實施保存行為,域外法對此多設有規定。理由在于:保存行為不僅對債務人沒有不利,而且在很多緊急情況下保存行為對債務人財產管理的介入程度較小。因此,即使在被保全債權的履行期到來之前,也允許代位行使。[6](P658)
我國《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釋對保存行為未作明確規定。對于應否承認債權人有權實施保存行為,學界存在爭議?!翱隙ㄕf”認為,保存行為不同于實行行為,其行使不構成對債務人行為的干涉,而是有利于債務人的行為?!逗贤ā冯m沒有明文規定,卻有其解釋存在的余地。[2](P442)“否定說”認為,《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釋并未對債權人的保存行為作出例外規定,且代位權制度是一個嶄新的制度,在具體操作時容易出現問題,因此不宜將代位權的適用擴張至保存行為。[11](P46)“折中說”認為,對代位行使保存行為雖可允許,但應予嚴格限制。并非任何保存行為都可以代位行使,以防止不適當地擴大代位權的客體范圍和過分干預債務人的權利。[12](P106)
《民法典》采取“肯定說”,其第536條新增保存行為的規定。該條擴大了行使代位權行為的形態,使債權人行使代位權的時間范圍更廣,更加有利于實現代位權規則的保全功能。
第一,新增保存行為的規定有利于強化代位權規則的保全功能。債權人實施保存行為的目的及結果在于維持債務人責任財產的現狀,且該行為對債務人并無不利,符合代位權規則的功能和目的。[7](P409)而且,由于債權人實施保存行為并非要求相對人直接履行債務,而僅以防止債務人責任財產的范圍和效力減損為目的,因此該行為對債務人的干涉程度較輕,在現行法允許代位實施實行行為的前提下,邏輯上也應允許保存行為。事實上,雖然《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釋對保存行為未作明確規定,但亦未明確禁止,且立法機關釋義書也認為應允許實施保存行為。[13](P122)《民法典》新增保存行為的規定,為債權人實施此類行為提供了明確依據和標準。
第二,新增保存行為的規定與代位權規則的其他內容相契合。其一,由于《民法典》將“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納入代位權客體的范圍,為防止相關從權利消滅,債權人實施保存行為成為必要。如債務人享有應收賬款質權,債權人在債權到期前雖不能代位實現該質權,但可就該質權代位申請展期,以防止該質權消滅而使債權淪為無擔保的普通債權。⑩因《民法典》并未一般性地承認物權構成代位權的客體,所以通過保存行為維持作為從權利的擔保物權的效力,對保全債務人責任財產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其二,《民法典》第535條第2款規定,代位權的行使范圍以債權人的到期債權為限。該款應解釋為系針對實行行為所作規定,而不適用于保存行為,因為債權人在其債權到期前實施保存行為的,根本無法以“到期債權”為參照標準。而且,很多保存行為只能針對整體權利實施(如就交付特定物債權中斷訴訟時效、應收賬款質權申請展期等),根本不存在以一定數額為限的可能。即使某些場合下針對權利的一部分實施保存行為是可能的(如就部分金錢債權中斷訴訟時效),由于債權人無法預知債權到期時債務人的實際清償能力如何,且針對整體權利實施保存行為也并不會使債權人超額受償,故允許此類保存行為是合理的。因此,第536條未規定實施保存行為以一定數額為限,應解釋為債權人可就整體權利實施保存行為,而不受其所享債權數額的限制。其三,依據《民法典》第535條第3款,相對人對債務人的訴訟時效抗辯權,可以向債權人主張。為避免訴訟時效屆滿導致債權人向相對人代位實施實行行為受阻,有必要允許債權人實施中斷訴訟時效之保存行為。
第一,債權人的債權無論是否到期,均可實施保存行為。雖然《民法典》第536條規定實施保存行為的時間是“債權人的債權到期前”,但依據舉重明輕原則,債權人的債權到期后亦可實施保存行為。債權到期前,債權人只能實施保存行為而不能實施“請求履行”等實行行為,以免對債務人構成過分干涉。債權到期后,債權人可以選擇實施保存行為或者實行行為。此時如果債權人認為實施保存行為足以達成保全債務人責任財產的效果,或者認為實行行為的成本過高或敗訴可能性較大,應允許債權人實施保存行為而暫不實施實行行為。
第二,債務人的債權或者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存在訴訟時效期間即將屆滿或者未及時申報破產債權等情形,影響債權人的債權實現。其一,“訴訟時效期間即將屆滿”應解釋為“為防止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即訴訟時效已經起算至屆滿前的任何時間債權人均可實施保存行為以引起訴訟時效中斷。一方面,如果僅依該條文義將“即將屆滿”限定于屆滿前的數日或數周,由于缺乏明確標準而徒生紛擾;另一方面,這意味著債權人必須隨時關注債務人與相對人之間的訴訟時效進展狀況,這既不現實,也過于嚴苛。因此,域外法通常規定只要是在訴訟時效屆滿前債權人均有權實施保存行為以中斷訴訟時效。我國亦應采此解釋。其二,“未及時申報破產債權”,是指人民法院受理相對人破產申請后,債務人作為相對人的債權人未及時在人民法院確定的債權申報期限內向破產管理人申報債權。在此情形下,為防止因債務人未參與破產分配而喪失受償機會,允許債權人代位實施申報債權的行為。其三,“等情形”系兜底規定,是指其他有害于債務人責任財產的情形。如人民法院受理相對人破產申請后,債務人未及時行使取回權、別除權、抵銷權等情形。
第三,保存行為的具體內容是“向相對人請求其向債務人履行、向破產管理人申報或者作出其他必要的行為”。其一,“向相對人請求其向債務人履行”,是指債權人非以訴訟的方式請求相對人向債務人履行義務,即通過“訴訟外請求”引起訴訟時效中斷(《民法典》第195條第1項)。如果債權人提起訴訟,請求相對人直接向自己履行義務,雖也可導致訴訟時效中斷,但該行為構成代位實施實行行為,而非保存行為。其二,“向破產管理人申報”,是指債權人依據法律規定的期限、方式和程序向破產管理人申報債務人對相對人享有的債權(《企業破產法》第48、49條等)。其三,對于“其他必要的行為”,域外法通常解釋為申請登記、回贖典物、申請參與分配等,我國亦有學者主張采此解釋。[10](P103)筆者認為,在我國現行法框架下,此類保存行為的認定不僅應考慮對保全債務人責任財產有無必要,還應慮及現行法是否為債權人實施該行為設置了程序上的通道。例如《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第14條規定:“因買賣、設定抵押權等申請不動產登記的,應當由當事人雙方共同申請?!痹撋暾埖怯浶袨殡m然有利于保全債務人責任財產,但由于債權人缺乏代位實施該申請行為的通道而無法實施。又如前文所述,債權人就應收賬款質權代位申請展期、向相對人主張抵銷等行為,因在現行法框架下不存在實施的障礙,故可以構成保存行為。
第四,實施保存行為無須采取訴訟方式?!睹穹ǖ洹返?35條第1款規定行使代位權應采訴訟方式,應解釋為系針對實行行為所作規定,而不適用于保存行為。因為保存行為并非要求相對人清償,而僅為維持債務人責任財產的現狀,因此只要法律設置了實施該行為的程序通道,債權人即有權實施,而沒有必要通過實體審理判斷該行為的正當性。正是基于該原因,第536條列舉的兩種保存行為(訴訟外請求、申報破產債權)都不是以訴訟方式實施。
《民法典》施行以前,學界及實務界對行使代位權的效果歸屬素有爭議?!睹穹ǖ洹吩诶^承司法解釋相關規定的基礎上,對該規則作出進一步完善。
《合同法》未規定相對人履行債務的效果歸屬。學理上對該問題存在較大爭議?!叭霂煸瓌t說”認為,行使代位權取得的財產應先歸入債務人的責任財產,然后再依債的清償規則清償債務?!皞鶛嗳似骄峙湔f”認為,次債務人清償所得財產應由法院先進行保管,法院應通知各債權人申報債權,在確定所有債權人以后按照債權比例進行分配?!按粰嗳藘炏仁軆斦f”認為,為體現公平原則和激勵因素,應當由代位權人優先受償,即誰行使代位權,所獲得財產就歸屬于誰。[12](P114)
《合同法解釋(一)》第20條規定“直接清償規則”:“債權人向次債務人提起的代位權訴訟經人民法院審理后認定代位權成立的,由次債務人向債權人履行清償義務,債權人與債務人、債務人與次債務人之間相應的債權債務關系即予消滅。”雖然該規則并未明確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可優先受償,但其實際適用效果接近“代位權人優先受償說”。依據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該規定的理由是基于“保護積極行使權利者”“債權平等原則的限制”和抵銷規則的考慮。[1](P88-90)在學理上,對司法解釋確立的該規則存在不同解讀。有學者認為,該規則是“借助于債權的法定讓與,使代位權成為一種直接的債權回收手段”[14](P246),或者是“發生擬制的債的免除效果”[15](P87)。還有學者認為,該規則并未否定“入庫原則說”,而是在無其他共同債權人主張或依債務人的指令所為的諸種情況下,相對人向債權人履行義務。[16](P134)
《民法典》第537條繼承了司法解釋的“直接清償規則”,但有以下兩點變化:其一,新增規定債務人的權利被采取保全、執行措施或者債務人破產的情形下,“直接清償規則”被限制適用。其二,條文表述有所調整,文義更為精準。司法解釋確立的“直接清償規則”既保護了債權人行使代位權的積極性,又平衡了各方當事人利益,已適用二十年,在司法實踐中適用效果總體良好。《民法典》在繼承該規則的基礎上,進一步充實和完善規則內容,是較為務實的態度,值得肯定。
第一,僅從理論角度而言,“入庫原則說”和“債權人平均分配說”似乎具有合理性,因為代位權是債權效力的體現,基于債權平等原則難以解釋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何以能夠取得優先受償的權利。但此二說在實踐上難以操作。如果依據“入庫原則說”將相對人清償的財產先歸入債務人責任財產,再由債務人任意清償,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完全有可能無法得到清償而由此喪失行使代位權的動力。如果依據“債權人平均分配說”由法院主持所有債權人按照比例清償,一則法院在很多場合下難以得知所有的債權人;二則未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可“免費搭車”,而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無任何額外好處卻要承擔敗訴的風險,實難稱公平。因此,此二說的實際適用效果均不及“直接清償規則”。而且,因民事訴訟適用不告不理原則,對于未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法院不應主動依職權追加其參加訴訟或在訴訟結束后使其受償。
第二,“直接清償規則”符合《民法典》強化擔保關系運用的立法精神,有利于實現保全效益的最大化。在傳統民法上,由于將代位權規則定位為全體債權人的共同擔保,即使在債權人自己接受相對人履行的場合下,債權人也不能直接以此受償。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欲使其債權得以滿足,還必須從債務人處獲得清償的意思,或者借助強制執行的手續。[17](P222)但是,這種做法近年來逐漸發生了變化。2017年《日本民法典》“債權編”修訂過程中,對債權人接受相對人履行后能否適用抵銷規則,雖有予以禁止的意見,但肯定意見占據了上風。新法最終沒有禁止抵銷的明文規定,債權人代位行使直接請求權從相對人處收到金錢給付時,還留有通過抵銷進行事實上優先償還的余地,這主要是基于“代位權擔當補充強制執行制度的作用”“減輕代位債權人手續上的負擔”等考慮。[6](P688-691)我國《民法典》規定“直接清償規則”,雖與傳統民法對代位權單純保全的定位有所抵牾,但該規則強化了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所獲效益,避免了執行環節可能產生的各種滋擾和障礙,與《民法典》強化擔保關系運用的立法精神更加契合。從借鑒域外法的角度而言,該規則也可視作是對代位權傳統定位予以反思和調整的適當吸納。
第一,人民法院認定代位權成立。《民法典》繼承了《合同法》及司法解釋的做法,規定債權人須通過提起訴訟行使代位權,“直接清償規則”的適用前提是“人民法院認定代位權成立”。該規定的理由在于“保證行使代位權的數個債權人所獲利益被合理分配”“防止債權人濫用代位權以及由此造成的民事流轉的混亂”等。[1](P78-79)這意味著,須經法院實體審理判斷債權人行使代位權是否符合法定要件,并在法院作出肯定意見的裁決的前提下,才能適用“直接清償規則”。應注意的是,代位權訴訟與程序法上“收取命令”的適用條件不同。依據《民訴法解釋》第501條規定,人民法院執行被執行人(債務人)對他人(相對人)的到期債權,可以作出凍結債權的裁定,并通知該他人向申請執行人(債權人)履行。如果相對人無異議,直接適用“收取命令”規則執行相對人的財產;如果相對人提出異議,則不能繼續適用“收取命令”規則,而應由債權人提起代位權訴訟對訟爭權利進行實體審理。[18](P1329)我國代位權規則與“收取命令”規則的共同點是二者都旨在保障債權人債權的實現,但二者適用條件不同,各有存在價值,因此可以協調并存。[19](P96)
第二,債權人實施實行行為,而非保存行為。如前所述,由于保存行為的目的是單純維持債務人責任財產,而并不發生清償效果,故“直接清償規則”沒有適用于保存行為的余地。因此,《民法典》第537條應解釋為僅適用于實行行為。
第三,債務人的權利被采取保全、執行措施或者債務人破產的情形下,依照相關法律的規定處理。換言之,此類情形下“直接清償規則”被限制適用。其一,債務人的權利被采取保全、執行措施的情形?!睹穹ǖ洹返?37條并未明確啟動保全、執行措施的主體是誰,故應解釋為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和第三人(債務人的其他債權人、相對人的債權人等)均可構成該主體。債權人基于行使代位權的需要申請保全債務人的權利時,如果第三人也在向相對人行使代位權或者依據其他法律關系主張權利,此時應適用追加訴訟當事人、合并審理等規則解決各債權人之間的利益沖突1?,而不能就某一債權人單獨適用“直接清償規則”。債權人基于代位權訴訟的生效裁決申請執行時,如果第三人已經就相對人財產取得執行依據的,可依法向人民法院申請參與分配,通過參與分配規則確定各債權人的受償比例?;如果第三人對相對人享有擔保物權、優先購買權或者其他權利的,可以作為利害關系人提出執行異議,依據執行異議規則解決各方當事人的利益沖突?。在此情形下,也不能就某一債權人單獨適用“直接清償規則”。同理,第三人就債務人的權利申請保全、執行措施的,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也可通過追加訴訟當事人、合并審理、參與分配等規則主張權利,此時“直接清償規則”同樣被限制適用。其二,債務人破產的情形。法院受理債務人破產申請時,如果債權人尚未提起代位權訴訟,不得再單獨起訴,而應向破產管理人申報債權,通過破產程序主張債權;如果債權人已經提起代位權訴訟,應依法中止訴訟,并通過破產程序主張債權。這兩種情形下,均不能就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單獨適用“直接清償規則”。
第一,由相對人直接向債權人履行義務。對《民法典》第537條的該表述,應結合代位行使的權利性質予以解釋。債權人代位行使債權的,法院可以判決相對人直接向債權人履行給付義務。債權人代位行使抵押權等擔保物權的,由債權人申請啟動實現擔保物權的特別程序,經法院審查符合法律規定的,裁定拍賣、變賣擔保財產,債權人依據該裁定申請執行。?
第二,債權人接受履行后,債權人與債務人、債務人與相對人之間相應的權利義務終止。該規定包含兩層含義:其一,直接清償效果的發生時點是“債權人接受履行后”,而非代位權訴訟的裁決生效時。換言之,相對人未履行該生效裁決的,債權人仍須通過執行程序使其達成受償目的,生效裁決本身并不能導致直接清償的效果或者使債權人處于優先受償的地位。如前所述,只有在該執行程序中沒有其他債權人申請參與分配、提起執行異議或其他影響執行程序進行因素的情形下,行使代位權的債權人才能夠依據代位權訴訟的裁決完全受償,從而達成直接清償的效果。其二,直接清償效果的發生方式是依據抵銷規則,債權人與債務人、債務人與相對人之間相應的權利義務終止。簡言之,債權人接受相對人履行后,依理本應返還給債務人使該財產歸入其責任財產,但因債務人對債權人負有債務尚未清償,兩者相互抵銷而不必實際返還。如果該場合不允許抵銷,接受履行的債權人為實現其債權,就必須向法院申請扣押債務人對其享有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以阻止債務人的返還請求。但是,這樣操作既缺乏效率,也顯得生硬牽強。[6](P692)相對人所作給付是金錢的情形下,適用抵銷規則不存障礙;債權人代位行使特定物債權的特殊情形下,由于債權人所得標的物與債務人應向其交付的標的物系同一特定物,基于特殊立法政策亦應例外地允許適用抵銷規則。有疑問的是,該場合下的抵銷應否通知債務人,抑或當然發生抵銷效果。筆者認為,雖然《民法典》第537條未規定通知義務,但無論是基于行使抵銷權的要求,還是債務人利益保護的考量,均應解釋為債權人對債務人負有通知義務。具體而言,即使債務人作為第三人參加了代位權訴訟且知道債權人勝訴的事實,但由于對相對人是否依裁決履行義務以及履行的具體數額、方式等并不知情,因此債權人仍有通知的必要。如果債務人未參加代位權訴訟,其對自身權利被代位行使可能都不知情,當然更有對其履行通知義務的必要。如果債權人接受履行后未通知債務人抵銷事項,該清償效果對債務人不發生效力。
《民法典》對債權人的代位權規則的修改,系以反思和總結《合同法》及其司法解釋得失為邏輯起點,總體上強化了該規則的保全功能,對保護債權人利益更為有利。在客體范圍、行為形態及效果歸屬等方面,該理念均有明顯體現。對于《民法典》債權人的代位權具體規則的解釋及適用,應當立足于規范文義并參酌立法修改目的、其他規則銜接等因素進行,以期實現債權人保護與其他各方當事人的利益平衡、代位權規則與其他實體及程序規則的有序銜接。
注釋:
①《民法典》采“相對人”概念,而未采舊法“次債務人”概念,因為《民法典》規定“與該債權有關的從權利”也構成代位權的客體,導致債權人行使代位權的對象包括抵押人、出質人等“非債務人”。因此,“相對人”的外延大于舊法的“次債務人”,具體包括次債務人、物上保證人和其他利害關系人等。
②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深圳發展銀行與賽格(香港)有限公司、深圳賽格集團財務公司代位權糾紛一案的請示的復函》(〔2005〕民四他字第31號)。
③參見“中國農業銀行匯金支行訴張家港滌綸廠代位權糾紛案”,載《最高人民法院公報》2004年第4期。
④這與《民法典》第537條采取的“直接清償規則”有關,詳見后文分析。
⑤參見沈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0)沈中民二終字第1736號民事判決書。對該案的具體評析,參見:陳林等《特定債權可以作為代位權行使的對象》(《人民司法·案例》2011年第8期)。
⑥參見我國臺灣地區“最高法院”1958年臺上字第1815號民事判決書。轉引自邱聰智:《新訂民法債編通則》(下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07頁。
⑦此處的撤銷權是指合同保全制度中的撤銷權,而非意思表示瑕疵產生的法律行為撤銷權。
⑧對于我國程序法上設置的此類制度,學界評價不一。參見:婁正濤《債權人代位權制度之檢討》(《比較法研究》2003年第1期);孫青平《論代位權及其實現方式》(《河南社會科學》2009年第1期)。
⑨實行行為,是指債權人針對相對人或其財產實施的,直接引起清償效果的行為。例如請求履行、實現抵押權等。
⑩《應收賬款質押登記辦法》第18條規定質權人憑修改碼辦理展期,因此債權人與債務人(質權人)可通過約定由債權人在一定條件下控制修改碼,以實現債權人代位申請展期的可操作性。
?參見《合同法解釋(一)》第16條第2款。
?參見《民訴法解釋》第508—512條。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辦理執行異議和復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5條。
?參見《民事訴訟法》第197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