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藝相通
——中醫學與中國傳統書畫的互動關系

（安徽中醫藥大學，安徽 合肥 230012）

中醫與書畫同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華，“醫者，藝也”，“藝者亦可為藥也”。從“天人合一”與“氣韻生動”、“陰陽平衡”與“計白當黑”、“整體觀念”與“經營位置”、“防治未病”與“書畫養生”等中醫基礎理論和中國傳統書畫藝術追求來分析二者的契合關系，在具體的實踐當中涌現出眾多醫藝相通的醫家和藝術家。從不同的角度來看二者的豐富內涵，對于理解中醫基礎理論和中國傳統書畫藝術均有可取之處。

一、哲學理念上：本質契合

1.中醫學追求“天人合一”的哲學理念。“天人合一”的思想存在于中國哲學、中醫學、中國文學、中國書畫等中國傳統文化當中，是中國人的世界觀、宇宙觀。在中醫基礎理論當中“天人合一”的理念可謂是貫穿其中，無論是“防治未病”還是“治已病”，“天人合一”的觀念已經融入到中醫家的“骨髓”當中。《素問·保命全形論》曰：“人生于地，懸命于天，天地合氣，命之曰人”。《靈樞·刺節真邪》云：“與天地相應，與四時相副，人參天地”。[1]中醫學把人看作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的身體要秉持自然之氣而生存，飲食上要順應季節的變化，冬吃蘿卜夏吃姜，在起居上要順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規律，遵循四季節氣的變化，適時調整個人的飲食起居是中醫養生的基本原則。“天人合一”既是中國古典哲學的基本精神，也是中醫學遵循的基本原則，天道與人道、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是對環境與生命關系的高度概括，蘊含著豐富的內涵和深刻的中國古代科學道理。

2.書畫藝術追求“氣韻生動”的最高境地。書畫藝術作品要達到“氣韻生動”的標準，需要藝術家用全身之氣與宇宙元氣相化合，表現在藝術作品上就要“無中生有”，通過能夠看得見的筆畫傳遞出看不到卻能感受到的“意味”，也即是“象外之象、象外之神”。自然往往作為啟發書者畫家的靈感來源，張旭觀夏季云氣涌動有感而發創作草書，顏真卿書法：“點如墜石、畫如夏云、鉤如曲金、戈如發弩。”[2]線條是中國傳統書畫的生命，唐代書畫理論家張彥遠道：“無線者，非畫也。”書法和國畫正是線條富有韻律的波動，才造就書畫藝術的獨特魅力。優秀的藝術作品之所以氣韻生動是因為透露出了自然生命的律動節奏，也即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天人合一”境界。“天人合一”表現在中醫學和中國書畫上則更具有“形象化”的特點。在世界藝術園林中中國書畫有著自身獨特的氣質，中國文人書畫家始終不厭其煩地表現山水漁隱梅蘭竹菊等題材，他們將自我的人格投射到客觀物象上，使大自然中的一花一草一木都有了人的品格和人的情感。孔子云：“智者樂山，仁者樂水；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3]山水已經不再是純粹客觀的自然了，在中國畫家眼中山水更多地是君子品格的象征。黃賓虹也說：“道成而上，藝形而下。藝之至者，多合乎自然，此所謂道。”

3.中國書畫的表現形式同樣印證了“天人合一”。中國書畫用的毛筆多是從動物身上的體毛截取出來，羊毫、狼毫、兔毫等動物毛，筆管多以竹子制成，這些材料完全是發于天然。書畫的用紙宣紙是稻草、蘆葦草、檀皮等制成，稻草、蘆葦草都是在水中滋養出來的，宣紙有著水一樣的性格。宣紙的吸水性很強，往往能夠通過水墨的潤染傳達象外之象的神韻。墨水落在宣紙上會馬上潤染開，隨著書者情感的波動，用筆時而干筆皴擦飛白點點，時而濕筆濃墨層層積染。水是調和筆墨紙的中介，筆舔上水蘸上墨在用水滋養出來的宣紙上行走，寫出心手相應的書畫作品，這不正是中國書畫天人合一的最好驗證嗎！同樣在畫中也是由于水的滋潤運化著筆、墨、紙、硯，使得中國水墨畫能夠自立于世界藝術之林而獨顯神韻。

二、理論體系上：方法契合

1.中國古代的“陰陽學說”在中醫學當中構成“陰陽平衡”的理論體系。“陰陽者，萬物之能始也”，中醫基礎理論指出人體正是秉承體內“陰陽平衡”而得以存在。《素問·保命全形論》說：“人生有形，不離陰陽。”就人體而言，上部為陽，下部為陰；體表為陽，體內為陰；就背腹而言，背部因朝天而為陽，腹部因向地而為陰；就四肢而言，外側屬陽，內側為陰。若再具體到每一臟腑，則根據一事物內部有相對的兩種屬性而言，任何一個臟腑都有相對應的陰陽兩個方面的屬性。《素問太陰陽明論》說：“陰陽勻平，以沖其形，九候若一，命曰平人。”說明人體在生理狀態下，陰陽兩方是平衡協調的。《醫學啟源》有云：“一陰一陽之謂道，偏陰偏陽之謂疾。陰陽以平為和。”中醫講究身體陰陽二氣的對立互根，相互作用和相互轉化，維系了人體整個生命活動的穩定有序。

2.陰陽平衡的理念在中國書畫中表現為“計白當黑”。陰陽平衡，不僅在中醫學中意義頗深，在中國書畫中也是藝術家著力實現的。像老子哲學里有知其白而守其黑，《老子》的宇宙發生論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4]道產生混沌的氣，混沌的氣劃分為陰陽二氣，陰陽二氣交通化合為世間萬物。中醫是在尋求體內的陰陽平衡，陰陽表現在書畫上面可能更加的直觀和形象。書畫是通過筆墨表現出來的，筆墨加上宣紙就是黑和白，在宣紙上只有黑白二色，但就是這黑白二色卻能表現出各種事物。中國人的智慧就在于知白守黑，計白當黑，因為中國畫家懂得白和黑同樣的重要，同時也在塑造黑色之外的白，留白如果沒有留好的話，那么畫面就會顯得呆滯不通氣，書畫表現的滿紙潑墨未必就是所要追求的極致，反而筆墨之外的留白在畫面上顯得更加的重要，正所謂：“空本難圖，實景清而空景現；神無可繪，真境逼而神境生。位置相戾，虛實相生，有畫處多屬贅疣；無畫處皆成妙境。”[5]宗白華說：“中國畫的空間感也憑借一虛一實、一明一暗的流動節奏表達出來。虛同實聯成一片波流，如決流之推波；明同暗也聯成一片波動，如行云之推月。”[6]八大山人的花鳥作品最講究陰陽平衡、計白當黑。八大山人藝術最大的特點就是以形寫情，變形取神、著墨簡淡、運筆奔放、布局疏朗、意境空曠。他的形式和技法是他真情實感的最好的一種表現。他的一花一鳥不是盤算多少、大小，而是著眼于布置上的地位與氣勢，章法不求完整而得完整。這也正中“經營位置”的鵠的。其作品中擬人化的魚鳥，險怪空靈的構圖，簡約含蓄而充滿孤獨憂憤的感情。簡約而不簡單，中國畫中大量的留白，正是追尋著陰陽平衡的足跡得以舉重若輕、化繁為簡、筆斷而意連。

3.中醫學講究“整體觀念”。中醫始終將人體本身看作是統一、完整的一個整體。構成人體的內在臟腑器官之間、心理與生理功能活動之間，以及人與外界環境的相互關系均是一個整體。中醫理論認為“有諸內必形諸外”，只有從局部到整體，才能更加準確系統地了解疾病，從而對癥下藥開出正確處方。明代許宏《金鏡內臺方議》云：“辨其表里，察其陰陽，究其盛衰，無不應也”。整體觀念是中醫認識治療疾病的基本原則，認識疾病，是治療疾病的先導。《素問·靈蘭秘典論》：“主明則下安，主不明則十二官危。凡此十二官者，不得相失。”中醫認為人以五臟為中心，形成五個功能系統，心在五臟中居于主導地位，靠心的整合和主宰，各個系統才體現出統一協調的整體性，從而更全面深刻地揭示疾病的本質，人也才表現為生生不息。

整體觀念表現在書畫上即是經營位置，就是書法繪畫上的章法、構圖和布局。中國書畫最講究的就是虛實構成，在潔凈的畫面之上寥寥幾筆盡顯生動之氣。這和中國人最根本的宇宙觀《易經》上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有密切關聯。書畫在點劃、運筆、結體以及章法上講究經營位置，中國書法在書寫的過程中筆畫之間的呼應、章法的安排無形中都在踐行著整體觀念整體的氣象。書法之美美在整體的氣勢，行書最講究“勢”，行書的書寫方式更為自由飛揚，具有強烈的動感，“獸鳥，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將奔未馳。”行書的生命力就在于整體的運動取向感。行書的書法形態所形成的是一個連綿不絕、氣韻灌注的統一的整體的審美意象。給人以強烈的動勢感，“勢”正是草書形態運動和力的表現，草書之美也正來源于此。當然楷書也講究章法氣勢，楷書的氣勢比較端莊厚重，有廟堂氣，一幅優秀的楷書作品應該具有整體的章法氣勢才能夠打動觀者。書法中的“勢”也即是書法的整體觀念整飭之美。水墨畫更講究經營位置，先是干筆皴擦，而后水墨暈染，再用濃墨點苔整體調整，從形式上講中國畫的整體觀念貫穿于創作的全過程。書畫上用墨的枯濕濃淡，行筆的徐疾輕重，章法布局上承上啟下，處處體現了整體的思維。

4.“防治未病”中醫養生保健的基本原則。《黃帝內經》說：“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此之謂也。”《素問·氣交變大論》曰：“<上經>曰：‘夫醫道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可以長久，此之謂也。’”[7]未病先防的理論基礎在中醫學理論體系早已根深蒂固。唐代醫家孫思邈把疾病分為：未病、欲病、已病，并指出要“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醫之于無事之前。”字里行間蘊涵著對“無事之前”的養生防病及欲病早調的觀點。“不治已病治未病”的思維方式，其先安未病之臟和有病早治的既病防變思想，充實和豐富了治未病思路的內涵，構成了中醫治療未病學科體系的理論框架。中醫學是中華民族得以綿延千年的有力保障，中醫不僅僅是治病救人，更多的是在治未病的養生之道上。

5.中國書畫同樣具有養生的功能。黃賓虹說：“藝術是最高的養生法。”[8]黃賓虹所說的“最高養生法的藝術”即是他傾盡一生所鐘愛的中國傳統書畫藝術。中國書畫在創作過程中藝術家一般是五指執筆，五指在運筆過程中一緊一松，提按轉折，按照一定的規律進行有序的活動。因字形結體的不同畫面變化的需要手指在著力運筆時，回環往復有屈有伸收放自如，這一點猶如中醫的推拿之術。馬敘倫曾說：“近代書人何子貞，每寫一字汗盈盈，須知控縱憑腰背，腕底千斤筆始精。”在中醫經絡當中有十指連心說，手指上的經絡與臟腑相通。書者畫家在運筆的過程中不自覺地通過手的自然捻轉，無形中起到對人體內臟的按摩作用，加強了人體氣血流通的速度。現代醫學家證明，人在屏氣凝神、揮筆潑墨時，能使大腦興奮，筋骨得到鍛煉。由此也說明書畫可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中國人歷來注重養生，養生的第一要義就是養心。而養心的第一要旨就是習靜，平心靜氣的書畫藝術創作可以說是習靜的最好辦法。[9]提筆在手，凝神靜氣，心無旁騖，所思所想只有筆下的青山綠水鳥語花香，擺脫了世間的熙熙攘攘，名利遐想。一顆心完全沉浸在水墨天地中，仿佛是被甘露滌蕩，變得清新空靈纖塵不染。這樣的心態可說是進入到莊子所言心齋坐忘，滌除玄鑒的養生最佳境界。

三、具體實踐上：中醫書畫名家輩出

1.中醫以濟世為情懷，書畫以養心為妙悟。古之中醫“一手好字，二會雙簧，三指按脈，四季衣裳”。歷朝歷代舉凡善醫者多精研書道，在老中醫看來中醫與書畫有很多相通之處，一幅好的書法處方不僅是醫家的門面，使患者看到后賞心悅目，更能展示出一個醫家的醫德修養，增添患者對醫家的信任與好感。歷朝歷代集中醫與書畫之大成者，傅山為古今第一，他是醫家里寫字畫畫最好的，是書畫家里看病最強的。傅山于學無所不通，經史之外，兼通先秦諸子，又長于書畫醫學。北京大學教授、引碑入草開創者的李志敏評價：“傅山的草書圈眼多，繁而不亂，于郁勃渾脫之中，又有逸巖之態”。傅山被認為是明末清初保持民族氣節的典范人物。著有《傅青主女科》、《傅青主男科》等傳世之作，在當時有“醫圣”之名。他總結的書法要“寧拙毋巧，寧丑毋媚，寧支離毋輕滑，寧真率毋安排”[10]的經驗在中國書法史上影響深遠。

2.中醫書畫兼通者名家輩出，二者互融互通。在眾多的醫學流派當中新安醫學獨樹一幟，很多新安醫家不僅醫術高明，且以儒通醫詩文書畫水平俱佳。近代國畫大師黃賓虹曾在稱贊新安醫家王仲奇書法時說：“仲奇的處方箋筆精、墨良、書法好，本身還是一件藝術品。”[11]另一位新安醫家王樂匐不僅醫術精湛、詩文書畫俱佳。當代中醫名人詩選中記載王樂匐學書、題畫詩三首。《題畫》：“昔白石老人有不倒翁圖，借以針砭世俗；余則效顰之，而為七品芝麻官唱贊歌。莫道微官貌不揚，尚留肝膽足流芳。長安多少衣冠者，幾個為民作主張！”《學書有感》：“北碑南帖樹書風，能展新姿自不同。未必東施無美處，只緣失在效顰中。”《題墨竹》：“舉世尚圓融，爾心抑何直。不見逐時流，臨風成羽翼。”[12]新安醫學是我國眾多地方醫學流派之一，從新安醫家重視詩文書畫與醫學的互融互通，窺一斑而見全豹，足以見中醫學與中國傳統書畫的相互促進和影響。

以上分析了中醫學與中國書畫之間的互動關系，從“天人合一”與“氣韻生動”、“陰陽平衡”與“計白當黑”、“整體觀念”與“經營位置”、“防治未病”與“書畫養生”等中醫基礎理論和中國傳統書畫藝術追求看出二者的互動關系。中醫學與中國書畫同樣是中華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離開具有中國文化、中國氣質的文人來談醫學與藝術是無味之談。把以上諸種觀念割裂來看待是為了更清楚地看出中國醫學與中國藝術之間的密切關聯。中國書畫藝術講究“繪事后素”的原則，即是在藝術創作完畢后才明白“素底”的重要性，廣義上講即是藝術創作要有豐富的文化修養，對中國文人藝術家來說就是要不斷地提升自身的人文藝術素養。同樣中醫學也是依靠豐富的理論知識和臨床經驗的積累，大凡歷史上有影響力的醫家均有豐厚的學養，尤其是明清以后中醫家多數為“以儒通醫”，從學問、才情、思想、修養等方面陶養性情博聞強識豐富自身的學養。本質上中醫學與中國傳統書畫藝術是以上諸種觀念的集合，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具特色的中國傳統文化的具體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