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考量

（錦州醫科大學，遼寧 錦州 121002）

基因編輯技術（CRISPR）是生物工程研究領域的一項重大突破，對生物醫學、生物制藥等領域的課題攻關具有重要影響。從基因編輯技術問世的那一天起，圍繞該項技術的倫理爭議就持續不斷。2015 年，黃軍就關于人類胚胎基因編輯的成果，被權威雜志《自然》以違背倫理原則為由而拒稿。隨后，在2015 年12 月的“人類基因編輯國際峰會”上，基于倫理考量，與會各國專家就禁止人類生殖細胞基因修飾和編輯達成共識。而2018 年11月26 日，賀建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的發生，以及2019 年3 月，東京大學中內啟光教授“在動物胚胎中培育人體器官”項目被日本文部科學省批準，再度將基因編輯技術的倫理問題推到風口浪尖。人類對技術的探索和追求本身并沒有錯誤，問題在于技術研發過程中是否遵循了必要的倫理準則。任何技術的研發過程都需要經得起倫理的拷問，要在倫理原則的框架下進行技術研發。這不僅是技術研發者需要反思的問題，也是技術倫理所要解決的現實問題。

一、基因編輯技術的發展

基因編輯技術始于20 世紀80 年代，開啟了基因學研究的新視域。2002 年，CRISPR 一詞正式問世，為基因編輯技術的應用奠定了基礎。2012 年8月，美國學者Jennifer Doudna 和法國學者Emmanuelle Charpentier 在《Science》上聯合發表關于CRISPR/Cas9 的研究成果，推動了基因編輯技術的新發展。2015 年5 月，我國黃軍就團隊關于修飾人胚基因的論文公開發表，引起了學術界的廣泛熱議。2015 年12 月，在美國召開的人類基因編輯國際峰會上就“基因編輯基礎和臨床前研究”達成共識，為基因編輯技術基礎性研究提供了有力保障。

基因編輯技術作為具有較大發展潛力的新興技術領域，吸引了國內外大量研究者的關注。最初，基因編輯技術被用于農作物的技術改良。隨著技術研究的不斷深入，基因編輯技術不僅在動物實驗領域取得了新進展，而且在人類醫學和生物制藥等領域取得了新突破。

基因編輯技術的發展和應用對人類生產生活產生重要影響，尤其是關于CRISPR/Cas9 研究成果的問世，使器官移植資源緊缺問題有望找到替代方案，使癌癥、遺傳疾病治療有望取得新突破。當然，基因編輯技術的潛在風險和倫理問題也不容忽視，該技術的“脫靶效應”、“鑲嵌現象”、“多代效應”等風險尚未得到有效解決，圍繞該技術的“底線”、“責任”、“正當”、“向善”等倫理爭論仍然比較激烈。因此，研究者在關注基因編輯技術廣闊發展前景的同時，更應理性看待技術背后的潛在風險，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倫理問題。這是基因編輯技術科學發展的必然選擇，也是基因編輯技術能否造福人類的關鍵所在。

二、基因編輯技術引發的倫理問題

1.對自然進化提出嚴峻挑戰。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最直接的風險和倫理問題是對自然進化規律的嚴峻挑戰，表現為“技術人”研究對生物“進化論”的倫理挑戰，編輯“完整超人”對人類“自決權”的強行干預，“自定義基因”對人類“基因庫”的隨意操縱。

第一，“技術人”對“進化論”的挑戰。從基因編輯技術問世的那一天起，倫理學界就對基因編輯中胚胎基因編輯領域可能引發的倫理問題表現出了強烈的擔憂。反對者認為，遵循生物進化的客觀規律是生命倫理學研究的基本原則，而基因編輯尤其是胚胎基因編輯，屬于破壞生物進化客觀規律和突破技術倫理原則底線的行為。從事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尤其是胚胎基因編輯），將從技術層面為“技術人”的“誕生”提供可能性，這是嚴重違背生物進化規律的倫理問題。以“賀建奎基因編輯嬰兒事件”為例，基因編輯嬰兒將改寫人類的進化方式，使人類由“自然人”演化為“技術人”，這是一種極不道德的行為。[1]利用基因編輯技術對生殖細胞進行編輯是被國際嚴格禁止的研究領域，“技術人”的“誕生”是對國際公認的倫理原則的公然踐踏，該研究違背了“嚴禁以生殖為目的的基因編輯”的倫理原則，是違背倫理道德的不負責任的行為。在基因編輯技術的干預下，“自然人”將可能成為優勝劣汰規則中的被淘汰者，從而被新的“技術人”所取代。這是人類進化史上的災難，也將打破人類社會發展的公平性，這是不容忽視的倫理問題。

第二，人類“自決權”受到人為的干預?！白詻Q權”所反映的是人類對自身的存在方式具有自在的決定權，這是人的自主性的具體體現，也是社會公平性得以實現的必要條件。基因編輯歸根結底是對遺傳基因的人為干預，這種人為干預的后果是改變人類自身的存在方式?；蚓庉嫾夹g最直接的影響是在技術上將改變人類的“自決權”，打破自然進化的客觀規律，從而使社會公平性面臨沖擊。

盡管基因編輯在技術層面會改變人類的“自決權”，但并不意味著基因編輯技術的所有研究和應用都應被嚴格禁止。問題的關鍵在于，人類在進行基因編輯研究和應用時，對人類“自決權”的干預是惡意干預還是善意干預，是否存在惡意打破自然進化規律的行為，這屬于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的范疇。為了幫助受重大疾病困擾的患者擺脫疾病困擾而進行的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這種干預在主觀上并無惡意，不應被禁止。相反，為了打造“完整超人”而進行的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不僅存在不確定性的技術風險，而且也是對人類“自決權”的惡意破壞，屬于違背倫理道德的行為，也是倫理學界關注的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之一。

第三，人類“基因庫”面臨被惡意篡改?！妒澜缛祟惢蚪M人權宣言》強調，“人類基因組是人類家庭所有成員根本統一的基礎，也是承認他們生來具有的尊嚴與多樣性的基礎”。[2]也就是說，基因庫不僅決定著人類的群體屬性，即人之所以為人的共性存在，也決定著人類的個體差異，即人與人之間的差異化存在。

2.技術應用帶來的潛在風險。任何技術都存在兩面性，基因編輯技術也不例外?；蚓庉嫾夹g為人類解決重大遺傳疾病難題，同時也為器官移植資源緊缺問題等提供了新的技術可能性，但由于該技術尚不成熟，進行技術應用可能會面臨“脫靶效應”、“鑲嵌現象”、“多代效應”等潛在的技術風險，從而引發技術異化等倫理問題。

第一，“脫靶效應”存在不確定性。“脫靶效應”具有一定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是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潛在風險之一，容易導致非目標基因出現突變等安全風險，以及個體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出現“被患病”等技術倫理問題。

基因編輯技術作為新興技術領域，該技術的成熟度還不夠高，尚存在較大的不確定性風險，這是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亟待解決的技術和倫理問題。當前，研究者尚未找到防范和解決基因編輯技術“脫靶效應”等技術風險的有效應對之策。一旦在基因編輯過程中出現“脫靶效應”，勢必會導致非靶向區的基因受到不必要的技術干預，其最直接的后果是導致非靶向區的基因出現突變，從而使個體“被患病”的風險增大。因此，從技術倫理層面來說，當一種技術的成熟度不高、安全性得不到有效確認，且尚未找到規避風險的有效解決方案的情況下，貿然進行該技術的臨床應用研究是不負責任的行為，這也是關于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問題的倫理爭議焦點。

第二，“鑲嵌現象”影響不可預知。“鑲嵌現象”是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難以跨越的技術鴻溝，具有較大的潛在技術風險?！拌偳冬F象”可能帶來的消極影響是不可預知的，風險背后反映的是基因編輯技術可能引發的倫理問題。盲目開展基因編輯技術的臨床應用，很容易導致生物體在接受基因編輯時面臨新的不可預知的技術風險，這是反對者不希望看到的結果。在基因編輯技術的基礎性技術瓶頸尚未突破前，“鑲嵌現象”影響不可預知的情況下，從事該技術的臨床應用是違背倫理道德的不負責任的行為。

第三，“多代效應”后果難以評估?！岸啻笔腔蚓庉嫾夹g研究和應用面臨的一大技術難題和潛在技術風險，也是基因編輯技術倫理爭論的焦點之一?；蚓庉嫾夹g是一項通過改變基因排列來改變基因遺傳性征的技術。從技術層面來說，基因編輯對生物遺傳基因的改變，不僅表現為生物體本身基因的改變，也表現為對生物體下一代基因的影響。當被編輯的基因進入到生物體后，會參與生物體的遺傳，從而對下一代的遺傳性征產生影響。而現有的技術不能保證經過編輯的基因，在遺傳過程中不會發生突變，不會出現新的基因缺陷。一旦基因編輯技術出現“脫靶效應”或“鑲嵌現象”，而出現這種效應或現象的基因參與到生物體的遺傳，很容易出現新的基因問題，并伴隨著遺傳過程，將問題基因遺傳給下一代甚至下幾代。從倫理層面來說，基因編輯技術的“多代效應”增加了下一代出現遺傳問題的風險，其不良后果難以評估，這是非?？膳碌募夹g倫理問題。

3.對社會公平產生強力沖擊?；蚓庉嫾夹g的研究和應用為社會發展帶來了一些不確定性因素，容易導致社會道德正義的缺位、人類本性尊嚴的異化、社會等級分化的加劇，從而對社會的公平性提出嚴峻挑戰。

第一，社會道德正義存在缺位。從道德正義的視角看，如果當某一個體或者某類群體面臨非常嚴重的疾病困擾，甚至已經威脅到他們的生命，且現有常規醫療技術手段不能有效解決其問題時，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為這一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的技術選擇路徑，且該研究在實踐上并無主觀惡意，并不損壞其他群體的公共利益，這時將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視為道德正義，在倫理上是可以接受的。相反，如果當某一個體并不面臨此類問題，而是出于個人的利益考量，借助基因編輯技術對生命基因進行修飾，試圖改變自身或者下一代的容貌、智商、壽命等，打造“完美超人”，從而獲取更高的社會地位和優勢，這就會打破社會的公平性，違背道德正義的倫理原則，在倫理上是不能夠被接受的。

第二，人類本性尊嚴出現異化。本性尊嚴是人類區別于其他生物的自然屬性，標志著人類在自然界中享有不容踐踏的受尊重的權利?；蚓庉媼雰旱倪^程是對人類遺傳胚胎基因進行人為干預的過程。雖然被編輯的對象是不具備完整意義上自然人屬性的胚胎，但從倫理學界普遍認同的倫理規范來看，凡是超過14 天發育期的胚胎，都享有倫理學界普遍認同的受尊重的權利。也就是說，從嚴格意義上講，一旦胚胎超過了14 天的發育期，就擁有了自在的尊嚴，且這種自在的尊嚴是不容侵犯的。然而，在基因編輯嬰兒過程中，編輯者更多的是從自身的目的或意志出發，將基因編輯技術作為一種達到自身目的或意識的工具或手段，利用基因編輯技術對胚胎基因進行人為干預。

第三，社會等級分化逐步加劇。任何侵犯人的權利和地位平等的行為，都會導致社會發展的公平性遭到破壞，加劇社會等級的分化，從而引發社會發展倫理問題的出現?；蚓庉嫾夹g的研究和應用使“技術人”、“完整超人”成為可能?；蚓庉嬋藛T可以根據某些個體的利益需要，對影響個體外貌、身高、智商的遺傳基因進行編輯，剔除劣等基因，保留優質基因，從而使接受基因編輯的個體在外貌、身高、智商等方面得到“優化”。這樣一來，在基因編輯技術的人為干預下，接受基因編輯的個體就有機會擁有漂亮的外貌、理想的身高、高超的智商。在這些因素的影響下，接受基因編輯的個體的社會地位提高的可能性就會增大，從而間接地對其他個體的權利和地位造成侵害。

三、防范和化解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的倫理原則與措施

1.基因編輯技術應遵循生命倫理原則。生命倫理是生命科學研究的倫理原則，生命倫理包括不傷害原則、有利原則、尊重原則、平等與公正原則等四個基本原則。基因編輯技術屬于生命科學的研究范疇，應遵循生命倫理的基本原則。不傷害原則是生命倫理的首要原則，強調人的一切意識和行為都應以不對自身和他者造成傷害為基本前提。不傷害原則為生命科學限定了倫理底線，也為人類的技術研究和應用提供了倫理規范?；蚓庉嫾夹g的研究和應用應以不傷害原則為倫理前提，側重風險較低的基礎性研究領域，避免對人類造成傷害。有利原則作為生命倫理的重要原則，強調人類的行為要以趨利避害為前提，盡可能降低技術的風險，提高技術的有利程度，其核心是“做該做的事，不做不該做的事”。[3]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不僅要做到不傷害，而且要在不傷害原則的基礎上堅持有利原則，以有利于人類最大化幸福為出發點和根本追求，避免對當代人有利、對后代人有害的事情發生。

2.防范和化解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的應對之策。第一，提升責任主體的倫理意識。提升責任主體的倫理意識是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意識前提，也是防范和化解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的意識基礎。強化責任主體的底線思維和他者思維，能夠有效防止基因編輯技術被濫用，規范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使其更好地服務于人類社會發展與進步。為此，一方面加強責任主體的倫理意識宣傳教育，使其明確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倫理底線，并牢固樹立底線思維，規范自身的科研實踐行為。另一方面，引導責任主體樹立正確的倫理觀念，作為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責任主體，在從事該技術的研究和應用過程中，要正確看待基因編輯與自然進化之間的關系，科學審視技術與風險之間的關系，客觀評價基因編輯影響與社會公平之間的關系。引導責任主體樹立正確的倫理觀念，在倫理原則規范的基礎上開展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

第二，加強技術風險的監督管控。加強基因編輯技術風險的監督和管控，使技術在規范的框架下運行，有利于防范和化解技術盲目進行臨床應用帶來的風險，降低技術風險的不利影響，防范技術倫理問題的產生。針對分析研判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梳理的可能出現的風險和問題，相關職能部門、科研機構和院所、科技工作者要在分析和論證的基礎上，對技術的研究和應用范疇進行科學的規范和限定，使基因編輯技術的研究和應用在技術規范和倫理原則的框架下開展。由于基因編輯技術存在一定的技術風險，“脫靶效應”等技術風險尚未找到有效的解決方案，與之相關的倫理問題也比較突出，強化基因編輯技術應用的風險管理尤為重要。這可以說是基因編輯技術應用的基本要求，也是防范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產生的根本保障。

第三，完善法律法規和倫理規范?；蚓庉嫾夹g研究和應用要以法律為準繩，以倫理為底線，規范基因編輯技術健康發展。完善的法律法規和倫理規范是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制度保障，有利于規范基因編輯技術，防范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的發生。為此要加強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法律法規建設，探索規范基因編輯之良法以求生命科學領域之善治，是生物科技時代的重大法治命題。[4]同時，完善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倫理審查制度，國家層面要及時制定和完善基因編輯技術研究和應用的倫理審查制度，明確審查范圍、審查依據（技術規范、操作流程、倫理要求）、責任主體（被審查對象和實施審查的機構）、評價反饋等，防范和化解基因編輯技術倫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