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新越 陳佳萍 房佳亮 宗文靜*(首都醫科大學中醫藥學院 北京 100069)
《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并治第九》中胸痹、心痛同篇而論,后世醫家多有見解,所持觀點不一。一者道,從原文看,胸痹和心痛都為上焦陽虛、陰寒上襲、阻痹胸陽所致的上焦心胸病證,癥狀相似,故持胸痹、心痛為一病之論[1];另有辯,仲景正是慮及二者病因病機、癥狀上的相近,故合篇而述以鑒別;甚有大多人不究其別,一概而論。但論其名,便知其異:胸痹,病位在“胸”,“痹”為病機;心痛,“痛”之為主癥,病位處“心”。再細究仲景合篇之舉,確有讓人混淆之亂,但次見其述,條文間,胸痹、心痛之證治涇渭分明,何談同為一病之言。故筆者認為胸痹、心痛雖合篇而論,但卻非異名同病,仲景之意,旨在提醒后世醫家需多方面仔細鑒別,防止誤診誤治。
眾多文獻都言“胸痹”首見于《內經》,但我國現知最早的醫學方書——1973年長沙馬王堆出土的《養生方》中便已有“胸痹”的記載:“以右足踐左足上,除胸痹、食熱嘔。”《靈樞·本臟篇》述之為:“肺大則多飲,善病胸痹,喉痹,逆氣……”[2]可知當時之胸痹與肺臟形態增大和水飲停聚有關,概指肺系疾病。漢代張仲景在《金匱要略》中寫到“陽微陰弦,即胸痹而痛”,正式提出了胸痹的病名,發展了胸痹的范圍,為后世醫家所傳承發揚[3]。
而“心痛”,眾文獻皆曰最早見于馬王堆出土的《五十二病方》,同時出土的《足臂十一脈灸經》亦有“足少陰溫(脈)……其病:病足熱……心痛,煩心”之關于“心痛”的記載。我國先秦殷商古籍《山海經》中的《西山經》及《中山經》也早有關于心痛醫藥的記載,是最早記載治療心痛方法的古籍文獻。《黃帝內經》中的“心痛”即指心前區疼痛,而仲景《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并治第九》之“心痛”主要指心胸疼痛的病癥[3]。
胸痹心痛,最早見于仲景《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并治第九》,此篇首次將二者合并論述。
《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并治第九》首條闡明病機:“夫脈當取太過不及,陽微陰弦,即胸痹而痛……”[4]此處言胸痹、心痛,均為陽微陰弦之故,皆因上焦陽氣不足,下焦陰邪上乘,痹阻胸陽所致。正如喻嘉言所說:“胸中陽氣,如離照當空,曠然無外,設地氣一上則窒塞有加,故知胸痹者,陰氣上逆之候也。”[5]本病虛實夾雜,以陽微為本,陰弦為標,二者缺一不可,若僅有胸陽之虛,而無陰邪之盛,或僅有陰邪之盛,而無胸陽之虛,都不會引發本病,后世醫家在此之上,多有延伸[6]。宋代《圣濟總錄·胸痹統論》言“虛極之人,為寒邪所客,氣上奔迫,痹而不通,故為胸痹……”[7],進一步明確了此病本虛標實的病機特點。尚有醫家認為本虛主要是心、脾、腎陽氣的虧虛,而又有氣滯、寒凝、痰濁、血瘀等積聚的標實之邪,上逆胸中,痹阻心脈而發病[8]。
仲景在論述胸痹與心痛的病因病機時,均以“陽微陰弦”四字以蔽之,故后世之人在談及二者病機時,皆從仲景而言,未究其別。
后世醫家以仲景在胸痹心痛篇對胸痹與心痛均用“心痛徹背”論述之由,認為心痛與胸痹密切相關。但除此,本篇并沒有清楚地闡述胸痹和心痛兩者的本質區別,對于胸痹、心痛的發病部位也表述得模糊不清,造成后世醫家避重就輕,不辨其別。
3.1 談胸痹之病位 胸痹作為病名,“胸”一字直截了當,點明病位。由《靈樞·經脈》可知,人體十二經脈除了足太陽膀胱經外,均循行經過胸部,膀胱經雖行于背部,但其經別仍分布于心;而胸為心肺之闊,膻中之地,與咽膈胃脘縱橫相連,且肝膽經絡循行于胸脅,故胸痹涉及多個臟腑[9]。
心肺居于胸中,故其功能失常與胸痹的發作休戚相關。《素問·金匱真言論》:“南風生于夏,病在心,俞在胸脅。”[10]心主血脈,心血瘀滯,痹阻經脈,則可見胸悶、胸背痛,故而心胸的病理關系可見一斑。再有《靈樞·本臟》篇云“肺大則多飲,善病胸痹……”[2],亦可見胸痹與肺聯系緊密。雖如此,但胸痹卻不限于心肺。脾胃、肝膽位居膈下,但仍與心胸相鄰,亦可導致胸痹的發生。《癥因脈治》云:“胸痹之因,飲食不節,饑餓損傷,痰凝血滯,中焦混濁,則閉食悶痛之癥作矣。”[11]明確指出胸痹與脾胃失調緊密相連。仲景治胸痹,用人參湯從中焦論治,溫中益氣以祛除胸中寒邪,亦體現了胸痹與脾胃息息相關。肝膽之絡布于胸脅,肝膽疾患可致氣滯血瘀或中焦寒飲上逆肝經,壅塞脈絡,使胸脅氣機痹阻,胸陽失于宣通,而致胸痹之候,出現“脅下逆搶心”之癥,故胸痹與肝膽也有一定關系[12]。至于后世醫家所論胸膈、胸壁、咽喉、食管等相關疾病,在生理病理上與胸部密切相關,故而部分符合陽微陰弦病機的相關疾病則屬胸痹。概括言之,《金匱要略》中胸痹的范疇較《內經》拓寬許多,而后世著作胸痹范圍也所論不一,總的包括了心、肺、肝、胸膈、脾胃、胸壁、咽喉、食管等處的疾病在內[13]。
3.2 論心痛之病位 心痛以心言病位,“心”所指,古多心、胃混稱,胃痛多以心痛代言,而后世疾病分類逐漸明確,再將心痛與胃痛并稱則似有不妥。《靈樞·五邪》篇載“邪在心,則病心痛”[2],說明心痛的病位在心。似朱丹溪《丹溪心法》[14]言“心痛,即胃脘痛”等將胃痛歸于心痛者,原因大多歸于當時醫家對人體臟腑結構不明,病位不清。心與胃相鄰,胃脘又恰在胸骨下,外邪侵襲,疼痛發作時又易擴散,造成心痛與胃痛的部位實質不清,從而將二者混淆,將心痛等同于胃痛。陳無擇《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九痛敘論卷之九》曰:“夫心痛者,在方論則曰九痛,《內經》則曰舉痛,一曰卒痛。種種不同,以其痛在中脘,故總而言之曰心痛,其實非心痛也……”[15]直接點明胃痛并非心痛,因痛在中脘,所以統稱為心痛,正如馬兆圣所說:“胃之與心,經絡各異,痛狀亦殊,不足深辨。”[3]心痛與胃痛確有實質性的差別,萬不可因病位相近就混淆而等同論之。后世將心痛逐漸與胃痛區別開來,然而人是一個整體,心痛除了包括心本身及與其相近的器官受邪而造成的疼痛,如《素問·標本病傳論》篇所論之“夫病傳者心病,先心痛”[10],在功能上,其他臟腑受邪亦可波及于心而導致心痛[9]。《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并治第九》用桂枝生姜枳實湯通陽化飲,降逆消痞,從脾胃治療因中焦陽虛、寒飲上逆所致之心痛,即佐證了脾胃受邪而波及于心引發的心痛[16]。歷代醫家往往將心痛與胃脘痛混稱,然二者實則不同,因機證治均有差別,對此,當代醫家更應仔細辨識,不能混淆。
胸痹與心痛病位均在上焦,但不可以此就認為二者病位相同,須得細查精詳,徐徐圖之。
4.1 胸痹證治 對于胸痹證候,分之則有痰壅、氣郁、血瘀,合之則是痰、郁、瘀三者病機相互關聯,彼此相互影響,而繼于“陽微”,故對于胸痹的治療,張仲景主以通陽逐陰,以“溫”“通”為法,以栝萎薤白白酒湯為基礎方,再結合實際隨證治之[17]。
4.1.1 通陽宣痹主以栝蔞薤白三方 胸為心肺所居之處,布之以陽氣,陽氣充盛,則胸膺清曠,氣機通暢。若胸陽不足,濁陰之邪內停,氣之上下不相順接,津液失于輸布,聚而為痰,痹阻氣機,則見胸痹之主證“喘息咳唾,胸背痛,短氣,寸口脈沉而遲,關上小緊數”[4],治之宜通陽散結、豁痰下氣,使陽氣遍循于周身,流貫于胸背,則胸陽得宣而病自愈[12]。栝蔞薤白白酒三味相協,具辛以開痹,溫以通陽,滑以祛著之效,故此為治胸痹之主方。心之俞在背,背者胸之腑,若氣郁痰凝于心俞,寒濁阻滯氣機,故見心痛徹背之癥,所以在栝蔞薤白白酒湯方基礎上加一味半夏,以助降逆逐飲之功。枳實薤白桂枝湯輔以枳、樸開泄以去其實,桂枝通陽,治因痰濁壅盛、痹阻不通所致胸痹偏于實之“胸滿,脅下逆搶心”。
4.1.2 輕重緩急主以祛邪扶正 人參湯與枳實薤白桂枝湯均治“胸痹心中痞”之證,但本方以人參、干姜以補其虛,白術以燥脾濕,治因中陽虛弱、寒氣上逆所致胸痹偏虛之“心中痞”。痛而補之,此為塞因塞用之理。此二方正如尤在涇之言:“祛邪之實,即以安正;養陽之虛,即以逐陰。”[18]再有飲阻與氣滯之偏重不同,治法方藥也大異。如《醫宗金鑒》曰“胸痹胸中急痛,胸痛之重者也;胸中氣塞,胸痛之輕者也”[19],胸陽不振,飲邪上乘及肺,以茯苓杏仁甘草湯宣肺化飲,使肺得宣而暢利,則水飲消而病自愈。氣滯偏盛而水停于胃,予橘枳姜湯宣通降逆,使痹解氣行則愈。此二劑同病異治,均治胸痹之輕證。而“胸痹緩急者”為胸痹之重證,為陽微寒凝,漫布于胸中,陽氣不伸,痹塞不通所致。附子溫陽,薏苡宣痹除濕,故予薏苡附子散治之,則陽氣流通,寒濕一去,疼痛速解,且本方散以應急,為治療胸痹急證之要方[20]。
針對胸痹本虛標實的特點,當審其病程之久暫,視其正氣之盛衰,觀其證情之虛實,隨證治之[21]。根據證之標本緩急,治以扶正祛邪之法,或同病異治,或宣通溫補齊行。
4.2 心痛證治 對于心痛證候,《千金要方》寫道“邪在心,則病心痛善悲,時眩仆”[22],而湯本求真在《皇漢醫學》中以心痛為心臟神經痛,并可傳至背部,甚者胸背痛加劇,故而可知心痛并非與胸痹、胃脘痛為同一種疾病,實為心臟自痛,為循心-腹-背而行或因外邪客于心與心包絡或其余四臟波及之病[23]。本篇之心痛,按輕重程度分為以下兩證。4.2.1 寒飲氣逆之輕證 桂枝生姜枳實湯主治寒飲氣逆之心痛輕證。陽氣不足,寒飲停胃,陰寒之邪向上沖逆,故而心中痞,諸逆,心痛如懸而不下。方中以桂枝、枳實、生姜辛以散逆,苦以消痞,溫以祛寒。4.2.2 陰寒痼結之重證 “心痛徹背,背痛徹心”[4],言明此為心痛重證,乃心胸部疼痛牽引至背,背部疼痛又牽引至胸,形成心背互相牽引之疼痛[24],如《素問·舉痛論》曰:“寒氣客于背俞之脈,則脈澀,脈澀則血虛,血虛則痛,其俞注于心,故相引而痛。”[10]故而本方予大辛大熱之品——烏頭、附子、蜀椒、干姜以溫陽散寒,又用酸甘之赤石脂溫澀收斂,諸藥相協,固陽充正而使邪不得居,心痛得解。
胸痹、心痛雖病機相似,但病位有異,病癥輕重有別。若將二者混為一談來處方施治,難免會有病重藥輕,或病輕藥重的誤治。所以在辨證論治時,須要謹慎辨別二者。
綜上所述,胸痹、心痛,因其病機相同,癥狀上也密切聯系,且仲景在《金匱要略·胸痹心痛短氣病脈證并治第九》中將之合篇論述,后世醫家往往將兩者并稱,將“胸痹心痛”作為一病來辨證施治。但考證其起源,論證其病位,探究其證治,仔細斟酌,便能發現二者大相徑庭,也能體會到將其等同對待的弊端。如當代中醫多將冠心病等同于胸痹、心痛,一概遵仲景之方施治,不僅模糊了胸痹、心痛的概念,而且在臨床治療一概以治胸痹、心痛之法去施治,沒有辨證,病機不清,病位不明,輕重不別,造成治療不當,預后不良。所以,我們在學習經典之時,不能一味地遵從教材之言、眾人之論,要學會舉一反三,細細揣度經典之意,不盲目強硬地進行古今類比與等同,造成誤治失治,須得在繼承中發揚,在傳承中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