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大沽船塢的日本文保專家

馮璐

青木信夫

青木信夫已經年近花甲了，今年是他來到中國的第十五個年頭。父母在世時牽掛他，總是追問，“什么時候回日本？”而他卻沉浸在中國文化遺產保護事業中，對這里有著太多難以割舍的情感。

青木信夫把年富力強的時光都用在了中國的文化遺產保護事業上。盡可能多地保護文化遺產，是他踏上中國土地那一刻起就樹立的信念，也成了他十幾年跨國生活的主旋律。他合作主持了世界文化遺產麥積山石窟保護規劃、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張掖大佛寺保護規劃。不過，他提及最多的，還是工業遺產大沽船塢的往事。“這里濃縮了文明古國城市化過程中開發與保護的尖銳矛盾，類似沖突還會發生，需要在價值平衡中達成不斷完善的解決方案，日本在這個方面有經驗教訓，希望能為中國提供參考。”在日前成都舉行的中日韓名記者對話會上，青木信夫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殺出個日本“程咬金”

在青木信夫看來，大沽船塢之于中國就像阿爾伯特船塢之于英國。前者是歷經百年滄桑的中國近代工業發端史跡，后者是承載英國工業革命歷史的一級保護建筑。

大沽船塢誕生于北洋水師興辦之際，培育了中國北方第一代產業工人，還帶動了造船業發展。清政府籌建新式海軍，從外國訂購大批艦船。為了修船造船，北洋大臣李鴻章1880年在天津修建北方第一家船廠。1894年，中日甲午海戰開戰前，大沽船塢加工趕修戰艦。此后，為了抵御外敵，大沽船塢還制造機槍等武器。新中國的大沽船塢衍變為天津船廠，繼續為工業發展做貢獻。

然而，曾有光榮歷史的大沽船塢在21世紀逐漸失去實業功能。這里沒有了工人趕工造艦的身影，輪機廠房也不再轟隆作響，甚至面臨消失的命運——2008年，天津濱海新區規劃一條中央大道，正好穿過這片遺址。

一個偶然的機會，受聘于天津大學的青木信夫得知大沽船塢面臨拆遷。此時相關建設規劃已通過審批，中央大道將通過遺址，只是還需要文物專家幫助審核。青木信夫經考察后認為，規劃中的做法會破壞遺址，“大沽船塢是洋務運動時期的建筑，見證了中華民族走自主自立型工業道路的歷史，需要全面保護”。在開發和保護之間，青木信夫無法和建設公司達成一致意見，只好為大沽船塢的命運四處奔走游說。

歷史上的大沽船塢（左）。大沽船塢廠房舊址（右）。

2019年12月15日，青木信夫和妻子在成都接受記者采訪。（彭戈 / 攝

在一個有關20世紀建筑遺產的論壇上，事情終于有了轉機。青木信夫和同為業界專家的妻子徐蘇斌一起報告了大沽船塢的情況，引起與會專家的高度重視。“時任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也給予了支持，他提出希望大沽船塢跟福建馬尾船廠、上海江南造船廠一起捆綁申請世界遺產。”受到鼓舞的青木信夫起草了一份呼吁保護大沽船塢的倡議書，這份簽滿專家的名字的倡議書由國家文物局轉給天津市，還發了個《關于立即停止在北洋水師大沽船塢遺址開發建設工程的函》。天津市很快研究決定，沒有文物部門的同意，隧道不能動工。當地文物部門相關負責人也支持青木信夫：“外國人都這么重視大沽船塢，我們更應該好好保護它。”多方合力終于保住了這片遺址。

如今，路過天津中央大道海河隧道的人會發現，這里的南北路段有一個弧度。這個弧度正是青木信夫等人堅持保護的結果。大沽船塢升級改造成反映中華民族自主發展工業歷史的紀念館，并于2013年被批準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欣慰之余，青木信夫的心里始終懸著一根弦，時刻關注大沽船塢所在地區的新動向，生怕新一輪建設會再次影響到它。為了引起更多重視，他還撰寫發表了《瀕危遺產暫定制度勢在必行》等文章。

巧合的是，在成都，青木信夫和單霽翔同時作為演講嘉賓再次碰面。青木信夫在清華大學訪學時，時任北京市文物局局長單霽翔曾贈送給他一個裝著北京市文物簡介圖冊的錦緞盒。這次青木信夫特意將錦緞盒帶到成都，找單霽翔補了個簽名。“我得到單霽翔老師的很多幫助，”他說，“來自中國同行的友誼，令我與這片土地的緣分進一步加深。”

在采訪中，青木信夫隨身帶著筆和本，以及照相機，仿佛隨時隨地都準備開展記錄工作。和他共事的人，無不折服于他的嚴謹和認真。在工作中，他強調文化遺產的真實性和完整性，始終遵循這些原則開展學術實踐。

事實表明，也正是他固執的堅守帶來了成果。前不久，作為文化遺產保護領域唯一在中國長期任職的外國專家，青木信夫被授予中國政府友誼獎，“這充分說明中國對文化遺產越來越重視，希望我的經歷能激勵更多人從事中華文化遺產保護工作！”

默契的“伉儷學者”

很多人猜測，青木信夫來中國是因為娶了同樣從事文保工作的中國妻子。還有人聯想到，夫妻倆很像致力于文化遺產保護的梁思成和林徽因。在青木信夫和徐蘇斌攜手走過的歲月里，聯合署名的學術論著不勝枚舉，共同考察測繪的足跡遍布中國大江南北。

青木信夫和徐蘇斌相識于上世紀90年代的東京，有著共同的博士導師。在導師眼中，這是一對在專業領域嚴謹認真的“伉儷學者”，共同的志趣使兩人默契協作。兩個人雖不像其他夫妻那樣你儂我儂，卻有著同樣專注的神情，凝望的也常常是同一個方向——可能是一棟古建筑的破損瓦片、一份遠渡重洋的史實檔案，也可能是一幅壁畫的斑駁印跡。總之，他們的視線總和文化遺產保護相關，仿佛忽略了彼此，卻無時不依賴著對方。

青木信夫在大沽船塢調研。（視頻截圖）

其實，早在1985年，青木信夫就和中國結下緣分。他以研究生身份參加東京大學和清華大學的一個國際合作項目——東亞地區沿海城市的建筑歷史調查。“從東亞的視角來研究建筑史，這很吸引我。”不過，當時他尚未料到，自己日后會走上中華文化遺產的保護之路。

盡管首次中國行的學術收獲豐碩，青木信夫還是覺得遺憾，“項目僅僅立足于文本研究，無法對城市建設產生影響”。在他此后的學生生涯中，這種? ? 遺憾之情越來越強烈，推動著他始終面向社會實踐做調研。

青木信夫1996年博士畢業后，去清華大學做訪問學者，研究中國歷史建筑。此后，青木信夫去慶應大學繼續從事中國文化遺產保護研究。“1999年，? ? ?中國西部大開發如火如荼，我參加了一個構建中國歷史文化城市的可持續發展模式的國際項目，其間我切身體會到文化遺產保護在中國的重要性。”青木信夫回憶說。正是那一年，青木信夫來到成都，走訪了很多古跡。時隔20年故地重游，青木信夫一下飛機就直奔水井坊，了解到其未來的精心規劃后歡欣雀躍。多方打聽獲知大慈寺周邊的歷史街區消失后，夫妻倆又忍不住扼腕嘆息。他一旦觸摸過這里的一磚一瓦，就有了難以割舍的情感。

正因如此，2006年，青木信夫接受天津大學邀請，和妻子從東京搬到天津的大學宿舍，拿著和中國老師一樣的工資任教。為了這個選擇，青木信夫賣掉愛車，終止了在日本交付的保險，甚至背上求學貸款——如果在日本就職，這筆貸款就能免除。

要在中國待多久，青木信夫一開始尚沒有明確規劃。當時中國城市化建設正在加速，在腦海中盤點著一個個亟待保護的文化遺產，青木信夫的激情來了，他認為自己所學在中國大有用武之地。事實也如青木信夫所料，他手上的文化遺產保護調研任務一個接著一個。他帶領學術團隊承接了多個國際科研項目、國家社科重大課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課題等任務，獲得多項海內外獎項。青木信夫對天津市申請創意城市的建議也獲得采納。

這還不算，每一個經過考察的遺址，都令青木信夫的心中生出責任感。如同園丁牽掛自己澆灌過的草木是否蓬勃生長一般，他會關注調研過的歷史遺跡是否真正得到保護，是否在新一輪城市開發中依然屹立不倒。

在不斷變化的現實中，文化遺產保護具有延續性。出于樸素的責任感，青木信夫只能持續跟進、長期守護。也正緣于此，他放棄了很多轉職機會，就這么在中國一年年“滯留”下來。遺憾的是，在沒有結果的盼望中，父母先后去世，他很歉疚，卻只能將難過埋藏于心。

“本土問題也是國際問題”

在青木信夫的成就中，成立“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國際研究中心”被認為具有開拓意義。解釋中心定位時，他提及自己合作主持的麥積山石窟保護項目。作為世界文化遺產，麥積山石窟是中國、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斯坦三國聯合申遺和保護的產物。“這種多國聯合的文化遺產保護機制具有象征意義，會越來越常見。”

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國際研究中心集科研、教學、智庫于一體，與東京大學、巴黎第一大學、米蘭理工大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倫敦大學學院、新加坡國立大學等都開展了交流。在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國際研究中心位于天津的辦公地，經常能看到外國專家前來講學的身影。

“海外專家非常關注中國的文化遺產保護，本土問題也是國際問題。”青木信夫說。未來他還有很多規劃，如搭建遺產保護專家培養的國際合作平臺、以申遺的世界標準推行“真實性”和“完整性”的學術理念……

在教學上，青木信夫也注重文化遺產研究的國際化，不僅歡迎海外學者來訪，還鼓勵學生出國留學。令他倍感欣慰的是，他指導過的中國學生專門買了一個蛋糕，表達對導師獲中國政府友誼獎的祝賀。這些學生已經畢業，成為在中國文化遺產保護中發揮作用的建設者。

青木信夫說，“他們下一代人的學術研究或許有不同的側重點，而文化遺產保護是我的專業，也是我們這一代研究者的使命，這個目標永無止境，值得我不懈追求。”

青木信夫1960年出生，1996年取得東京大學建筑學博士學位，曾在清華大學做訪問學者，現為天津大學教授、香港中文大學兼職教授。2006年受天津大學邀請任教，組建中國文化遺產保護國際研究中心并任主任，主持過麥積山石窟、張掖大佛寺等文化遺產保護項目。2019年獲中國政府友誼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