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4日,杜曉帆在浙江省諸葛村接受本刊記者專訪。(臧運卓 / 攝)
鄉村振興,也許有100種辦法,杜曉帆選擇了其中一種——“留得住青山綠水,記得住鄉愁”。他做過14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遺產保護專員,有機會走遍中國的角角落落,見識到真正的中國鄉村。那些山和水、炊煙和人家、淳樸和聰敏,吸引著他走上了一條保護鄉村的路。
對大多數人來說,杜曉帆并不有名??稍跇I內,他參與編纂的《世界遺產在中國叢書》很有名。雄偉壯觀的長城、瑰麗絢爛的莫高窟、神秘厚重的兵馬俑……中國大地上最頂級的自然風光和文化景觀,5000年的歷史文化和56個民族的風土人情,第一次全景式編入一部叢書,是經典中的經典。
走出書房,關注鄉村,是始于2004年的初夏。
當時,杜曉帆受邀為云南元謀人牙齒化石發現40周年策劃活動。工作之余,他請了一位當地司機,帶他走訪元謀周邊的古村落。很快,彩云之南原始村落帶給他的興奮逐漸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失落和無奈。杜曉帆發現,古樸的老屋雖然讓游客贊嘆不已,但真正生活在屋中的人卻長期飽受空間逼仄、設施老舊的困擾,叫苦不迭。
這樣的景象落在他心頭,留下的是一連串的問號:保護古村落到底為了誰?保護的目的是什么?不顧及村民實際需求,僅僅為了文化遺產留存而強加保護,是不是不可???
“如果為了游客才保留村莊原始生活方式,并不能打動人,村民們不能真正發自內心地保護自己的文化、尊重自己的傳統。鄉村必然走向衰落,甚至消亡?!倍艜苑珜Α董h球人物》記者說。
他又去了貴州。在黔東北銅仁市印江縣,有一個漢族、苗族、土家族混居的小村莊,村子流傳下一種傳統造紙技藝,極為獨特。全村大多數人家都會造紙,少部分是書畫用紙,大部分是喪葬用紙。杜曉帆來村里是想保護住這種獨一無二的造紙技藝,他多次與村民代表交流,希望他們重視自己的傳統文化,將老手藝傳承下去。村民們的回答也很樸實:“杜老師,我們也想保留啊,可是靠老手藝掙不出飯,過不上好日子,就都是空談吶!”
“鄉愁到底是誰的愁、愁什么?我覺得鄉愁不是鄉里人愁,他們愁的問題與我們不一樣。在社會發展迅猛的當下,村民想選擇什么生活不是我們能主導的?!倍艜苑f。
2020年1月,杜曉帆(左五)帶領他的學生在浙江省蘭溪市諸葛村調研。
可如果將城市里現代化的一切原樣照搬到鄉村,更是一場災難。杜曉帆見過太多了。村口豎立一塊寫有某某村的大石頭、村中心的小廣場上建一個休閑涼亭、村莊里成排的火柴盒似的建筑……這些鄉村一眼看去,除了村名不同外,毫無特色。
這些年,杜曉帆的工作主要是調研和走訪,為文化遺產保護項目提供建議和思路??吹枚嗔?,走得遠了,杜曉帆逐漸意識到,保留舊的和注入新的,需要有一個平衡?!把劾锊还庖蟹孔樱€要有人?!?/p>
每到一個村落,他首先要做的,是翻閱村史村志以及宗族家譜,在古籍里找尋鄉村的過去。書里記載不清的,他就去找村里的老人家,請他們口述歷史,講講過去的事情。在幫助貴州樓上村修復古建筑群時,杜曉帆專門為農民設計了一個適合曬谷的中庭,因為他注意到當地農民習慣在曬谷時聊天交流,曬谷場是他們重要的社交場所。
每年超過大半的時間,杜曉帆都要留在村里生活。很多報考杜曉帆研究生的學生一收到錄取通知書就要被“發配”到鄉村,等到寫畢業論文,還是要留在村里做調研。長期和村民朝夕相處、談天說地,給他們帶來了很多啟發。
“不止一個人和我說過,如果村里連一座老房子、一點以前生活過的印跡都沒有,村里的人沒有信心繼續在這里生活下去,但看到老房子被修復了,恢復一些儀式、傳統民俗,他們會有一種好好生活的勁頭。我覺得,文化遺產的意義可能除了經濟層面,還有精神層面,它真的能給當地人帶來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倍艜苑f。
“這個菜頭很新鮮嘛,那下頓咱們就吃菜頭,臭豆腐是您自家腌的吧,怎么做?切條炒?整塊油炸也很不錯吧!”采訪時,記者遇見杜曉帆的第一幕,是在浙江省蘭溪市諸葛村的一家農家小飯店門口。他身穿紅色沖鋒衣,蹬著雙登山靴,一會兒和開飯館的阿婆聊聊店里菜色,一會兒探頭到隔壁茶室,看看村里的阿公們打牌盡不盡興。他不像外來人,倒像一個閑話家常的老街坊。
“杜老師,喝茶嗎?今天不送麻花了,給您配酥餅!”開民宿的杭州老板隔著水塘招呼他。村里人都認得這位來調研的“杜老師”,尊重他的學者身份,也喜歡他親切、沒架子。和杜曉帆同行的是復旦大學國土與文化資源研究中心鄉村遺產調查項目組的14名成員,他們“沾了杜老師的光”,也受到了村民的禮遇。
這趟來諸葛村,杜曉帆是為了給一場展覽收集素材。他要做一件大事,2020年故宮將迎來600周年大慶,而他要在紫禁城里辦一次以中國鄉村為主題的展覽。
把鄉村搬進紫禁城,杜曉帆格外看重其中的意義。在古代有一種說法是“皇權不下縣”,意思是說皇室權力最多延伸至縣級行政區,國家治理體系無法再向鄉、鎮、村級基層社會蔓延。“但如果沒有鄉村,沒有農民一年又一年的稅賦供養,紫禁城又怎么能夠做到金碧輝煌、高高在上?”
“這次在國家博物館展出都不行,一定要在故宮。”談起正在籌備的工作,杜曉帆話里透著興奮。他堅定地認為,只有將鄉村與故宮聯系在一起,才真正能夠表現出鄉村在鑄就國家根基方面的重要作用。他希望能夠通過這次展覽,讓人們重新認識鄉村的價值。
究竟鄉村對當下的人們還有什么價值?杜曉帆給我們分享了一次尷尬經歷。有一次,他被邀請到一所學校做講座,因為停水,學校關閉了所有洗手間?!瓣P閉,給師生帶來不便;開放,學校則無法控制污染排放??此聘叨劝l達的現代都市,停一次水居然就能讓人們陷入困境。”
那一天,杜曉帆的思緒飄去了遙遠的云南。“大家都覺得哈尼梯田漂亮,但是有沒有人關注過梯田里的水?水是怎么引來的?為什么可以流入各家的農田?什么節氣水流多少?如何控制?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問題,卻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智慧?!?/p>
這些年,鄉村里的人情給他留下深刻印象。在福建的鄉下祠堂里,他看到了家族情感的代代相承;在山西的高墻大戶里,他讀懂游子落葉歸根的情義;在云南和貴州的稻田里,他了解到農民們如何與土地為伴、與自然共生;在邊疆的少數民族大家庭里,他見證了一家老小幾十口人如何在同一個院子里和睦相處。
2020年1月,杜曉帆(右)和諸葛村的村民們聊天。
杜曉帆調研的諸葛村已有700年的歷史,村中心的鐘池半水半陸,形如八卦。
云南哈尼梯田古老的用水智慧引起杜曉帆關于鄉村價值的思考。
“鄉村是一片地嗎?鄉村文化遺產是幾棟古建筑、幾件老物件嗎?不是,鄉村的價值遠不止物質,而在于情感和精神。”杜曉帆說。
“你知道在2001年到2005年,這短短幾年里,國家有關文物的項目撥款翻了多少倍嗎?整整100倍!”從事文化遺產保護工作30多年,杜曉帆見證了中國文物保護事業一步步走向世界前沿,也親歷了文化遺產保護愈發被人們重視的過程。
1984年,杜曉帆從南開大學博物館學專業畢業,被分配至甘肅省博物館,成為一名講解員。南開大學是中國第一所開設博物館學專業的高校,而杜曉帆是第一屆畢業生。當年,全國范圍內也只有3名科班出身的博物館講解員。
然而,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正值改革開放初期,經濟建設是首要的國民議題,大多數人無暇顧及文化精神領域的需求。用杜曉帆的話來講,那時博物館里除了展品,不見人影,空空蕩蕩,雖然是專業講解員,但他實際的作用等同于展館保安。“1987年,中國首批6處文保單位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沒有一家國內媒體進行報道啊?!倍艜苑氖缬谘员怼?/p>
變化出現在2005年前后,那時的杜曉帆已經取得日本國立神戶大學文化構造專業博士學位,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北京代表處擔任文化遺產保護專員。在參與龍門石窟、庫木吐喇千佛洞等文化遺產修復項目的過程中,杜曉帆發現,國人看待文化遺產的目光有了明顯的改變,越來越多的人有能力并有機會關注到自己的精神需求。不僅如此,國家在文化遺產保護領域的投入也讓他看到希望。
“就拿設備和技術來說,”杜曉帆換了個坐姿,聲音提高了幾個分貝,“2005年之前,中國的博物館工作人員要到國外學習經驗、看設備,今天,外國的博物館專家都知道‘中國的設備是全世界最好的!”
經濟的發展,給予了文化復興的空間,鄉村文化遺產也在這個過程中找到了另一次生長的機會。隨著人們開始關注鄉村,關注傳統文化,以民居、古建筑群和鄉土建筑為名的文物保護單位逐漸多了起來;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里出現了大量關于鄉村的內容;“歷史文化名村”和“傳統村落”等鄉村遺產保護體系的完善打開了人們的視野。各行各業的人陸續將目光投向鄉野,大量規劃師、建筑師入駐鄉村,還發出了“建筑師的春天在鄉村”的呼聲。
通往鄉村振興的路上,人們前行的軌跡各有不同,有人致力科技興農,有人投身鄉村教育,有人關注生態,有人看重旅游……杜曉帆走的,是那條叫作文化的路。他覺得,人是走在歷史的延長線上的,認可歷史,認可過去,認可文化,就是對當下、對未來有自信的體現,只有對鄉村自信了,才能留得住鄉愁。
“我們說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建設美麗鄉村,鄉村的美麗表現在太多方面了,但美麗的核心是什么?我覺得應該是一種和諧,包括人與人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在和諧的氛圍中,美麗才有機會被人察覺?!?/p>
杜曉帆常常和學生提起一棵樹。那是他心里的一棵關于美麗鄉村的樹,同樣也是一棵關于小康社會的樹。他們一起討論,如果大樹代表小康社會,文化遺產是樹的哪個部分。有人說:“是葉子,讓大樹亭亭如蓋。”有人反對:“樹木不能沒有葉子,但鄉村沒了文化遺產一樣存在。”還有人說:“是年輪,記錄歷史?!?/p>
“都不對。”杜曉帆決定揭開謎底,“也許文化遺產不在那棵樹上,它甚至不是陽光和雨露,但它一定是一種能量源,是讓這棵樹更加枝繁葉茂的神奇力量,這也是我們不能割舍鄉愁的原因。”
“您理想中的那棵樹是什么樣子呢?”
杜曉帆沉默了一會兒,沒說話,只是給記者指了指身后——700年前開鑿出的上方塘蕩起陣陣漣漪,江南的綿綿細雨好像幾個世紀不曾停歇。村民們一邊聊天,一邊繼續著手上的活計;開飯館的阿婆正在為接待外地游客而忙碌;民宿老板娘剛剛在微店上架了自制的手工紅糖,這會兒女兒放學回來,坐在她身旁唱起了剛在音樂課上學會的《戒子規》。杜曉帆說,此情此景,就是他心中的小康鄉村。
杜曉帆1963年出生于內蒙古自治區豐鎮市,日本神戶大學博士,曾任職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現為復旦大學國土與文化資源研究中心主任,文物與博物館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