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劉珂矣
一襲長衫的劉珂矣,講起日本電影《尋訪千利休》中的一個片段:
櫻花時節,茶道宗師千利休招待幾位茶客飲茶賞花。此時,徒弟將門打開,片片櫻花落入茶碗。當人們驚異于這些從門外飄來的花瓣時,一位茶客恍然發現,一株櫻花樹鑲嵌在屋頂之上。原來,花瓣是從上空緩緩飄落。
千利休對美的表達深深觸動了她。在新歌《香雪遲》中,她寫道:“木鳶紛紛趁斜陽,松下青苔半遮了茶湯,一杯春香盜雪留誰慢慢想,流水護落花空思量。”
“學會對這個世界親和柔軟,慢慢體會歲月自有的韻律。”談及歌詞中落英繽紛、禪茶一味的意境,劉珂矣對《環球人物》記者說,“當你種下一朵善美的花,也許它不會馬上向你盛開,但當你不經意轉身的時候,身后可能已經是一片香雪海。”
劉珂矣的創作靈感,大多來自這些生活中的點滴日常,來自平日讀過的詩、看過的書、聽過的戲。有一次,她在蘇州昆曲傳習所聽老藝人演唱了《風箏誤》的開場《蝶戀花》。“橫豎總是由定數,迷人何用求全悟。”有感于明末才子李漁筆下這段奇緣軼事,她寫了《風箏誤》這首歌:“風箏誤,誤了梨花花又開;風箏誤,捂了金釵雪里埋;風箏誤,悟滿相思掛蒼苔。”
同樣是昆曲,《桃花扇》中侯方域與李香君的命運浮沉,則讓她想起有關菊壇的往事與影像,于是寫下了《弄戲》。歌詞中,“倚人間煙火,四月的風慈悲我,莫笑往事太執著”,是程蝶衣刻在她腦中的形象;“桃片隨風不結子,柳棉浮水又成萍”是她對孟小冬與梅蘭芳二人故事的感慨,桃之夭夭卻無灼灼其華,執子之手卻如柳棉散去,未能守到白頭。
再如《潑茶香》,靈感來自偶然讀到的納蘭性德的一句詞——“賭書消得潑茶香”。詞的背后,是李清照、趙明誠夫婦的一段伉儷佳話。劉珂矣把這段琴瑟和鳴、把茶言歡的故事寫入歌中:“飄帶引斜陽掃墨腕底香,共我潑茶人如今在哪方;石綠補天長云鑼聲兩行,微笑過往只道是平常。”
“每首歌背后,都有我的一段真實人生。”劉珂矣說,“《潑茶香》寫的是李清照夫婦,但那句‘共我潑茶人如今在哪方,也有我對親人和少年時代的追懷。”
她的音樂啟蒙者是舅舅。“他喜歡唱陳百強的歌,我小時候,他經常帶我去樓下那個小小的練歌房,點上一碟瓜子,盡情地唱。”后來,父親為她買了兩個大音箱,她就四處尋摸磁帶。在她生長的大慶,“想要一盤磁帶,往往要等好幾個月。那時,我每天都會跑到新華書店問,景崗山的新專輯什么時候到?”
大學時,劉珂矣的專業是聲樂,接觸了一些熟悉音樂制作的朋友,其中就有現在的合作伙伴百慕三石。從第一張專輯起,二人就開始合作。“他喜歡民族音樂,喜歡研究各種各樣的樂器,這兩年又鐘愛起了尺八。在音樂道路上,他一直是我的提燈引路人。”
2005年,劉珂矣看到一首詞,被其中的兩句所打動:“誰在一縷斑白時尋梅?誰在傷心時提前準備?”不到半個小時,她就譜好了曲。10年后,這首《尋梅》進行了全新編曲,收入她的第二張專輯《渡風》中。
《尋梅》是劉珂矣對于“國風”音樂的初次嘗試,“當時錄了一個小樣,就扔在那里,沒放在心上”。那段時間,她忙著為一些藝人制作單曲和專輯,寫了很多流行音樂作品,直到2010年。
那一年,她開始反思自己的創作狀態。“那時的我,開始學會討好約歌的人,討好這個時代。有人說想要一首蔡依林風格的歌,我就寫一首這樣的歌。它只是一種技術性的寫作方法,而不是出自真情實感。”回憶起當時的糾結,劉珂矣說,“流行音樂所熱衷表達的那些情愛糾葛、怨懟悲傷,已經和我格格不入了。我們的生活難道只有這些嗎?是不是也應該有詩酒田園的意境,有讓人寧靜歡喜的表達?”
在這種自我懷疑和反思中,劉珂矣停止了創作。“那段時間,助理、企宣、經紀人、錄音師、制作人、聲樂教學,音樂行業里的各個角色我都做過。”但這些,都不是音樂本身,“我想等再提筆寫歌的時候,一定不再為了討好全世界,只為寫我心中的山水”。
劉珂矣的音樂專輯:《半壺紗》《渡風》。
歷經4年的沉淀,2014年,劉珂矣寫下了《忘塵谷》這首歌。當時,她無意中看到了一張音樂專輯的封面——一個小和尚坐在一艘駛向遠方的小船上,正回眸觀望。“這張照片給了我無限遐想,好像漁舟唱晚,一位撐船人點起紅色的燈籠,沉浸在歸家的自在愉悅中。”于是就有了這樣的歌詞:“撐船人點著他的燈籠,江面竹排被映紅;吹笛人吹著他的幽夢,一聲聞來萬事離心中。”
這首歌收錄在她的第一張專輯《半壺紗》中。其中傳唱度最高的《半壺紗》,寫的是一位好友的生活。“她住在京郊的山上,自己開荒了幾塊菜地,種茄子、辣椒、南瓜,院子里養了十幾條流浪狗。每次去看望她,她就會炒上幾碟素菜,炸上一碗從老家帶來的辣椒,飯后再為我泡茶,聊上一整個下午。”
受好友的影響,劉珂矣也開始向往一種“悠悠風來,埋一地桑麻,攬五分紅霞,采竹回家”的恬淡生活。《半壺紗》帶來的贊譽與掌聲,讓她倍感壓力。偶然間,她看到了徐克、吳宇森拍攝的一張照片:綠蔭掩映之下的庭院木臺,兩位導演盤腿對坐,一人閉目入定,一人舉盞獨邀虛空。“那是一種大隱于市的超脫淡然。”她說,“內心忽然清涼起來,漸漸明白,原來‘關門即是深山,在心里修籬種菊、淡泊寧靜,才能安駐在紅塵里。”
經歷了內心的出離與回歸,劉珂矣寫下了《渡風》。歌中寄托了她所向往的生活:“撐著一葦江湖,趁著燈火風逐,牛背短笛聲聲入幾壺。”“撐著一葦江湖,等到云歇雨住,攬把稻香扶風看日出。”
這些充滿東方味道的表達,使劉珂矣的音樂成為樂壇獨特的風格標簽。在她看來,“點滴的生活感悟,加上我熱愛的中國味道,拌在一起,就是大家聽到的‘禪意國風”。
近些年來,以漢服、民樂、古詩詞為代表的“國風文化”正席卷年輕人的社交平臺,古風歌曲也由小圈子的自娛自樂擴展為大眾熱議的音樂話題,其中,精品有之,“槽點”也不少,比如歌詞的粗糙空洞、不知所云、亂搬堆砌等。
對劉珂矣來說,對文字的推敲琢磨,是一個緩慢而艱辛的工程。寫《月滿弦》時,為了寫出慈悲的意境,她花了4個月,“每天就坐在那里想,像參禪一樣”。有一天,她看到一首禪詩:“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問祖翁;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 。”——有人問一位老人家:“山前的一片田地,為什么幾次賣了,又自己買回來?”老人說:“只為了這片松竹引清風。”她被這句回答所打動,寫下這樣的歌詞:“暮雨徘徊,誰夢中空折柴,只怕夜冷故人來。”——天要落雨,一人等朋友來,做夢時夢到去拾柴火,因為怕夜晚故人來,天氣寒冷,沒法生火。
她的歌詞,常會營造出一種別具一格的美。比如描寫友情,常會陷入俗套,但在《一袖云》中,劉珂矣這樣寫道:“在山頂揣一袖云送給彼岸邊的你,遲遲你不來風起吹走山雨;在山頂揣一袖云送給路上的自己,山外山上云外云誰在那里遙望知己。”化用的是一則明代的小故事:兩位好友相約登山,一人先到了,登至山頂,看到云霧在腰間盤踞,就打開寬袍大袖,抄起一袖子的云,望著好友家鄉的方向,打開袖子,讓云從掌畔朵朵飛出……
在日常生活中,劉珂矣喜歡用自己的方式記錄生活。她喜歡云的不同形態,曾在微博上分享過一朵“愛吃巧克力的小老鼠”。下雨時,玻璃棚頂的泥沙和雨水形成一幅幅“大自然的畫”,也讓她感動、快樂。她是一個素食主義者,愛喝茶,“有時候,茶和腦海中的畫面沏成了一景,喝茶間,詞曲就應聲而成了”。
有時,她會在音樂平臺分享自己的歌單,大部分是純音樂,也會在自己作品的評論區翻看一條條的“聽后感”。其中一條留言讓她格外感動:“可能你不是光芒萬丈,但你卻是溫暖長存。”
“從當初的受寵若驚到后來遭遇瓶頸,再到如今的順其自然,現在的我自在了許多。”談及未來,劉珂矣希望自己能更用心地貼近生活,“生活到哪里,我的作品就寫到哪里”。“聽歌的人,無論面對的是困惑還是明朗、荊棘還是坦途、執著還是釋然,我都希望這些樂音能帶去一份寧靜歡喜,在平淡中渡山水、訴綿長。”
劉珂矣國風歌者,音樂唱作人,代表作品有《半壺紗》《風箏誤》《芙蓉雨》《渡風》等,其創立的“禪意國風”成為近年來樂壇獨特的風格標簽。2019年12月17日,發行全新單曲《香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