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強,一個荷爾蒙有點高的“大叔”

毛予菲

王寶強

見到《環球人物》記者的時候，王寶強看起來心情不錯。據說他接受采訪，不習慣有工作人員跟著。幾年前有一回，他和一家媒體聊天，助理寸步不離，他覺得很好笑，回頭就跟助理說：“你坐這兒干嗎？這樣聊天我們多不隨意。”這一次，陪同他采訪的工作人員很自覺地坐在遠處，任憑王寶強怎么東聊西扯，全程一言不發。

在電影圈，王寶強的標簽是——“草根明星”。他的代表作很多，《天下無賊》里的傻根，《士兵突擊》里的許三多，《人再囧途之泰囧》里的寶寶，都質樸單純、樂觀堅毅。聊起天來，王寶強本人和這些角色有一些相通之處。接受采訪，他神采飛揚，肢體語言豐富，說到開心的事咧嘴笑，回憶不那么順心的日子咬緊牙，聊到武術要站起來比劃，規劃未來眼睛會盯著記者，一字一句十分嚴肅。

在觀眾眼里，他是中國版阿甘，“長在土里，太過有生命力”。而面對記者，王寶強對自己卻有另一番解讀。他的自我評價是：“我很害羞，內心靦腆。”近幾年，王寶強不再演那些無憂無慮的爛漫角色。《唐人街探案》里有點小自私小狡猾，又略顯油膩的中年大叔唐仁，成了他最新的代表作。出演這樣一個人物，王寶強說是因為自己“到了中年，要嘗試一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走心戲最難，但也正是我的最強項”

從5年前《唐人街探案1》上映，到2020年擠入賀歲檔的《唐人街探案3》，鏡頭里的唐仁一頭卷毛，笑起來露出顆大金牙，說話油里油氣。

《唐人街探案1》當年上映就是票房黑馬。編劇兼導演陳思誠把懸疑推理和喜劇元素糅在一起，給故事里的天才探案少年老秦，安排了搞笑搭檔唐仁。開拍前，陳思誠找到一同演過《士兵突擊》的王寶強，跟他說：“兄弟，有個角色專門給你寫的。”

王寶強接到劇本的時候，正在陳凱歌劇組拍《道士下山》。在送來的劇本堆里，他一眼看中了唐仁。“這之前，我的很多角色都是那種蔫蔫的、收著的，很多喜劇人物，也都是生活化的、接地氣的。要演這樣一個荷爾蒙有點高的油膩大叔，說實話不是沒有顧慮，就怕觀眾反感。”

開拍后，唐仁有場戲是在大街上“裸奔”，還得扮上女裝。“對于一個演員來說，這戲挑戰挺大，尤其像我這種保守型，臉皮又薄，這怎么克服？我跟自己說：你是唐仁，不是王寶強。是王寶強的話，這事你做不成，是唐仁他就應該‘不要臉。后來我讓自己徹底放開。拍到第三部的時候，我不用給自己‘催眠了。換上唐仁的衣服，演起來就剎不住。”

《唐人街探案3》，王寶強演一頭卷毛的油膩大叔唐仁。

他開始在鏡頭前盡情撒歡。唐仁出場時好色、無能、討人嫌，隨劇情進展，又逐漸表現出另一面——他對愛情執著，為朋友兩肋插刀，有情有義，為人正直，還能時不時“歪打正著”，貢獻出一兩場漂亮的推理秀。這個角色豐滿立體，王寶強演得無拘無束。“如果沒有激情，沒有荷爾蒙，那就不是唐仁了。”

在《唐人街探案3》中，王寶強又鬧又笑，他最喜歡的，卻是一場沒臺詞的內心戲，“甚至連個正臉特寫都沒給”。電影故事里，好友陷進一樁案子，下落不明，唐仁游走東京街頭，擔心著好友的安危，又覺得在偌大的城市里只身一人，孤獨又彷徨。黑夜中萬家燈火，他晃來晃去，顯得無助又凄涼。

王寶強覺得，自己最擅長“這種走心的演繹”。“再外放的角色也有收著的一面。并不是所有的東西都要靠對白講出來，形體也可以表達情緒的。這種走心戲最難，但也正是我的最強項。”

“把本色搬到熒幕上表演，并不容易”

2001年冬天，王寶強北漂的第二年，電影《盲井》選角現場，他低著頭溜邊站，不敢正眼看人，怯生生地介紹自己：“我學過6年武術。”在1000個報名的龍套演員中，導演李楊最終選中了他，“不用武術，用的是表演”。

王寶強第一次“觸電”，“與其說那是演戲，不如說就是在演自己”。灰暗的房間里，“小姐”在一旁脫衣服，農村少年蜷縮在床角，惶恐無助，懵懂茫然，也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后來《盲井》拍完，王寶強跑到工地打零工，李楊帶著作品去了國外。結果，電影斬獲了當年柏林國際電影節銀熊獎，隨后，王寶強又借此拿到了臺灣金馬獎最佳新人獎。去領獎前，王寶強連路費都是跟工友東拼西湊借來的。

《士兵突擊》劇照，王寶強飾演的許三多（左）與陳思誠飾演的成才。

電影《Hello！樹先生》中，王寶強飾演瘋瘋癲癲的”樹“。

《盲井》的觀眾里，有一位重量級人物——導演馮小剛。王寶強的表現，讓他看到了自己新電影《天下無賊》里傻根的模樣，那是一個不會焦慮、從不放棄的角色。看完《盲井》，馮小剛就決定邀請王寶強參演。王寶強演完傻根就火了。

《士兵突擊》里的許三多，則是馮小剛妻子、演員徐帆幫王寶強推薦的。徐帆和《士兵突擊》的導演康洪雷合作過，聽說康洪雷要拍一部軍旅題材電視劇，就想到了王寶強。王寶強跟許三多很像，都是農村長大，小時候經常被人欺負，有時候笨笨的，卻極其執著。當時康洪雷看了就說：“那么多有經驗的演員來演許三多，演技都沒問題，我都不擔心，可見了王寶強，覺得王寶強就是許三多本人。一個在演許三多，一個就是許三多，你說哪個更有意義？”王寶強順利拿到角色，看完劇本，他也愣了半天，哭不出來也笑不出來了，“這編劇是誰啊？簡直就像摸著我的心寫的”。果不其然，電視劇剛播，王寶強就成了許多人心中的那個“三呆子”。

王寶強在演藝圈頭10年，沒系統學過一天表演，不認識圈里的一個人，戲卻一部接一部，每次都能遇到大導演，遇到好劇本，每個角色都和自己的生活與內心極其相似。人們都說王寶強“運氣簡直太好了！”他從不否認自己“是個幸運兒”，“我相信緣分”。

但更多時候，王寶強迫切地想自證：“剛看劇本的時候，很多字都不認識，就天天帶著本字典，拿著查拿著學……都說我本色出演，但能把本色搬到熒幕上表演，并不容易。”

“我這種，可能就是老天爺賞飯吃”

從“本色出演”到“真正的演員”，王寶強拼了第二個10年。

《士兵突擊》后，片約接踵而至，王寶強推了很多，專挑高難度的演。2010年，他接下小眾文藝片《Hello！樹先生》。“樹”是個在農村瞎晃的單身男青年，無業游民，活在社會底層，能寫點詩，有點小文藝，特別要面子，最后在現實和夢想的糾結中精神分裂了。王寶強看中這個角色，一是因為他足夠復雜，二是因為這人身上幾乎完全沒有自己的影子，可以重新塑造。王寶強開始揣摩角色。提前一個月，他套上邋遢的西服，學喝酒學抽煙，找那種頹廢、窩囊、瘋瘋癲癲的感覺。一個月后，他進了片場，帶著股“又土鱉又起范兒”的假瀟灑勁兒。

有一場戲要在野地里亂跑，跑著跑著，王寶強覺得不對勁，喊攝像師停了下來，說他跑得太快了。王寶強理解的“樹”是一個瘋子，“跑步應該是揚土似的，是漫無目的，走走停停，亂七八糟，看著可笑，甚至有點慎得慌的。瘋了的人跑不快”。導演韓杰后來回憶：“他那種入戲狀態，有點像默片時期的卓別林”“那種領悟力、處理方式、對電影的判斷力，已經超過了表演本身”。憑借“樹先生”，王寶強獲亞太電影節最佳男演員獎，領獎時他說，“我想完全拋開王寶強這個人”。

1年后，顧長衛拍電影《最愛》，王寶強只有10分鐘戲，演一個拿喇叭宣傳秘方的艾滋病人。電影最后，為病友送葬，他隨手摘了朵小黃花掛在耳邊，“這代表生命的延續”。

2012年，賈樟柯拍《天注定》，讓王寶強演出身鄉野的殺手，這是他從沒嘗試過的，所以“一定要演”。為了找狀態，他在開機前3個月回家干農活，在稻田中自說自話。電影開機，他的演繹嫻熟冷靜，臉上沒什么表情，戲都在眼睛里。

也是這一年，王寶強和徐崢合作出演了《人再囧途之泰囧》，演一個冒著傻勁兒的攤餅師傅。他在電影里翻山墜河，飆車騎象，觀眾的評語是：傻得真實，傻得精確，傻得可愛，傻得豐富。加上之前幾個深入人心的憨憨傻傻角色，王寶強成了“新喜劇之王”。

事業順遂，給他帶來的不僅是名氣與關注度，還有自信心與底氣。“最開始做演員，圈里圈外的人都說王寶強只能演傻根，都覺得我就是曇花一現。現在，很多人都說王寶強角色很多，演什么就像什么。這對我來說是挺大的一個認可，證明我演什么，觀眾都相信。”

在越來越多的采訪中，王寶強聊起自己的長相，“我屬于耐看型，你見我第一面的時候，可能覺得沒那么好看，但是越看越有味道，對吧？”他跟記者分享表演技巧，“要想辦法讓自己舒服，哪里該哭哪里該笑，舒服了，節奏就對了”。說完話鋒一轉：“其實我沒學過一天表演，我覺得我這種，可能就是老天爺賞飯吃，哈哈。”

“不投降就是成功”

成名之后，王寶強更愿意回憶以前吃苦的日子。苦難面前，他有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樂觀。“我遇到過很多困難、很多兩難的境地，我不斷鼓勵自己，要敢于面對，我相信我是可以的。”

當演員前，他在少林寺學武術，因為看了一場露天電影《少林寺》，萌生了當演員的念頭。剛到北京，他蹲守在北影廠前，一有人來選角，就擠出笑臉，“你好，我是王寶強”。他住過北沙灘的大雜院，住過幾平方米的地下室，好幾次長了一身痘，癢得受不了。沒龍套可跑的時候，他就去做清潔工，一天掙25塊，全部用來洗照片，洗完就往劇組發。有人勸他，劇組看都不看就扔了，他不聽，“沒準送到第一百張就看到了”。直到有一天BP機響了，發過來的是電影《盲井》的選角信息。

《新喜劇之王》劇照，王寶強演過氣明星馬可。

過了30歲，演員王寶強的焦慮來自“類型化的表演”。他很堅定：“作為演員，要知道自己拍什么，要在這個過程中挑戰自己。我不會被同一類型的角色給框住，演《唐人街探案》就是想嘗試不一樣的東西。”

這種大膽的嘗試，當然也有失敗的時候。2017年春節，他拿出了自己的導演處女作《大鬧天竺》，結果口碑慘淡。失意時刻，王寶強親自去頒獎現場領回了“金掃帚最令人失望導演獎”——這個獎項，幾乎沒有一線明星愿意直面。講臺上，他高高舉起“掃帚”，獲獎感言懇切又真誠：“我知道這不是一個特別光彩的獎項，但它可以鞭策我進步……”臺下掌聲嘩嘩響起。

王寶強還記得當年北漂住大雜院的時候，一群龍套擠在破電視機前看《喜劇之王》，周星馳在電影里懇求一個表演機會。王寶強也在那群龍套中，他笑著笑著就哭了。20年后，周星馳拍《新喜劇之王》，邀請王寶強參演。電影講述了一個一直有個明星夢的大齡女青年如夢，跑龍套多年，生活艱難卻依然堅持夢想的故事，而王寶強演的是個過氣的大明星馬可。電影里，馬可有句臺詞：“不投降就是成功。”這句話是馬可對如夢說的，也是王寶強對自己說的。

回憶過往，王寶強覺得：“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他咧著嘴笑了，這表情是傻根式的，也是許三多式的、唐仁式的。這也是最真實的王寶強的表情。

王寶強1984年生于河北，中國內地男演員。2004年因參演馮小剛執導的電影《天下無賊》獲得關注，2012年與徐崢合作《人再囧途之泰囧》，刷新華語電影票房紀錄。 2020年春節，由其主演的電影《唐人街探案3》上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