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晨米
摘要:自任甲玉訴百度——我國首例被遺忘權案于2015年作出終審判決以來,被遺忘權作為一項“舶來品”,在我國受到廣泛熱議。該案中,原告任甲玉明確提出“個人享有個人信息的被遺忘權”。由于我國法律沒有明文規定被遺忘權為一項民事權利,審判中法院并未支持。世界范圍內,被遺忘權源自歐洲,是一項伴隨著互聯網數據應運而生的比較新興的權利,筆者將以此為背景,對于公民個人數據被遺忘權有關的法律規則進行簡單探究。
一、被遺忘權之由來及有關法例背景
被遺忘權最初來自于歐盟,一般認為可追溯至歐盟1995年出臺的《個人數據保護指令》(Directive 95/46/EC),不過被遺忘權的概念并未正式出現在這一法律文件。直至2012年歐盟委員會《統一數據保護條例——歐盟委員會2012年建議案》(2012GDPR),才首次明確規定了The right to be forgotten and erasure(被遺忘權和擦除權)。不過礙于建議案的屬性,尚不能產生真正的法律效力。2014年,在歐盟法院作出的一項判決——谷歌西班牙公司、谷歌公司訴西班牙數據保護局、馬里奧·科斯塔亞·岡薩雷斯案(即“Google-Gonzalez案”)中,被遺忘權才正式作為一項權利被司法判決所承認。這一判決同時開啟了被遺忘權司法適用的先河。
在該案中,西班牙公民岡薩雷斯因拖欠保險金而被強制拍賣房屋,該國媒體《先鋒報》對該事件進行了公告。但若干年后岡薩雷斯在谷歌上以自己的姓名為關鍵詞進行搜索時,還會在所在結果頁面中發現對該事的相關報道。岡薩雷斯聯系《先鋒報》表示該事件已經過去十幾年,且自己早已經還清社保金,但該事件仍能被互聯網所找到,已影響其生活,希望報刊方面刪除。但《先鋒報》回復中表明,由于該報道是新聞報道目的發布的并且事先取得了西班牙勞動與社會事務部的許可,因此無法滿足岡薩雷斯刪除相關個人信息的要求。隨即,岡薩雷斯向西班牙數據保護機構提出訴求,要求《先鋒報》刪除該報道鏈接,西班牙數據保護機構支持了其請求,并做出裁決支持了對于要求谷歌方面移除鏈接的請求,但對于《先鋒報》報道的訴求則以合法授權為由駁回。
最終歐洲法院肯定了被遺忘權,理由是《個人數據保護指令》第十二條已經囊括了被遺忘權的原則:一旦個人數據不再是必須的,個人可以請求將其刪除。該指令是歐洲數據保護方面的重大革新,被遺忘權僅僅是被確立的諸多新權利中的一個,為歐盟內的數據創造了一個單一市場并且強化了成員國監管機構之間的合作。歐洲法院承認被遺忘權的存在,為其確立了一項一般性的原則。這項原則需要在數字時代進行更新和澄清。
二、被遺忘權之權利基礎
關于被遺忘權的權利正當性基礎,學界存在幾種不同的看法。
1、法益論
法益理論原本發端于德國刑法學界的犯罪理論。刑法學者的主流觀點認為:法益,即刑法所保護的共同生活的利益。而民法學者對法益的認定則主要有兩種不同的觀點:以梁慧星學者為代表的民法學者認為,對法益應當作寬泛化理解——法益包括權利、法益跟利益,法益即法律所保護的某種利益,權利也是法益的一種;而另一種觀點認為,對法益的理解應當限縮解釋,即法益是權利之外的法律應當保護的利益,我國臺灣地區的學者多持這種觀點。無論學界對于法益的概念作何種爭論和區分,具體到被遺忘權而言,則是說明被遺忘權屬于某種個人數據蘊含的人格利益,是受法律所保護的法益。
不同的利益之間需要進行衡量,應當按照比例原則進行。在上述Google-Gonzalez案之中,歐洲法院闡述搜索引擎運用者在《個人數據保護指令》責任范圍時指出,該指令尋求的是對自然人權利和自由的保護,很顯然,搜索引擎運用者在數據運營中尋求的經濟利益并不能成為其搜索引擎行為正當化的理由;同時,法院對于不可避免的對該信息感興趣的互聯網使用搜索引擎者的合法利益的影響,也進行衡量和比對后得出,根據一般原則,受數據保護的數據主體的權利也同樣高于互聯網使用者的利益。體現了歐洲法院對于自然人個人權利的高度重視。
2、(新興)權利論
一項權利被保護的完整理由,包括內在理由和外在理由。內在理由是指那些將特定需求規定為權利的理由;外在理由是指影響某項權利應當受到保護的力量或重要性的理由。內在理由是根本,外在理由并非不可或缺。比如,言論自由作為一項權利,公民享有的自主權是其內在理由;而因為經濟繁榮而要保護言論自由等其他理由則是外在理由,只是在內在理由基礎上增磚添瓦而已。那么,對于被遺忘權要納入權利的框架,也要看其是否具備作為一項權利最根本的屬性。換言之,具體而言,個人數據的主體希望其被遺忘的要求,從根本上來說是大數據時代背景下,個人人格尊嚴在法律層面換湯不換藥的一個表示。對于人格利益應予以尊重的理念古已有之,在此不予以贅述,人格是無價的、恒久的,那么以此為內在理由的,個人數據的主體對于其被遺忘的要求則具備了對抗其他次要法益或者利益的強韌性——可能會影響到的網絡平臺的經濟收益或者國家對于信息化產業的發展的監控、國家現代化治理的有效性。這是歐洲法院2014年在岡薩雷斯案的判決中予以確認的。
按照姚建宗先生的觀點,在中國,無論是時間或是空間的維度,被遺忘權都是史無前例。在前文我們已經對歐洲被遺忘權產生由來和背景進行了探討。在中國,現有法律中沒有對被遺忘權進行明文規定。即便現有法律中有類似內容,如《侵權責任法》36條第二款、《網絡安全法》第43條,但從權利的角度對其明確規定尚未可見。而從實質維度而言,被遺忘權通常認為是從隱私權發端而來。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就指出,即使美國的法律中也存在被遺忘權的哲學基礎,保護個人的權利遠離公眾視線可能就算是一種隱私利益。但是,傳統的隱私權外延在當前互聯網大數據背景之下,隨著新興客體的層出不窮,已經不能囊括所有的與其沾邊的權利。譬如個人信息權的單獨列出便是其原有權利結構進行衍生和催生的一個典型例子。
3、被遺忘權的載體——個人數據
被遺忘權承載于個人數據之上,通過個人數據來表現。
首先,個人數據應當具備可識別性。個人數據的可識別性是個人數據的實質性要素。它是數據與個人之間的關鍵連接點。正因為個人數據的可識別性使得個人的人格利益在數據上予以了體現,個人數據被遺忘權才具有了受法律保護的正當性理由。橫觀各國立法,有的單采用概況表述而不采用列舉的方式;有的則采用概括列舉的方式,將具有可識別的因素列舉出來,一般認為是能夠與個人產生確定性關聯的數據——比如:姓名、性別、籍貫、定位數據、網絡識別符號等。不論采用何種方式,都要求這些數據和個人(自然人)之間具有相關性。
其次,個人數據應當包括財產和人格的雙重屬性。關于個人數據的屬性,學界觀點不一,但普遍認為主要包括三種:財產權(所有權)客體說認為個人數據在性質上是個人的一種財產,這種財產是信息社會發展的必然產物,法律應該賦予個人數據以財產權的屬性,其認為隱私也可以作為一項財產權利,公民作為對其信息的所有者(財產權所有者),就有權控制對于其信息進行處理,這種觀點有利于強化公民個人對于其個人數據的所有感,但片面強調財產性質對于人格的保護來講其周延性仍有疑慮;隱私權客體說起源于美國,將個人數據視為隱私利益來看待,而美國法上的隱私權實際上已經超出了傳統隱私權的框架,既包括傳統法上意義的自然人享有的“一種免于外界公開和干擾的私人秘密和私生活安寧的狀態”,也包括個人數據的保護;“人格權客體說”認為個人數據本身蘊含著人的具體人格利益或者一般人格尊嚴,將其作為人格權客體。我國較多學者所持第三種觀點。王利明教授就主張將個人信息權作為一項單獨的人格權看待。我國2017年頒布的《民法總則》第111條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這一規定在人格權之后,實際上是這一觀點的體現。
當前,隨著統一的民法典的制定工作蓬勃進行,《民法典草案(三)》已經出臺,人格權即將獨立成編,這在我國民事立法歷史上將是首創之舉。一方面,法律具有穩定性,其應當包括的前瞻性也應在適度范圍內、不宜超過社會歷史過快發展,被遺忘權暫時不適宜單獨被規定為一項權利,因其涵蓋的社會關系廣泛性暫未達標準;另一方面,將其作為一般人格權加以保護也體恤了科技發展與法律本身抽象性穩定性的矛盾,較好的兼顧到了客觀社會發展,也考慮到自由、安全、秩序、人權等法的價值之間的協調,而不僅僅是其中一個或某幾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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