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璽 楊金萍
羊肉入藥歷史悠久,早在成書于戰國時期的《五十二病方》就有“煮羊肉,以汁□之”[1]的記載,東漢《金匱要略》有當歸生姜羊肉湯用以治療寒疝腹痛。至北宋作為食物的羊肉被大量應用到治療疾病的方劑之中,筆者統計,在北宋初期官修方書《太平圣惠方》中,有54首方劑應用到羊肉,而至北宋末期《圣濟總錄》,含羊肉方劑數目更是達到60首。從《金匱要略》使用羊肉的方劑只有一首,至北宋時期出現眾多使用羊肉的方劑,必然有其緣由。現從醫學理論的發展與北宋飲食文化兩方面探討,以期探究其原因。
從先秦至北宋,醫學理論在不斷積累,方劑數量隨之增加,東漢末期《傷寒論》與《金匱要略》,除去相同方劑,共載方323首,至北宋初年《太平圣惠方》載方16 800余首,北宋末期的《圣濟總錄》更是達到約2萬首。雖然隨著方劑數目增加,使用羊肉的方劑數目隨之增加并不意外,但亦有其他原因促進了羊肉在醫學中應用。
羊肉的益處很早就被發現,《五十二病方》載:“多可也,不傷人。煮羊肉,以汁□之。”[1]即認為羊肉可以多吃,對人體無害。《名醫別錄》云:“(羊肉)主緩中,字乳余疾,及頭腦大風汗出,虛勞寒冷,補中益氣,安心止驚。”[2]173此時醫家已認識到羊肉溫中益氣的作用,《金匱要略》中“當歸生姜羊肉湯”便是利用羊肉溫補之性驅寒止痛。后世對于羊肉溫補之性認識更加透徹,治療疾病的種類不斷增加。《日華子》云:“羊肉治腦風并大風,開胃肥健。”至北宋,對于羊肉功效的認識亦在前人基礎上有所發展,如唐代《食療本草》認為“河西羊最佳,河東羊亦好,縱驅至南方,筋力自勞損,安能補益人”,而蘇頌《本草圖經》云:“閩、廣山中,出一種野羊,彼人謂之羚羊,其皮厚硬,不堪多食,肉頗肥軟益人,兼主冷勞,山嵐瘧痢,婦人赤白下。”[3]452指出南方亦有羊可補益,并記載了羊肉可治療瘧痢等疾。《圣濟總錄·食治門》亦載用倉米、羊肉作粥“治水痢注瀉”,胡椒、干姜、訶黎勒與精羊肉作胡椒餛飩“治氣痢”[4]3944。醫家除了用羊肉治療羸瘦虛損及產后虛寒腹痛等疾病外,還用來治療其他疾病。如《太平圣惠方·瘰結腫寒熱諸方》載皂莢水煮羊肉令爛,后取肉細研,入何首烏、干薄荷作丸,“治風毒氣滯,頸腋結成瘰,腫核不消”[5]2045。此外,羊肉也應用到外治法中,《圣濟總錄·瘡腫門》治寒凍腫癢,用羊肉、蔥二味細切,以水五升,煎至三升,去滓溫洗[4]2832。此時,羊肉在疾病治療過程中應用較前代更加廣泛,含羊肉的方劑數量不斷增加。
食治,即在中醫理論指導下應用食物組方配伍用以治療疾病的方法。《周禮》載食醫“掌和王之六食、六飲、六膳、百羞、百醬、八珍之齊”[6],后世本草著作論述的部分藥物即為日常所見的食物,如《神農本草經》有薯蕷、薏苡,《名醫別錄》有豬肉、雞肉的記載。唐代孫思邈在《千金要方》列專篇論述食治,并指出“夫為醫者當須先洞曉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療不愈,然后命藥”[7],提出治病食治優先于藥治觀點。隨后食治理論逐漸發展,唐大中年間(847年~860年)成書的《食醫心鑒》,出現了眾多以食物配伍或食物佐以少量藥物相配用來治療疾病的方劑——食療方。至北宋《太平圣惠方》與《圣濟總錄》分別列專篇記載食治理論與食療方。隨著食治理論的不斷成熟,食療方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唐代《千金要方》與《千金翼方》所載食療方不足20個,且零散分布于其他卷次,至《太平圣惠方·食治》與《圣濟總錄·食治門》所載食療方均超過300個。從唐至宋食治經歷了由單味食物向多味組合配伍、食療方由簡單到復雜、治療病證由少到多的過程[7]。而作為食物的羊肉,溫腎補虛作用明顯,被眾多食療方應用。《太平圣惠方·食治》有20首食療方應用羊肉,《圣濟總錄·食治門》使用羊肉的食療方更是達到24首。其中不乏源自前代食治著作的積累,如《食醫心鑒》有羊肉加姜汁作索餅治“脾胃氣弱,不多下食,四肢無力,日漸消瘦”[8],《太平圣惠方·食治》將其收錄,但治療范圍擴大至“初欲有妊,心中憒悶,嘔吐不下食,惡聞食氣,頭重眼腫,四肢煩疼,多臥少起,惡寒,汗出疲乏”[5]3104。此外,還出現了部分含羊肉的新方治療其他病證。如《圣濟總錄·食治門》載綠豆汁方治蛔蟲:“先吃炙羊肉干脯一片,吐滓只咽津五七度,頓服藥汁,須臾或吐或利,即其蛔已消,若未盡更服。”[4]3970
以上可以看出,隨著藥物知識的積累,人們對于羊肉功效的認識更加深入,而食治理論的發展,使醫家更加重視羊肉的使用,羊肉被應用到治療更多的疾病之中。
誠然,北宋醫學理論的發展對羊肉在組方配伍中的使用起到主要作用,但此時飲食文化亦對羊肉的使用產生部分影響。
宋代皇室崇尚節儉,飲食使用羊肉而“不登彘肉”,并寫入家法,“飲食不貴異味,御廚止用羊肉,此皆祖宗家法所以致太平者”[9]。“御廚止用羊肉”是“尚簡”治國策略的表現,但此種策略并沒有能夠節儉,反而造成了皇室對于羊肉的喜食。如宋仁宗“因不寐而甚饑,思食燒羊”[10],北宋時期皇室羊肉消耗量巨大,宋真宗咸平五年(1002年)時“御廚歲費羊數萬口”[11]3610,至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時使用“羊肉四十三萬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兩,常支羊羔兒一十九口”[11]9333。此外,羊肉還用來賞賜官員,如宋真宗時,外任官不得挈家屬赴任者“給羊有二十口至二口”[12]4134,宰相王旦生日時“詔賜羊三十口”[12]2802。皇室對于羊的推崇,使民間亦開始喜食羊肉。張耒稱“寒羊肉入膏”,可見其對羊肉味道的喜愛。對于羊肉的烹食方法,許多名士津津樂道,如蘇軾[13]541云:“先將羊肉放在鍋內,用胡桃二三個,帶殼煮三四滾,去胡桃,再放三四個,竟煮熟,然后開鍋,毫無膻氣。”更有文士對于羊肉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如韓宗儒用蘇軾的字換取羊肉,“每得公一帖,于殿帥姚麟許換羊肉十數斤,可名二丈書為換羊書矣”[13]562。北宋時期羊肉成為東京(開封)消費最多的肉類[14]。《清明上河圖》上就繪有“孫羊店”賣羊肉,隔壁店鋪還有“斤六十足”[15]的標價。《東京夢華錄》記載開封城內“其殺豬羊作坊,每人擔豬羊及車子上市,動即百數”[16]90,羊肉食品種類眾多,有羊羔酒、旋煎羊、批切羊頭、乳炊羊、燉羊、鬧廳羊、虛汁垂絲羊頭、入爐羊、羊頭簽、入爐羊等三十余種,可見此時羊肉產業之繁盛。
宋人對于羊肉的喜食,使得對有關羊藥用的認識也不斷深入,如《類說》認為羊血能解藥效:“服餌之家,忌食羊血,雖服藥數十年,一食則前功盡喪。”[17]對于羊肉的補益之性,宋代文人也多有論述,朱彧[18]認為“羊食鐘乳間水,有全體如乳白者,其肉大補羸”,范成大[19]則認為“羊本出英州。其地出仙茅,羊食茅,舉體悉化為脂,不復有血肉。食之宜人”。雖然以上說法有待商榷,但可以看出宋人認為食羊肉對人有益,相信羊肉有補益之效,甚至提到補益首先想到羊肉,如《證類本草》引《日華子》稱黃芪“藥中補益,呼為羊肉”[3]192。而在北宋使用羊肉的方劑中,治療虛損羸瘦的最多,僅《圣濟總錄·食治門》“食治脾胃”篇16首食療方中,就有6首使用到了羊肉治療脾胃氣弱。
北宋飲食種類對方劑劑型也產生了影響。粥是宋代常見主食[20],眾多食材均可放入粥中,如梅粥、豆粥、杏粥等,《東京夢華錄》載臘八日時“各家亦以果子雜料煮粥而食也”[16]275。方劑加入米谷作粥不僅可以改善口感,且米谷可增強羊肉補益之性。《太平圣惠方》有羊肉粥方“治虛損羸瘦,助陽壯筋骨”,《圣濟總錄》有羊肉粥方用于產后七日,兩方作粥均可增強羊肉補益之效。除粥外,羹、面食亦是宋代常見飲食。用羊做羹十分普遍,如蘇軾有“為爾致羊羹”[21]570、“秦烹惟羊羹”[21]515,蘇轍[22]有“湯餅羊羹火入腹”等詩句多次提到羊羹。羊肉面食亦十分普及,僅《東京夢華錄》就有罨生軟羊面、軟羊諸色包子、羊荷包等羊肉面食。北宋方劑,尤其是有關食治的食療方,將飲食形制吸納其中,出現了用羊肉制作粥、羹、索餅、餛飩的方劑。
由于宋人喜食羊肉,除肉外羊類其他食材的食用量也在增加。《東京夢華錄》載開封城內有“宅舍宮院前,則有就門賣羊肉、頭肚、腰子、白腸”[16]92場景,此時羊腎、羊肚皆為美味。如在相去不遠的南宋,辛棄疾宴會食羊腎羹,劉改之作出“拔毫已付管城子,爛胃曾封關內侯。死后不知身外物,也隨樽俎伴風流”[23]的詩篇。《太平圣惠方》《圣濟總錄》也有眾多使用羊腎、羊肝、羊肚、羊骨等羊類食材的方劑。如《太平圣惠方》載羊腎羹方,用羊腎、黃芪、杜仲、磁石等物治療風虛耳聾,加入羊腎可增加全方補益之效。
由于皇室“御廚止用羊肉”而“不登彘肉”,也造成了豬肉地位的下降。蘇軾[24]記載“黃豕賤如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哪怕豬肉價格十分低廉,富人也不肯吃。這種“貴羊賤豬”思想,亦影響到醫學領域。如《千金要方》對豬肉尚有“補腎”“補腎氣衰竭”[25]的記載,至宋代《證類本草》僅有“豬肉味苦,主閉血脈,弱筋骨,虛人肌,不可久食,病人、金瘡者尤甚”[3]464的論述,對其補腎作用只字未提。《太平圣惠方》云:“凡豬無毒,其間野放,或食雜毒物而遇死,此肉則有毒,人食之則毒氣入臟腑,故令人吐利,困悶不安也。”[5]1188并記錄了治食豬肉遇冷不消的方劑。由于宋代醫家認為豬肉功效有限甚至有害,因此組方時對豬肉的使用也相應減少。《太平圣惠方》記載13首含有豬肉的方劑,《圣濟總錄》也只有19首,與使用羊肉的方劑數目相去甚遠。“貴羊賤豬”的思想,也使得部分方劑中的豬類食材被羊所取代。如宋初方書《太平圣惠方》有磁石腎羹,方用磁石、豬腎“治久患耳聾,養腎臟,強骨氣”,至北宋末期《圣濟總錄》改用磁石、羊腎治療此病,《名醫別錄》載羊腎“補腎氣,益精髓”[2]173,豬腎“理腎氣,通膀胱”[2]295,羊腎與豬腎均有補腎的作用,在此處可助磁石聰耳之效,此方在藥物功效相同的情況下以羊易豬,很可能是受到“貴羊賤豬”思想的影響。宋代飲食文化“貴羊賤豬”,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宋代醫家對于羊肉與豬肉的認識,指出羊肉有一定補益作用可多食,而豬肉使人虛弱不可多食,進而使羊肉更多地替代應用到補益方劑之中。
綜上可知,隨著北宋醫學與食治理論不斷發展,醫家對羊肉的認識不斷深入,羊肉被更多地應用于各科方劑之中。此外,北宋飲食中“尚羊”的傳統,羊肉在粥、羹、面食中的使用,以及“貴羊賤豬”的思想,也對羊肉的應用、劑型的選擇產生一定的影響。時至今日,無論醫家亦或普通民眾,多認為羊肉具有溫補之效,羊湯、羊肉水餃等食物具有補益作用的思想被普遍接受,當歸生姜羊肉湯、黃芪羊肉湯等方也被臨床醫生及養生專家廣泛地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