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詩集《甘南草原》等兩部,散文集《黃河源筆記》《浮生九記》等三部。曾獲得甘肅少數民族文學獎、黃河文學獎、首屆《紅豆》年度文學小說獎、《莽原》年度“非虛構”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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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沿著洮河行走的。季節已入末伏,天熱得發了狂,柏油馬路快要被曬化了。馬路兩邊的林檎和楸子彎下了腰,開始向大地致謝。今年雨水多,大豆和油菜翻倒后平貼在地里。幾日前我還感嘆——怕是顆粒無收了。可誰承想,末伏天卻突然有了如此好的天氣。躺倒在地里的大豆和油菜在連日暴曬之下,根部隱藏的活力又煥發出來,似年邁的老人一樣,重新艱難地站起了身子。
花椒紅了。花椒在這一帶并不是主要產物,但在每家門前或園子角落里卻隨處可見。花椒也似乎不同于往年,串串低垂,紅得滴血。也是雨水廣,河道和山坡上的青草更是茂盛而厚實。
我已經走到了洮河中游——卓尼縣。卓尼縣在青藏高原東部,縣地與四川及甘肅很多州縣為鄰,按理說應為四通八達之經貿繁榮之地,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卓尼縣歷來是有名的偏僻邊隅,山大溝深,舟車不通,又處歷代建制之省州邊緣,且由封建土司政教合一制度統轄五百余年,封疆自守,不與外界往來,一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打開門戶。
卓尼縣又是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地方。從現存各類資料來看,洮河流域很早就是人類的棲息發祥之地。在流境內一百七十四公里長的洮河兩岸,密布著古人類各個時期的文化遺址和大小城堡。但由于此地自唐宋以后文化事業衰落,歷史資料的保存并不完整,因而在祖國千百年來的文明史當中,很少有對其地的精準考證,對此悠久的民族淵源在廢置無常的建制沿革中,僅存鳳毛麟角的記載。足以驕傲的大概也只有洮硯石了。洮硯石從北宋起就聞名于世,為文人墨客爭覓之珍寶。洮硯石就出產在卓尼縣洮硯鄉。然而在多年的胡亂挖掘與九甸峽庫區儲水之淹沒下,洮硯石也名存實亡了。
我的足跡曾遍布過卓尼縣的幾乎每一寸土地,這次又沿洮河行走,其間,相隔七八年,卓尼縣已經不再是記憶中的卓尼縣了。從古雅川開始,經木耳、博峪、力賽、納尼、多壩、秋古、羊化、納浪,沿途沒有停。新農村建設如火如荼,這么好的時代里,貧窮和落后從表面上再也看不出來。路兩邊的油菜花都凋謝了,而養蜂人并沒有離開,他們在路邊支起小帳篷,向路人招手。依然沒有停留,因為我知道,今年整個夏日多雨,蜂只能靠白糖喂養了。
朋友三番五次告訴我說,路過力賽,就進去一趟吧。思忖再三,我還是管住了腳步。力賽是卓尼縣木耳鎮的一個自然村,因為“農家樂”的名氣大,力賽才走到了“吃”的前沿。我沒有走進力賽,但不后悔。我知道,所謂農家樂,那就是專門給城里人下的套。從小在農村長大,就無須體驗農家生活了。說白了,無外乎一碗漿水面,一碟洋芋,一盤青豆子,幾個山野菜。或許大家喜歡坐在土炕上談天說地,想找回遺失了的平淡的農家生活。然而土炕早已不是真正的土炕了,全是木板炕,上面鋪了張席片而已。有些事物失去了,就不會再回來的。所以,我在心底拒絕這種虛假的真誠和懷舊。
力賽,藏語意為“金身川”。傳說古時從外地來了仙人,他們身上穿著金光閃閃的衣服,并于此地久居修行,力賽由此而得名。這幾年,力賽村抓住了鄉村振興新機遇,依托生態文明小康村建設,加上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鄉村旅游的招牌讓力賽的“金身川”之意真的變成了現實,綠水青山也在農家樂里轉化成金山銀山了。
朋友說過,力賽村共有農牧戶五十七戶二百九十人,其中三十六戶辦了農家樂。一張菜單就輕而易舉地讓力賽踏上小康之路?對此我保留原有的想法與質疑。對鄉村旅游,實際上我是不大贊成的。人在利益的驅使下,往往會失去對是非的判斷。這樣最容易破壞原有的鄉村倫理道德和生活方式,這種方式一旦被打破,鄉村就會陷入名利場。我在鄉村生長了四十多年,對此十分了解。農家樂興起的同時,隱藏其后的實際上更多的是某種看不見的角逐。這種看不見的角逐無形中瓦解了鄉村的自然經濟,也使鄉村原有的種植業漸漸萎縮。然而社會化的進程卻不隨個人的意愿,我們只能且走且珍惜。
一路向東,到了納浪鄉納浪村,再往前就是定西地界了。準確地說,是定西市岷縣的西寨鎮,就超出了我預定的地界范圍,于是我在納浪停了下來。
納浪屬于洮河河陰區,在卓尼縣縣城南部,其行政劃分上雖然和洮河北岸區地界有所交叉,但總的來說還是以南岸為主。納浪不但是卓尼縣主要的產糧區,還是林區,其森林面積幾乎占了全縣森林總面積一半以上。各溝小岔縱深處有開闊地帶,均為牧草豐茂的天然牧場。沿河岸之地卻又是平坦肥沃的灘地,宜各類農作物生長。因而,納浪屬于典型的農牧結合地。
納浪是藏語“石羊溝”的意思,因為該地出土過許多野獸頭骨,此地鄉民也是卓尼縣古老的部族之一。納浪藏族自稱“貝”,漢人稱其為“西番”或“三格毛”,說藏語方言“番話”,為拉薩貴族后裔,保持著特有的拉薩古藏族的貴族傳統。信奉藏傳佛教格魯派和苯教,佛堂、白塔遍布各個村寨。卓尼縣境內土壤分類居多,但以黑土土質最佳,納浪的土壤幾乎全是黑土,因而納浪也是卓尼縣富庶地之一。
我在納浪轉了好幾個圈,從學校出來,又進了郵電所。從郵電所出來,又在廣場上溜達了一會兒,最后在路邊一位老人的蔬菜攤前歇息下來。老人五十多歲的樣子,很精干,聲音洪亮,中氣足。可她的攤位卻很小,只一張桌子,一個電子秤,之外便是放在地上的幾個竹筐。竹筐內有辣椒、西紅柿、黃瓜,蔬菜絕對新鮮,細微的絨毛和細刺都留在上面。老人給了我一個長刺的黃瓜,又給了一個根部帶有絨毛的西紅柿,勸我吃。我有點兒不好意思,接過來,又放進了竹筐。辣椒有點長,也有點大。我輕輕捏了一下辣椒根部,是有點老了。老人看出我對辣椒情有獨鐘,而且還是個行家,于是笑著說,想要小的、嫩的,就要去大棚摘了。
自己摘?我問。
老人遲疑了一下,說,成呢,就看你自己愿意不愿意了。
自己去摘自然最好不過,我真想去大棚看看呢。于是老人用電話叫來了她的老伴兒,一會兒她老伴兒就來了。同樣是五十開外的老人,然而精神卻遠不如她,走起路來有點搖擺,臉蛋黑,聲音也小。打完招呼后,離開她擺在路邊的攤位,我跟隨他沿東步行,一直走到了洮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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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伏天的洮河十分平靜,岸邊的席箕草足有一人高,草穗已經很結實了,它們穿透新建大棚時堆起來的虛土,安然生長,無憂無慮、無拘無束。洮河對面的村子也叫納浪,兩個都叫納浪的村子只一河之隔,但相互往來卻十分困難。洮河在這里變得十分平坦,河道寬,船只漂浮不起,也沒有橋,要么從岷縣的西寨轉彎過來,要么從卓尼縣縣城繞道而去。到了冬天,就方便多了。河面一凍,溜著冰幾分鐘就到了。
他叫安才讓,我斗膽問了他。我知道,村里人忌諱直接叫年長者的名字,而這個地方的人也不習慣稱其為叔叔伯伯之類的,都統一叫巴巴(叔叔或伯伯的意思)。叫巴巴感覺很別扭,于是我就打了個馬虎眼。其實安才讓已六十一歲了,安才讓告訴我說,他們承包了兩個大棚,說實話還是很累,不過自在,不像以前大面積種莊稼。種莊稼的時候,雷聲一響,就擔驚受怕。安才讓還說,年輕的時候吃過很大的苦,清理過河道,后來腿子和腰就不好了。天氣一變,就愈加明顯,但又閑不住。
安才讓說起十幾年前種莊稼的事情,就停不下來了。于我而言,種莊稼何嘗不是最熟悉的勞動呢!很顯然,安才讓眼里,我就是細皮嫩肉的白面書生。
早些年,納浪一帶主要糧食作物有青稞、小麥、燕麥等。油菜、胡麻也是要種的,但種得少,主要是受高原氣候的影響,產量不高。墻角園子里也少不了青菜和蘿卜、大蒜與韭菜。算是自給自足吧,可一切并不由人,收成的多少只能靠運氣了。也是因為如此,大家為天道平安而做了很多祈福活動,和尚、陰陽師等念經作法都不管用。原有的糧食作物也漸漸跟不上日益富裕的生活水平,老麥子、挫麥子、老芒麥等因產量低而漸漸退出了眾人視線。肚里黃、麻青稞等也改換了品種,就連洋芋也換成了大白花的種子。幾年過后,大家都不愿意種莊稼了,因為不論怎么改換品種,旱澇之事依然不由人說了算。于是大家又開始種藥材,當歸、黃芪、黨參、柴胡等,凡能生長的都試著種了。種藥材沒有發家致富,主要是沒有市場經驗,和下賭注沒有區別。除自然環境帶來的損失外,市場的變化實在難測。再說藥材的種植成本遠遠高出糧食作物,在極其不穩定的市場風浪里,誰都不愿冒險了。于是,大家都出去打工,不但荒廢了優質的黑土地,還滋生了好吃懶做的心態,坐享其成的美夢越來越大,最后失去了勞動的本能,甚至連勞動工具都找不見了。不種糧食,縣城賣面的鋪子發財了。當然,開面鋪的自然是有錢人,全縣城也就一兩家。
安才讓給我說這些,就像給小孩子講故事一樣。我也看得出,安才讓作為一個老農民,他的言談里已經對土地沒有多少感情了,種莊稼真的好像成了遙遠的過去。
安才讓繼續說,年輕的時候都愁田地不夠,都跑到山梁和河道去開荒。挖掉了草皮,砍掉了齊刷刷生長的柳樹和樺木,開出的成片田地里雖然打不出多少顆粒,但心是滿的。那時候,大家對勞動的付出不計成本,現在不一樣了。這個不劃算,那個也不劃算,他們眼里世上就沒有劃算的事情。躺在炕上睡大覺劃算,可吃啥?喝啥?神仙也是需要修煉的,對吧?
我笑了笑,沒有搭話。安才讓說的就是我們這代人,我何嘗不明白呢?但他有點以點概面了。我理解安才讓,人分三六九等,哪有一刀切下去而整齊不亂的說法呢?
還是大棚好,承包兩個,一個專門種西紅柿,一個種辣椒、黃瓜,也有茄子。安才讓這才提起大棚來。大棚已經替代了糧食的生產,我們當年開荒種地,現在還不是滿山荒蕪嗎?按現在的政策來說,那就是破壞環境,是犯法的。不過還好,山梁與無人耕種的川地,現在都已經種了鉆天白楊。這片川地全修成了大棚,上百個呢,大棚建在洮河邊,距離村子近,方便澆水,也方便出入。
大棚是村里統一建起來的,屬于農民專業合作社,直接和貧困戶簽訂協議。合作社按照民辦民管民受益的原則,緊緊圍繞農業增效、農民增收的目標,政府幫扶村里,要走出一條合作社加貧困戶、再加服務市場的發展路子……
我不是記者,也不是來做政策落實情況的暗訪或調查,但我真的很佩服安才讓對政策的熟悉和理解。這門功課估計浪費了他不少的精力和時間。我暗自發笑。不過能增收,當然也是所有人的希望了。
大棚里的蔬菜拉到縣城,或到岷縣跟個西寨的集市,賣得快,都不在乎多半毛錢。安才讓極力宣揚大棚蔬菜的好,其實這一點我還是有自信的,因為我們村子也曾有過大棚種植,可始終沒有發展壯大而中途就夭折了。原因很簡單,就是趕不上季節。等大棚蔬菜可以出棚的時候,自家園子里的菜大概也長大了。從勞動成本而言,大棚種植難以達到預期的目的。高原五月還飛雪,六月草木發芽,九月山川就荒涼了。霜降一到,萬物蕭索,所有希望和高原大地一樣,都會進入冬眠期,大棚里的經濟作物根本沒有循環的機會和可能。然而大家居住在這里,時代飛速發展,誰還恪守成規不隨時代變化而故步自封呢?
安才讓終于帶我進了大棚。大棚幾乎是密閉的,只有容一人躬身而進的洞口。安才讓開了鎖,打開門,讓我鉆進去,同時在我手里塞了幾個紅布袋子。鉆進悶熱的大棚里,我又退了出來,但我想絕不能讓他看笑話,說我同樣是個對各種事情都精心算計的家伙。于是,我再次鉆進大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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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用悶熱比喻大棚之內,那就太膚淺了。不到兩分鐘,我全身就濕透了,眼睛也模糊了起來,看不到太陽,只見一片晃白。棚頂開著四五個天窗,卻不見一絲涼風。一排排西紅柿在縱橫交錯的鐵絲網上攀爬著,葉片縫隙里或紅或青或半紅半青的果子低垂著。我一邊擦汗,一邊折摘。紅布袋子滿了,我即刻沖出大棚。棚外艷陽高照,沒有風,但還是禁不住打了個冷戰。安才讓看了我一眼,沒說話,他接過我手中的紅布袋子,又打開了辣椒大棚。情形一樣,只是辣椒大棚里濕度更大,氣味更濃,甚至有點刺鼻。似乎有所適應了,這次進棚很明顯少了第一次進棚的那種窒息感。辣椒青紅相間,串串懸于枝尖,我專撿小的摘。小辣椒脆得很,最容易從中間折斷。斷了不要緊,只是辣味嗆鼻,忍不住要多打幾個噴嚏。
整整三袋子辣椒,沉甸甸的,我的心里突然被說不出的幸福占滿了。安才讓接過袋子,幫我提著。我已經不會走路了,濕透了的褲子緊緊貼在腿上,像無數條浸了水的麻繩捆綁住一樣。
不會感冒了吧?安才讓問我。
不會的。我說,外面涼多了。
安才讓笑了笑說,三伏天呀,我們都是五點前進棚的。
那么早呀。我說,每天能摘多少呢?
不是每天都要摘,是要隔幾天的。辣椒可以,西紅柿要等紅透了。安才讓說,岷縣西寨集市日就多摘點,平常就在路邊擺個攤子。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進棚,日頭一出來就不行了,太熱了,會暈倒的。又說,你年輕,年輕真好。能吃苦,最好。
沒有立刻返回,我和安才讓坐在洮河邊的土堆上說話。安才讓說,你在哪兒工作呢?能吃苦,和別的干部不一樣,很多干部在棚口瞅一下就退了出來。
我笑著說,摘菜是不能算吃苦的,每個人都有一雙手,沒必要過于麻煩別人吧。
話雖這么說,可事不那么做。安才讓說,是人,就有不同的想法。
大棚在洮河邊,真的方便了。我說。
也就這點好處,開春育苗,天天都要澆水,完了還要用黑紗蓋棚,要保暖。安才讓說,這些都是要下苦功夫的。不過還好,有了卷簾機,節省了時間,也解放了勞力。剛開始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要撲在這里,上百個大棚蓋完保暖黑紗,有時候星星都出齊了。安才讓搖了下頭,笑著說,還是科技好,現在一開閘刀,轉眼就解決了當初幾十人披星戴月累死忙活的事兒。當然,蓋黑紗也是冬天和初春的時候。冬天大棚要保暖,否則墑氣不好,收入就會打折扣。
高原就這樣,冬天的大棚內依然不能種植,因為五寸之下土層封凍,就算能長出蔬菜,蔬菜也是長不大的。從高原氣候和環境乃至季節而言,大棚蔬菜的生長根本就沒有提前多少。夏天一到,大棚內的蔬菜反而滯銷。如果把一切擴大到市場化,而大棚蔬菜的產量又小得可憐。政府大力扶持農民自主創業,農民集體經濟經營規模也在日益壯大,土地流轉頻繁,然而很多人還是忽略了一點——因地制宜,在一片高呼下自以為徹底富裕了,殊不知這樣的富裕只不過是爬在井沿上看了一眼。前幾年村子大棚種植的失敗,何嘗不能給納浪的大棚種植提供豐富的經驗呢!我想。
安才讓是位坦誠本分的老人,不夸張也不詆毀。他說,如果能吃苦,大棚一年能收入三萬多塊錢。三萬多塊錢對于農村家庭來說,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何況這只是兩個老人的勞動收入。
三萬多塊錢能辦許多事,一年的基本費用夠了吧?我問安才讓。
夠了,夠了。如果沒有大事情,用不了那么多。安才讓說,老了,除了看孩子,順便種點菜,給家里添補多少算多少。
我點了點頭,說,一輩子忙慣了,突然閑下來心里會不舒坦。做些碎活,并不是純粹的活動筋骨。不過年紀再大點,還撲到農活上,怕是要引起別人的閑話了。我是完全按我對自己父母的理解說的,當然,也是按村里人的說法說的。
安才讓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長嘆一聲,說,他有你半分懂事就好了。又說,兩個丫頭,大丫頭招了女婿,沒出門,就在縣城橋頭上擺些零碎,掙不來多少錢。女婿好吃懶做,是個大二桿子,也怪當初瞎了眼。讓他們在大棚里種菜,總是說不劃算,要出門打工。每次出門都從家里帶走許多,年底回來,卻空著雙手,不知道是真沒掙到錢,還是存了私心。我們老了,所有一切還不是他們的嗎?如果一家人心往一處想,多承包兩個棚,一年收入就不止三萬塊錢了,何必要出門打工呢?可他們不聽話,在算計中計劃生活,最后啥都沒做成,脾氣倒增加了不少。
這種事情在村子里早屢見不鮮了。話說回來,勞動者不靠勞動致富,還能靠什么呢?不勞而獲無論何時何地都是一場夢。這樣的夢,誰不曾做過?想到自己,也想到那個夢除了帶來虛幻與煩惱外,大概只剩好逸惡勞了。想到這里,我也長長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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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來風了,不知不覺太陽已經偏西,對岸的納浪村漸漸進入午后的慵懶之中。光線柔和了,樹影也變長了,洮河泛動光芒,像無數太陽在水面上閃動,整個河面成了一望無際而無懈可擊的金片鱗甲。這時候,我才感到了屁股下的潮濕,才發現裝有蔬菜的紅色布袋上都滲出水珠來了。
安才讓說,該回去了,孩子要醒來了,老伴兒一個人顧不住。
安才讓開著電動車回家去了,我坐在他老伴的菜攤旁邊等車。
電動車方便,晚上充好電,能用一天。她說,除了拉菜,回來也自由。
路上車多,是要小心的。我說。
年紀大了,不像年輕人,不會有事兒的。她說。
談話間,過往車輛都停了下來,或買西紅柿,或買辣椒。她很大方,不言價錢,先拿出西紅柿和黃瓜讓他們吃。一吃之后,或多或少總是要買點的。我很佩服,她的善良與厚道中隱藏了不少聰明和智慧。
太陽快落山了,我給她錢,她不愿過秤,說隨便給點就好了。但我還是過了秤,秤能稱出重量,更重要的是能稱出人心。
返回縣城的車輛很多,但一輛都沒有要載我回城的意思。安才讓已經幫她收拾好了攤子,他們回家去了。從納浪到縣城四十多公里路,步行需要好幾個小時,我有些焦急。
十來分鐘后,安才讓開著電動車又來了。
他說,住我家,別等了,不就過個夜嘛。
我有些猶豫。
住縣城還要掏房錢,家里沒有賓館高檔,但干凈著。安才讓說。
推卻的理由很多,但我接受了安才讓的邀請,實則也是搭不到回縣城的車。
從學校背后的一個巷道進去,然后左拐,步行五十多米,再左拐,第二家就是安才讓的家。巷道全是水泥硬化路,很干凈。院子不大,房屋古舊,上房五間,左邊帶有兩間出檐的廂房,都裝了太陽能暖廊。
住廂房吧,平常很少有人住,干凈點。上房里孩子們住,亂得很。安才讓帶我進了廂房,廂房里陳設很簡單。看到這一切,我想起了老家,因為這里的一切和我的老家一模一樣。晚飯是西紅柿旗花面,她做的。我沒有見到安才讓的兩個女兒,一直到很晚,都沒見到。吃完之后,她帶孩子們去上房休息了,我和安才讓坐在炕上拉閑話。
我們都不種莊稼了,都在大棚里種菜,到底好不好呢?沒有想到安才讓突然會問起這樣的問題來。
到底是好還是不好,真的沒有權利去回答。可我脫口就說好,最起碼大棚的收入比種莊稼好吧?
是的。安才讓沒有否認,但他又說,現在吃啥都沒味道,當年毛麥子磨出來的面,蒸一籠花卷,十里八站都能聞到香味呢。
我笑著說,生活好了,各種好吃的都吃過,胃口的要求自然高了。
安才讓也笑著說,毛麥子產量低,打碾起來很麻煩。一直想在園子里種點,可種子找不到。
久遠年代里的毛麥子,不過是一種情懷而已。毛麥子早就被眾多優良的糧食作物淘汰了,它的名字恐怕也只有像安才讓一樣生活在高原上的老人們才偶爾惦記起。
安才讓說,大棚里種菜能掙錢,但說實話,那么多那么好的川地都荒了很可惜,洮河兩岸空了,像缺了什么東西。現在政策好,只要肯吃苦,不種糧食,也能過得去。一個家庭團結起來,啥都會有的。
聽得出,安才讓心里有怨氣,肯定是針對女兒和女婿了。
小丫頭呢?我問安才讓。
安才讓說,大學畢業后沒有找到工作,在縣城一個賓館里當服務員。又說,小丫頭人潑辣,遇到一個好女婿的話就好了。安才讓一邊說,一邊盯著我。安才讓是故意的?或是有意試探?或許是我想多了。但安才讓的眼神確實讓我有點局促不安。我說,一定會遇到好女婿的,一定會。
安才讓很認真地說,有合適的就給介紹個。
一定會,一定會。我不住地說。
我有睡懶覺的習慣,已經很多年了,但今晚必須保持警惕。可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太陽已經翻過了墻頭。一晚上總是惦記,半夢半醒間做了不少奇怪的夢。
院子里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她見我出來,便端過來一盆水,放在臉盆架上,露了下笑容,進屋去了。她一定是安才讓的小女兒了。我想,但愿遇個好女婿。我一邊洗臉,一邊在腦海中搜索親戚朋友里未婚的青年,同時也提醒自己,這件事一定要放在心底。
安才讓他們早摘好了菜,西紅柿、辣椒、黃瓜等滿滿幾筐,擺在路口。
起來了?還早呢。安才讓說。
嗯。我應了一聲,感覺有點不好意思。
老伴對安才讓說,還早,你們回家喝茶去吧。
我執意要坐在路邊,沒有回去,實際上我是想等去縣城的車。安才讓見我不隨他回家,也坐在路邊,說起大棚承包的事兒來。
大棚是村里統一建起來的,要承包給貧困戶。還說,貧困戶不止他一家。
大棚承包要錢嗎?我問安才讓。
一個兩千。安才讓說,大棚是村里集體經營,承包費也是村里統一管理的,誰家遇到大事了就拿出來救急。
安才讓對來年能否承包到大棚有所擔心。我能幫些什么呢?盡管安才讓沒有開口求人的意思,可我的心里再也清楚不過了。
安才讓說,村里已經通知了,說大棚緊張,會有變動,也有可能要統一管理。
不會吧?你家經營得很好呀。我說,統一管理不會亂套嗎?我不是對我的鄉親們持有惡意的猜想,然而很多事實確實如此。實際上,許多事情一旦和利益掛鉤,人的自私就會無限擴大。
不知道。安才讓說,我們不管,提前放水下種,他們也沒辦法吧?承包給懶人還不如承包給我們。
既然承包了,怎么不好好經營?我想不通。
那樣的有好幾個,都爭著搶著承包,之后卻不好好經營,最后大棚里全是荒草。安才讓又說,都讓好政策給慣壞了,哪有不吃苦而白白得到的收成呢?
我沒說什么,但心里突然想起窮則思變來。面對許多不思變,或寄希望于等、靠、要的那些人,再好的幫扶也是白搭。不但如此,還會滋生他們的依賴性,惰性也會無限延伸。有手能動,有腳能走,有腦能想,依然喊窮,那只是說明太懶了。懶人永遠是扶不起來的。安才讓老兩口肯吃苦,勤勞能干,他們承包大棚能賺來錢,不給這樣的人承包,那扶貧帶動的意義就不大了。
路邊突然多了幾輛車,都是買菜的。菜是早上剛摘的,自然沒有任何挑剔了。她忙著裝菜,過秤,還不住招呼著,讓買菜的人吃黃瓜、西紅柿。一直到中午時分,買菜的人沒有間斷。她說我是有福之人,給她帶來了很多生意,說要去附近的坡地里摘點豆子,讓我帶回去。我很感動,覺得村里不給他們承包大棚,就真有點說不過去了。
中午時分,我終于離開了納浪,老兩口沒有執意挽留。坐在車上,我想了很多,最關鍵的是如何讓安才讓繼續承包大棚。因為我知道,也懂得,勤勞方能致富。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