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
“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边@是魯迅先生對《史記》的評價。長久以來,《史記》在國人心中地位崇高,不少片段作為文學經典,被選入中學課本。可以說,人人都或多或少讀過一點《史記》,《史記》甚至已成為通識的組成部分。
很多人將《史記》當成故事來讀,可事實上,史記前半部的故事性并不強——在本記中,除《項羽本紀》《高祖本紀》之外,大多數比較枯燥,表、書部分,尤其不易讀;直到《史記》的后半部,到了世家、列傳部分,故事性才明顯提升??梢?,司馬遷寫《史記》并不只是為了講故事,他還有更深的寄托,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最近十幾年來,文學評論家楊照一直致力于各種東西方經典著作的解讀,并擔任“誠品講堂”“敏隆講堂”長期經典課程講師,“看理想”古代中國經典節目主講人,并出版了《史記的讀法:司馬遷的歷史世界》等四十余本圖書。那么,楊照究竟是如何“讀”史記的呢?帶著這個問題,筆者對其進行了專訪,并將帶您了解其如何從多元視角出發,采用更為開放的解讀架構進行閱讀的方法。
問:您原本的專業方向是思想史研究,這為您日后向大眾進行歷史普及寫作提供了哪些便利?
楊照:傳統西方歷史研究聚焦于哲學史,即研究擁有了不起思想的那些人(也就是哲學家們)的想法。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向思想史轉型,即不是只研究哲學家,而是重點研究更廣泛的思想變化,包括文學思想、美術思想、音樂思想、經濟思想、社會思想等,主要是知識分子的思想,研究范圍擴大了,但依然強調的是特殊思想。
1981年,我進大學歷史系讀書,接觸了思想史研究,后來到美國去讀研究生,接受了更多的新觀念,此外,我在大學時便對人類學感興趣,這對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我發現,不只是特殊人群有思想,一般人也有思想,只是觀念不同。所謂觀念,就是所有人的行為背后,都有可探測到的觀念,否則人類的行為便不可理解。
雖然寫了一些歷史普及作品,但我的方法論依然是思想史的方法論。比如考古中挖出一個器物,我們要探究這個器物在當時人們生活中的意義,而不只是它的用處。比如一個瓶子,為何選擇這樣的造型和大小,都是有意義的。只有當人們先有了它的觀念,才能造出這樣瓶子。
問:在思想史研究中,哲學趣向和歷史趣向的區別在哪里?
楊照:我偏重歷史趣向,這源于我對變化的好奇心,而杜維明先生則偏重哲學趣向,作為儒家的信仰者,他在探索價值系統與當代之間的關系。比如“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在今天,會被認為是性別歧視。而杜維明先生則試圖代表孟子,與今天女性主義者對話。在他看來,中庸哲學與多元主義、女性主義可以相互包容。
從哲學概念出發,可以有不同的解讀方式,但我更關注,在不同年代,人們的解讀是不同的。比如我不談《易經》,因為無法推究其來歷,只能大約說它出現在春秋之前,沒有證據,所以我不講。但我談《易傳》,它出自秦末漢初,可以將同時代的文本放在一起來考察,可以看它前面有什么、后面有什么,從歷史的態度出發,去詮釋它。
這就是我和杜維明先生不同的地方。杜先生不能將前后固定,他的詮釋可能符合時代的需求,但也讓人質疑,這是不是“想怎么詮釋就怎么詮釋”。我更關注精確的詮釋,由外在的東西來佐證。
所以在《史記》的列傳中,《吳太伯列傳》排在第一篇,而且是從伯夷叔齊講起,這就是前后要固定,有內證的約束,而非天花亂墜。歷史就是讓我們受約束。
問:在很多讀者眼中,《史記》的長處是故事性強,您怎么看?
楊照:其實我在《史記的讀法》的序言中,反復強調,讀史不是讀故事,《史記》也不是一本故事書。今天最大的問題,就在于大家太喜歡看故事,但故事絕不等于歷史。
在相當長的時期,唯物史觀占據壓倒優勢,處處套用階級分析的方法,有時或許顯得比較僵化,但沒有該視角,就不會出現“資本主義萌芽”這一問題,我們就不知道宋代、明代的城市曾如此發達。我們看《三言》《二拍》,其中講了很多發生在明代城市中故事,如果懂了唯物史觀,我們對這些故事的理解就完全不一樣,我們才會了解明代城市生活的燦爛與奢靡,當時人們生活狀況與傳統倫理道德完全不是一回事。如果只是講故事,怎么可能理解這些呢?故事無法告訴你思想變化、文化變化之類。
確實,《史記》中許多篇章的故事性非常強,但故事的意義不在其本事,而在于故事與故事之間的連接。比如《呂太后本紀》,司馬遷沒有像《漢書》那樣,寫成《高后紀》,可見他認為呂后不屬于劉家,權力中心出現了從劉家到呂家、再從呂家到劉家的變化。在“太史公曰”部分,司馬遷評價到,這個權力轉移對劉家、呂家來說是大事,但對普通百姓來說,影響不太大,因為對他們日常生活干擾不大。
司馬遷這個判斷很重要,因為他比我們更靠近那個時代,作為后人,我們應該尊重他的判斷。在司馬遷看來,這個評斷比故事更重要。如果只看故事,就會忽略這些。
問:那么,司馬遷寫《史記》的目的是什么?
楊照: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寫了三句話,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其中“究天人之際”最關鍵,但我們要回到那個時代的語境中,去理解這句話。
歷史可以讓人認識到,與歷史提供的經驗可能性相比,現實是非常有限的,應擺脫當下的拘束,尋求更寬廣、更豐富的智慧。我一直在說,不要把孔子、王陽明當成隔壁老王,學歷史,就是要學隔壁老王講不出的話,從而獲得更寬廣的視角。
所謂天,就是人力無法改變的東西,所謂人,就是個體的自主性,由個性與意志所決定。在《項羽本紀》中,項羽在死前曾說:“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但司馬遷在“太史公曰”中諷刺道:“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寐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仔細閱讀《項羽本紀》,項羽此人年輕時什么都曾學一下,但什么都沒學精,可見他好高騖遠,這種空想精神貫穿了他的一生,所以到關鍵時刻,不能深思熟慮。他的出身好、條件好,結果卻失敗了。
與《高祖本紀》對讀,劉邦本是市井無賴,他的父母連名字都沒有,所處環境、背景遠遠無法與項羽比,可他卻不斷克服時代的約束,最終戰勝了項羽。
所謂歷史正義,就是要回到具體的歷史背景中,根據他所處的環境,判斷他的行為,這就是“究天人之際”。這也正是司馬遷最了不起的地方,他最在意歷史正義。
問:可能有的讀者會覺得,《史記》中學課本中就有,大家多少都讀過一點,何必再講?
楊照:我自己對《史記》感興趣,是從高三開始,后來上了大學,接觸了西方史學的方法論,學了一年,受益匪淺。此前我們的歷史不講理論,認為史學就是把真相搞清楚,沒想到國外還有這么多歷史理論。
我們傳統的功夫是考據,在相當時期,推動史學進步的最大力量就是翻案。比如清代學者閻若璩,他寫了《古文尚書疏證》,提出了一百多條證據,認為古文尚書是偽書,體現了考據學的精神。很多人反駁說:難道兩千年來,大家都錯了?其實大家就是錯了兩千多年,又怎么了呢?
我覺得,歷史理論與考據學是兩個重要的傳統。如果歷史沒有新觀點、新說法,就是講過去的事,那么何必去講歷史?史學還有存在價值嗎?
過去百余年,是歷史學迅速發展的階段,從考據,到疑古,到梁啟超先生的《中國歷史研究法》,到考古學,到西方歷史學,一直在變化??晌覀兊慕炭茣?、通俗歷史讀物卻一直沒變。所以,我是希望做點事,讓大家知道還有這些新看法,大家從前以為如此的東西,可能并不是那樣。
采寫:唐山?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