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之死

齊夫

武則天圣歷元年深秋，陰雨綿綿，寒風陣陣。四川梓州射洪的一座陰森森的牢房里，詩人陳子昂蜷縮在一床薄被里，凍得瑟瑟發抖。他已病數日，羸弱不堪。家里雖不惜典當家產，遍攬名醫，湯藥不斷，但效果不彰。眼看不治，家里人偷偷在給他預備后事，墓地都找風水先生看過了。

其實這一年他才42歲，本是如日中天的大好年紀，理應“氣吞萬里如虎”，卻病成這個樣子，也是他自己萬萬沒有想到的。說起來自己也是個文壇名家，詩作風骨崢嶸，寓意深遠，蒼勁有力，風靡一時，與司馬承禎、盧藏用、宋之問、王適、畢構、李白、孟浩然、王維、賀知章稱為仙宗十友。而且還是進士及第，曾任朝廷官吏，官居右拾遺，雖談不上顯赫高貴，但也是個說出來不丟人的官。家里也原本殷實富有，廣有田地，數家店鋪，用度不愁，衣食無憂。

但入秋以來，他的病情就越發不好，每日里是清醒一陣子，糊涂一陣子。糊涂的時候，他會一直昏睡，連著做噩夢;清醒的時候，就會胡思亂想，幾十年前的舊事都像過電影一樣在大腦里滾來滾去，那些鮮活的人物晃來晃去，仿佛就在眼前。

（圖/網絡）

永淳元年（682），陳子昂第二次落第，倍感失落，在街頭閑逛。無意中看到一人在長安街頭賣古琴，索價不低，雖圍觀者眾多，但莫敢問津。陳子昂靈機一動，擠進人群，出千緡（古代一種計量單位）買之。并于次日在長安宣陽里宴會豪貴，捧琴感嘆：“蜀人陳子昂，有文百軸，不為人知，此樂賤工之樂，豈宜留心。”話完即砸碎古琴，遍發自己的詩文給與會者，讀者無不驚嘆，美文不脛而走，驚動文壇，陳子昂一夜成名。其中，京兆司功王適讀后，就高度評價說：“此人必為海內文宗矣！ ”想到這些，陳子昂不禁臉上綻開紅暈，嘴角微微露出狡黠的笑意，這算是炒作還算是造勢，無論算什么，都是自己人生得意事之一。

回想自己這一生創作的詩文不計其數，如果要說有傳世之作的話，那就是《登幽州臺歌》了。雖然寫這首詩的時候自己心情糟糕，正是人生低谷，但憂憤出詩人，如果肚里沒有點郁悶之氣，也不會有這樣的神來之筆。

那是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契丹李盡忠、孫萬榮反叛朝廷，攻陷營州。武則天委派侄子武攸宜率軍征討，陳子昂擔任參謀，隨軍出征。武攸宜是個紈绔子弟，靠姑姑上位，為人剛愎自用，胸無韜略，一仗下來，士氣大受影響。情況緊急，叛軍囂張，武攸宜束手無策，陳子昂就主動請纓，請求遣萬人作前驅以擊敵，武則天很輕蔑地以其“素是書生，謝而不納”。稍后，陳子昂又為武出謀劃策，結果把武攸宜激怒了，不但不采納他的建議，反而把他的官職由參謀貶為軍曹。

報國無門，又遭羞辱，陳子昂郁郁不得志，滿腔熱血降到冰點，情緒悲憤到了極致，遂于黃昏登上了幽州臺，又名黃金臺。昔日，燕昭王建此臺用于招納賢才，因將黃金置于其上而得名，郭隗、樂毅、鄒衍、劇辛等人才紛紛來奔，均得以一展抱負，大顯身手，建功立業，英名流傳千古。陳子昂登臨樓臺、極目遠眺，想自己空有一肚子才學，卻英雄無用武之地，慷慨悲吟，一股不平之氣在心里醞釀發酵，幾行不朽文字就這樣噴薄而出，石破天驚。

想到這里，陳子昂不由得感謝軍旅生涯的砥礪厚贈，甚至感謝武攸宜的輕薄與鄙視。詩人這輩子，別無他求，有一兩首傳世之作就燒高香了，我有《登幽州臺歌》，也可以瞑目了。

他實在是不明白，自己一向輕財好施，慷慨任俠，為人光明磊落，做事堂堂正正，怎么就得罪了段簡縣令，他居然把自己往死里整？武則天圣歷元年（698）秋天，陳子昂因父親年邁，請求退職歸隱，回到家鄉射洪。第二年，陳子昂的父親去世。居喪期間，縣令段簡多次羅織罪名，敲詐勒索，使得陳家幾乎傾家蕩產，這還不算，又設計陷害他，將其關進監獄，殘酷折磨，幾欲致其死地。家人賣田賃屋，東拼西湊納錢二十萬贖他，段簡錢收了，卻不放人。幾個月的牢獄生活使陳子昂備受摧殘，只剩半條命了。

他不明白，但后人明白。段簡害他，并不只是貪圖陳家錢財，嫉賢妒能，而是因為他在為官期間直言敢諫，剛直不阿，曾得罪了炙手可熱的權臣武三思，錙銖必較的武三思就指使縣令段簡加害于他，絕不能讓他有一點活路。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陳子昂突然覺得身上略有了一點力氣，就半臥在床上，強撐著病體，用幾根草棍給自己算卦。卦成，大不吉，他仰天長號曰：“天命不佑，吾殆死矣！”連喊數聲，氣息遂絕，時年42。唐代一顆最耀眼的詩星就這樣悄然隕落，令人扼腕嘆息。

不過，真正的詩人是不會死的，他會永遠活在瑰麗奇異的詩篇里，活在無數讀者的美好記憶中。即使過了千秋萬代，滄海桑田，當人們吟誦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就會想起那個在幽州臺上長歌當哭慷慨激昂的陳子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