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
在知乎上看過一個問題。題主問:為什么我看了200多本書思想還沒有本質的提高?如果按照勵志段子的邏輯,這是個理直氣壯的問題:我投入那么多,為啥沒有回報?
可是按我理解的讀書邏輯,這根本就是個偽問題:你都看了200本什么書?怎么看的?不先問這些,光憑讀書數量,以求思想質量,還不如問自己為啥看了二十多年春晚也沒提高審美水平。
按我的想法,勸人讀書,當然是件好事,但讀書不是人生的必需品,讀不讀書,可能是“好”和“更好”的選擇,也可能是“壞”和“另一種壞”的選擇。
這跟勸人運動是一個道理。籠統地說,運動當然比不運動好,可是外面霧霾滿天,你讓人上三環跑步,或是到CBD跳廣場舞,算是好建議嗎?
我所認為的負責任的做法,要么摸清對方的基礎與興趣,開出個性明確的書單,要么就把讀書的好處壞處、光明暗黑,一并講出來,至少讓人的期望值不要高得像PM 2.5。
魯迅就是這么干的。他給老友許壽裳的兒子許世瑛開過《國學入門書單》,這是基于他對許世瑛的水平、愿望有所了解。一旦面對不特定的公眾,比如1925年初《京報副刊》請他開“青年必讀書”,魯迅就明確拒絕開出書單,只是給了個原則“我以為要少看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
我現在也是面對不特定的公眾———不知道都誰會看到這篇文字。我也只能好話壞話都說,任君自擇。考慮到很多人很多段子都在鼓吹好處,這里主要說說暗黑面。王小波有一篇《思維的樂趣》,把讀書的快樂說得比較清楚。但他那篇文章是防守型的———大家都知道,他不幸趕上了不準讀書的年代,所以他的糾結在于:“人當然有不思索、把自己變得愚笨的自由;對于這一點,我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的。問題在于思索和把自己變聰明的自由到底該不該有。”
現在問題變得更加復雜。至少表面上不再說“知識越多越反動”這種劍拔弩張的話,反智似乎是許多民眾自己的選擇———當然讀過福柯與阿多諾的人大概不會這樣認為。總之,除了更麻煩更費勁,“思索和把自己變聰明的自由”好像是有的。
我可以保證,讀得越多,你眼里的世界會越豐富,可是我實在沒法保證讀得越多,你就越“有溫度、懂情趣、會思考”;我也無法保證,只要讀下去,你就會“遇見一個更好的自己”。恰恰相反,你很可能會因為閱讀而認識到,你身上的弱點是人性的弱點,因此無可救藥,搞多少職場培訓、聽多少心理講座都沒用。
讀書不會讓人眼里的世界更明晰(除非你只讀一類書),相反,讀得越多,這個世界在你腦海里會顯得越混沌難解,你會了解好與壞之間有巨大的灰色地帶,你會說不清個人與國家、政府之間的復雜關系。那些恒久的追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往哪里去?”,閱讀并不能幫你解答,書籍只能告訴你有多少人嘗試解答。
讀書之路上的干擾因素實在太多。不讀某些書,你或許還知道敬老守己,讀了,說不定你就會給某個老人一耳光;不讀書,你或許可以氣壯山河地嫌惡同性戀,瞧不起女性,相信這個社會大體公正;讀了,說不定更寬容,也說不定更激烈。
歸根結底,讀書從來不能給人指明一條唯一的路,相反,讀書提供了無盡的歧路,你走在這條路上,可以望見別的路上的身影。你也會想:別的路是不是才能通往問題的解決?它驅使你去了解別的路,反抗自己的思維慣性,梁啟超所謂“以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戰”。
大多數時候,這是一個很痛苦的過程,像從自己身上撕下干結的痂殼。自然,這里面有思維的樂趣。可是我能將痛苦描述出來,卻無法說清樂趣何在。
選自“博客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