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制造四箭齊發

林雪萍

對美國而言，貿易戰并不是唯一戰火正酣的戰場。它正在采取一個復雜的組合策略，無論是抓先進制造、還是促進基礎工業回流，無論是面大量廣的關稅貿易常規戰、還是精準點射中國高科技領頭羊的特種兵戰略。這是一個四方出擊、四箭齊發的戰略，可以總結為：抓先進、促基礎、調關稅、放冷箭。

抓先進制造

美國一直致力于先進制造的領跑戰略。大家最熟悉的是“先進制造伙伴計劃AMP”，而在此后形成的14個制造創新研究院，是美國先進制造未來方向最為重要的代表。

這幾年，美國對先進制造的研發投資應該說進步非常大。比如美國自然資金委和能源部，在制造業研發方面的投入資金，都有幾倍的增長。NSF項目基金在2012財年500萬美元，在2015財年達到近5000萬美元；而2013財年至2017財年的年度基金平均為3400萬美元。

作為美國先進制造業發展的領導機構，國家科學技術委員會NSTC下屬的先進制造委員會SAM，10月推出了《美國先進制造全球領導力的戰略》，對美國先進制造提出了詳細的目標。

在“抓住未來的智能制造系統”中，提出了四個支點。一個是smart制造和digital制造。前者重點強調的是傳感器、控制、平臺和算法，而后者的重點，則是企業各個環節，通過流動的數據，實現無縫集成。 除了對機器人和人工智能的關注，報告還重點強調了制造業的網絡安全。隨著智能制造產業的增長，美國制造業越來越感到防止惡意攻擊和反數據盜版的需要。按照報告中的說法，制造業是國家和競爭對手贊助的間諜活動的一個特別誘人的獵物。因此，制造業的網絡安全，已經成為國家級的優先項。

而在電子設計和制造的領導地位，美國倍加重視。作為集成電路最為領先的國家，美國仍然有很大的危機感——很難理解它的危機感從何來。美國國防部高級預研局DARPA提出的電子復興計劃ERI是最有代表性的先進制造創新方向。它把摩爾定律或將失效的后摩爾時代的全新體系進行了思考，包括系統級集成、系統級封裝、馮諾依曼經典計算機框架等，尤其是對高端設計工具的發展趨勢。這些無疑都是電子產業的未來。

美國先進制造是一個多年來既定的方針策略，也是我們所熟悉的戰略。

促基礎制造回流

與此同時，美國在促進基礎制造的回流。和大家想的不一樣的。很多人以為，美國只是在抓高端制造業。實際上美國正在推動所謂的低端的制造，或者基礎的制造也要去回流。美國先進制造分委會SAM有一個結論，技術元素要和經濟元素結合在一起，制造業各個產業鏈都不能分離。換言之，制造業需要回流到美國，才能確保先進制造的創新能力。

在美國，對這件事情最上心的莫過于國防部。美軍一向是最愿意渲染中國威脅論，因為有了強大的假象對手，就可以使它拿下大把的國防預算。這個國防預算也不是只用來制造飛機造航母，而是在支持很多的基礎工業。因此國防軍費的增長，不能把它看成僅僅是軍事的問題，它也是工業基礎的問題，也是美國國防部不斷地在宣揚所謂的“安全的工業基礎和供應鏈彈性”。

美國特別重視國防工業基礎，與它的國防和民用緊密聯系在一起有關。中國叫軍民融合，而在美國兩者天生就是在一起，很多民用品都是從軍工轉化而來的。

美國國防部強調工業鏈的彈性是什么？那就是，美國工業對國防能否實現自足。美軍每年都會進行“工業能力評估”的年度評估報告，評估軍事行業的能力，包括航空、陸基系統，核能力、生化武器能力等。而在今年9月份披露的追加報告，則專門增加了使能行業的分析，例如機床、電子、軟件等基礎交叉行業。這使得國防部進一步擴大了對整個產業鏈的控制。由于美國國防部的工業，也是層層分包，最上面的一級，包括像洛克希德馬丁、波音，再往下它會有二級、三級的供應商，越往后面，國防部越不可控。而根據美國國防部最新的調查， 60%～70%的供應鏈都是在二三級以后的黑暗區，不容易把控。

這些供應鏈所防范的安全風險，主要來自中國、俄羅斯等國家。例如稀土元素，被美國渲染的很厲害。這一點，中國特別虧，稀土元素不僅僅以白菜價賣給了美國，而且被美軍渲染成“稀土供應鏈卡在中國人的手里”。一個更具體的案例表明了美軍矛盾的心態。今年8月份美國空軍宣布繼續購買35架大疆無人機，盡管去年美國陸軍已經封殺大疆。這種矛盾的現象在于，美國軍方無法找到和大疆鋁合金無人機在性價比方面可以匹配的產品。

這些事實，都充分說明了中國配套和供應鏈能力比較強大。這是中國制造的一條護城河。工業生態不好轉移，制造業轉移確實不能說走就走。

但是這個護城河總有一個寬度，能保護多久，并不太確定。也許也就是3～5年的時間。

美國蘋果，中國制造。這往往認為是中國最為典型的護城河。然而美中貿易戰持續發酵，大神仙未動，小神仙先跑為敬。臺灣的蘋果供應鏈廠商正醞釀史上最大生產線遷移潮，應對大陸缺工、工資上漲以及環保成本，尤其是美中貿易的不確定性。臺灣七大指標廠已經開始醞釀行動方案。和碩、仁寶、緯創、臺郡、欣興、美律、可成這七家企業的制造，涵蓋了蘋果組裝、印刷電路板、機殼、電聲元件等領域，正在考慮將生產線從中國大陸外移。而在蘋果的主供應商列表中，中國大陸的供應鏈數量，只占總數量的17%。

往極端去想，如果蘋果走了，Made in China是否就會空心化？如此下去，中國傳統的供應鏈護城河，將徹底失去優勢。

調關稅 放冷箭

中國跟美國貿易辦公室去談判，有三個被動。第一個就是出招策略。由于可打的牌并不多，我們一直是被動出招，處于應手棋狀態；第二是貿易額在數量上的差異；第三是基礎工業情報。由于美國大量的工業基礎調研工作，使得美對兩國的工業家底的認識上，非常清楚。而這方面中國的工作則嚴重不足。

美國在進行貿易戰的另外一手棋，就是出口技術管制的特種兵之戰，屢屢指向中國。它是定向清除的一種策略，類似斬首行動。中興就是受害者。這種戰法，由于基礎工業情報的落后，中國很容易中招。

把中興的事件，劃歸到貿易戰，是一個認知錯誤。這是兩種不同的戰爭。與貿易戰不同，這類特種兵戰，可以稱為“狙擊戰”。它是面向高科技龍頭企業的一種斬首行動。實施作戰計劃的是一個商務部的一個特種兵部隊：產業安全局。四百多號人，充滿了各種懂工業、懂貿易、懂法律的全能人才，專門盯著中興這樣的公司。產業安全局下設專門的技術評估辦公室，用來評估所有的技術先進程度、國內的技術的依賴度、國外技術的進展等。將關鍵企業列入出口管制清單上，是一個極具殺傷力的潛在風險。中國有101個單位（及子機構）和個人，被列在商務部的黑名單上。

4月份，中興事件； 8月1號，美國商務部公布出口管制清單，涉及到44家機構，重點受災區就是航天科工、中國電科；10月中旬是中廣核集團；10月底則是將福建晉華列入黑名單，這家生產存儲器的設備還在工廠調試中，就被迅速斷供。

為什么美國會計算得這么精準？這是美國用產業成熟度，來擠壓中國的產業幼稚癥。4月份之后，很多人在論中興的合規性不足等，認為這是企業不成熟的表現。這同樣是一個一個誤解，中興肯定有它的不足，但這更是產業幼稚癥，說明這個行業并沒有標準的健康骨骼和國際標準體系，它遠遠超過了一個企業所能做的。這意味著，中國產業，要想應對兇狠的高科技遏制戰，還需要更成熟的產業體系。

美國的管制主要是兩個方向，第一個是國防，它通過軍方管制或者通過包括國際瓦協組織，來進行技術出口的控制；而對于民口，也就是說軍民兩用的，主要就是通過商務部的“出口管制清單”來實施。

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國家供應鏈的安全”這一個話題，在中國非常不受重視。一談供應鏈，就會被當做是企業的問題。中國喜歡談“卡脖子”，這種形象的比喻，固然不錯，但這是一種強調單個問題的單點思維，折射出中國對產業安全進行系統性思考的缺失。

劃分第二種戰爭的意義

美國對中國采用的“放冷箭”的特種兵戰略，是貿易戰之外的第二戰場。第二戰場的破壞性結果，很容易被忽略。

美中貿易戰到底對中國有多大影響，對于GDP有多大的負面拖累，是當下各方智庫和咨詢機構最愿意冒險猜測的事情。

德意志銀行10月份的報告認為，美中貿易戰，如果能夠控制當前不惡化，則中國GDP減少1%；而在最壞的情況，對中國 GDP 的總體沖擊則會達到 2.6%。會損失1600萬就業崗位，失業率到達2.3%。對于這兩種情況，德意志銀行認為整個局面仍然可控。

摩根斯坦利在7月份對四種情況進行了預計，如果全面升級的最壞情況下，對中國GDP的損失超過-1.5%。

可以看到，這些預測，基本還都是只考慮了貿易戰這種“大規模戰”的一種形式。沒有考慮上面提到的美國正在采用“定向拔除”第二戰場的特種戰策略。這同樣會引起巨大的負面影響，而且都是連環地雷陣。

像10月底美國商務部制裁的福建晉華，本來是跟美國同行“打架”，所引起的美國政府報復性行動。福建晉華在9月份剛剛小規模試產，還沒有量產，就被突然斷供。美國的半導體設備，如全球最大的應用材料公司、美國泛林公司迅速撤離廠房，福建晉華同樣陷入癱瘓。這可是投資370億元！如果崩塌，會引起地方政府的巨大后續不良后果；而這又是一個連環陣，后面的合肥長鑫等都有可能踩雷。這才是第二條戰線，需要高度警惕的地方。

劃分第二條戰線的意義在于，不能只盯著貿易戰，還需要看到另外一個“斬首行動”的戰場。這個戰場是一個不對稱戰。如果說“貿易戰”是一個數量上的不對等；而“定向狙擊”的特種戰，則是一個質量上的不對稱戰。對我國高科技產業發展具有極大的威脅，需要盡早防范。

美國四箭齊發的配套策略

對于通過并購產生的技術擴散，美國正在收集口袋，加大對投資審查的力度。美國國防部2019年財年授權法案。要求每兩年就要評估對中國的投資。投資委員會CFIUS會繼續加強對投資風險的審查。作為一個眼到手到的例子，美國10月份發布聲明稱，從11月10日開始實施，對飛機制造等20多個產業的投資，都強制性要求去政府報備。投資渠道，進入了一個舉步維艱的局面。

為什么美國在促進基礎回流的時候，也有美國版的“自主可控”。稀土供應問題就是一個典型例子。國內有些人居然建議，作為報復，可以對美國人實施稀土斷供。這是沒有看到美國現在志在恢復基礎工業的雄心。

在8月份通過的美國2019年《國防授權法案》（NDAA）里面，主動要求禁止從包括中國、俄國等國家進口某一類稀有金屬。

更重要的是，美國現在正在促進立法，通過政策法規鼓勵礦場資源的投資和開發。國家提供配套資金，進行礦產資源的工藝研究；同時簡化行政手續，以前的礦產資源的產權審批十年，現在準備改成兩年。更大的背景是，特朗普已經重啟煤炭回歸之路。自特朗普就職以來，商務部已通過65筆贈款投資了逾6，000萬美元，作為“煤炭產業集群援助計劃”的一部分。清潔能源計劃被拋在一邊。

所謂的供應鏈的安全問題，不僅僅是生產和技術的問題，也有成本因素的經濟考量。美國正在推動解決這一問題。因此，美國版的自主可控，它不怕高科技斷供，而是怕基礎產品被所謂的斷供。

美國國防部在進行分析基礎工業的自給問題的時候，今年10月份提出了一個全新的分析框架，筆者稱之為“五力十類傷害源模型”。

它把可能的風險歸為10類，包括供應商的孤源（sole）、單一供應商（single）、脆弱的供應商、產能受限于市場供應等。在這個框架下，最終總結出來對美國國防工業存在風險的280種影響因素。

供應鏈安全被量化之后，按照美國人的習慣，美國隨后就會通過各種措施，把這些漏洞給一一堵上。再過兩年，它一定會針對這些類型來補救，那些供應鏈上脆弱的單一供應商，或者唯一供應商，會出現替代的方案。這些細微的小動作，慢慢就會侵蝕中國制造的集群優勢，中國供應鏈的護城河就會一點點地減弱。

小結

美國商務部11月19日推出了出口管制的升級版清單的征求意見，對需要管制的新興技術，向民眾征求的意見，AI算法、芯片、機器人、量子計算等面臨封鎖。與此同時，商務部已經宣布，面向基礎技術的管制清單升級的調研，也馬上提到日程了。這是一個保先進、促基礎的典型案例。而在應對美國貿易戰的關稅之爭的同時，也不能忘記美國的冷箭策略。

美國通過采用四手聯動的組合戰略，來推動美國制造業的同步發展。這意味著，貿易戰無論最后走到哪一步，中國制造都面臨著四面封堵的局面。它與特朗普乖張的個性已經毫無關系了，這不是一個短期內可以解決的問題。中國制造進入了一個馬拉松一樣的賽場，找準中國制造自己的節奏，需要全新的系統性建設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