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 睿
重慶大學法學院,重慶,400030
死亡醫學證明制度,指人口死亡醫學(推斷)證明制度,即針對“醫療衛生機構出具的、說明居民死亡及其原因的醫學證明”的簽發、使用、監督等環節制定的制度。該制度目前存在一定的缺憾,即未對加害人為受害人近親屬的、造成受害人死亡的犯罪行為進行充分防范,使相關犯罪者有可能逃脫刑法規制。針對該問題,需要從相關犯罪現象入手,研究死亡醫學證明制度設計問題的機理及完善路徑。目前,該問題的研究意義正隨著社會環境的變化而愈加凸顯:首先,隨著人口老齡化[1],贍養、遺產繼承、重癥醫療等事項導致的親屬間權利義務問題日益突出,這增加了諸多家庭矛盾激化的可能,進而可能導致近親屬間犯罪的潛在受害者增多,而完善的死亡醫學證明制度可以更好地保障相關公民的生命權利;其次,社會結構的演進強化了“陌生人社會”氛圍[2],家庭間社會聯系減弱,家庭核心規模日趨縮小,結構日趨簡單[3],對一般民眾而言即使有鄰居或親戚死亡,也未必會認真關注,這導致在日常生活及喪葬禮儀中公民發現并檢舉死亡事件中潛在犯罪行為的可能性降低,完善的死亡醫學證明制度對潛在犯罪的機制化、常規化防范的重要性日趨提升;最后,值得補充的是,死亡醫學證明制度的犯罪防范缺憾目前不僅在受害人真正死亡的情形下被利用,甚至還進一步地在“假死”的情形下被利用,即當事人未死亡卻偽造、騙取死亡證明并實施犯罪,該現象也亟待通過死亡醫學證明制度的完善予以應對[4]。綜上,在當前發展趨勢下,值得對死亡醫學證明制度展開探究,以期使其在犯罪防范方面更有力地保障公民權利與公共利益。
死亡醫學證明方面的關鍵性制度為原國家衛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公安部、民政部印發的《關于進一步規范人口死亡醫學證明和信息登記管理工作的通知》(國衛規劃發〔2013〕57號,下文簡稱57號文),盡管其層級較低,尚不屬于法律規范,但該規范性文件對死亡醫學證明在《刑事訴訟法》、《戶籍管理條例》、《殯葬管理條例》等法律法規中的應用進行了具體化,對涉及死亡醫學證明的法律規則的實際運行有決定性影響。根據組織理論,一種管理制度體系可分為決策、執行、監督三個子系統[5]。具體到死亡證明制度體系,相關證明的管理可分為簽發、使用和監督三個部分。筆者對這三個環節依次梳理如下。
在由醫療機構簽發的死亡醫學證明中,簽發制度主要以地方規范性文件的形式在57號文的下位進行規定,醫療機構簽發死亡醫學證明的方式主要可分為兩類:第一類為醫療機構介入救治的死亡事件的死亡醫學證明,指直接由介入救治的醫院根據住院病歷、搶救記錄、經治人員說明等由醫院生成并掌握的材料所簽發的死亡證明,適用于在醫院內正常死亡、送往醫院救治時已經死亡、或經醫院出診救治后死亡三種情形,《死亡醫學證明》的簽發將由負責救治的醫生完成;第二類為醫療機構未介入救治的死亡事件的死亡醫學證明,指由未介入救治的死亡事件的死者所在的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或鄉鎮衛生院簽發的死亡證明,適用于院外的未通知醫務人員救治的因病正常死亡、或醫務人員到達前已經因病正常死亡兩種情形,《死亡醫學證明》的簽發將基于死者親屬提供的死者生前體征和病史,并附加必要的紙面證件材料,由原定的接診醫生或接受死亡證明申請的醫生進行推斷并實時完成。代表性的規范性文件有成都市《關于進一步規范人口死亡醫學證明和信息登記管理工作的通知》(成衛發〔2014〕74號)、武漢市《關于進一步規范人口死亡醫學證明和信息登記管理工作的通知》(武衛生計生〔2017〕3號)、南京市《人口死亡醫學證明和信息登記管理工作規范》(寧衛規〔2014〕3號)等。
根據57號文第2條第1款,《死亡醫學證明》共分為四聯。各聯作用和使用后的去向如下:第一聯,作為死亡信息的原始材料備查,由出具《死亡醫學證明》的單位按病案或檔案永久保存;第二聯,用于辦理戶籍注銷手續,加蓋公安機關公章后由死者戶籍所在地公安部門永久保存;第三聯,需要與第二聯同步加蓋公安機關公章,可以用于死者家屬辦理相關民事法律關系的變更手續,由死者家屬保存;第四聯,需要與第二聯同步加蓋公安機關公章,用于辦理殯葬手續,由殯儀館收取并交由民政部門收集保存。
死亡證明的監督主要分為網絡化數據監督、交叉校核監督,兩者之間內涵有所區別,但相互支撐。筆者試依次闡述如下。網絡化數據監督體現的是死亡證明監督的工具方面,根據57號文的規定,具體指衛生計生部門負責建立的正常死亡信息庫、民政部門負責建立的火化信息庫、以及簽發《死亡醫學證明》的醫療機構對第一聯信息的網絡報告渠道。交叉校核監督體現的是死亡證明監督的主體方面。根據57號文,監督主體主要可分為衛生計生部門、民政部門和公安部門三方,三部門定期將職能范圍內收集的死亡信息進行交換查驗。根據57號文附件2“三部門信息交換內容”的規定,在三部門的信息交換中,死者基本信息、死亡原因、死亡證明編號、經辦人員等信息應得到交叉校核。
本文基于2017年“劉某殺父”案[6],從中提取出該案的犯罪場特點并加以分析,然后對這種犯罪行為所帶來的制度防范難題進行討論。
“劉某殺父”案基本案情如下:劉某及其父親劉父(74歲,肺癌晚期)兩人,劉父欲賣房籌措癌癥醫療費,劉某不肯,兩人在家中爭執打斗。劉某對劉父用煙灰缸進行擊打,并肘扼劉父頸部致其死亡。劉某妻回家后,撥打急救電話。醫生王某到達后,不顧劉父尸體有可疑傷痕的事實,在劉某的欺騙和賄賂下,仍然開出劉父死于肺癌的死亡醫學證明。之后劉某的妹妹在追悼儀式中因劉某言行異常,對劉父死因產生懷疑,報警后警方破案。
犯罪場,指存在于潛在犯罪人體驗中,促成犯罪原因實現為犯罪行為的特定背景[7]。該背景在犯罪學上可分為時空因素、被害人因素、社會控制疏漏因素[8]。具體到本題,“王某殺父”案發生時的犯罪場有三項特征:第一,在時空因素方面,加害人與被害人為近親屬關系,生活內容高度交集,加害人擁有隱秘的犯罪空間和靈活充裕的犯罪時間;第二,在被害人因素方面,基于近親屬關系,被害人往往對加害人信任有加,對其缺乏戒備,這使加害人往往充分了解受害人的基本情況和活動細節,方便實施犯罪;被害人若有孤老病弱、存有遺產等特征,往往會強化犯罪決意,如案例中劉父罹患癌癥的特征一方面可能使劉父情緒激化[9],另一方面可能造成劉某抗逆力降低[10],成為犯罪的兩個誘因;第三,在社會控制疏漏方面,為追求隱蔽而永久地實現貪利、避罪等目的,在受害人死亡后加害人必須向部分人員透露受害人死訊,包括醫務人員、戶籍管理人員、殯儀服務人員和無法回避的其他親屬,這一階段其一切行為的本質是通過欺騙、賄賂等手段,瓦解社會力量對犯罪的防范,盡可能迅速地取得“正常”《死亡醫學證明》完成火葬,以求徹底掩蓋犯罪事實。
制度防范對犯罪治理至關重要[11],其通過制度設計減輕、消除犯罪場因素,以預防并治理特定的犯罪問題。但就本文所討論的問題而言,從控制犯罪場的著力點來看,制度防范難以消解時空因素或被害人因素,因為不可能通過制定相關規定對公民的正常家庭生活進行監控,更不可能對親情信任進行壓抑,這有悖社會與個人良善的基本價值觀。此外,制度防范也難以消解由相關親屬關系造成的社會控制疏漏,盡管可以認為公民有與犯罪作斗爭的道德義務,但把這種義務制度化缺乏可操作性,《憲法》第28條明確將維護社會秩序、制裁犯罪的義務歸于國家而非公民,且上述案例中劉某之妻與劉某之妹截然不同的行為顯示,死者親屬對這種犯罪的防范有很強的偶然性。實際上,制度防范難題鮮明地體現在衛生、醫療、民政三方面的社會控制疏漏因素中。
上述案例表明,一旦公安機關及時介入偵查,犯罪行為將進入刑事偵查、訴訟程序,往往能得到有效的打擊。問題在于,在加害人為受害人的近親屬,且醫療機構未介入救治的情形下,現行死亡證明制度的設計瑕疵被放大和利用,社會各方的防范作用沒有被制度有效調動,常使公安機關無法介入進行偵查。試詳述如下。
首先,在醫方的防范作用方面,盡管諸多地方規范性文件均規定了非正常死亡的情形下,公安機關應當介入進行偵查,但是死亡事件正常與否本身就有待證明或推斷。而判斷一件醫療機構未介入救治的死亡事件是否為“正常”,普遍由醫療機構憑死者近親屬提供的材料進行紙面審查和口頭調查,并當場實時決定。按照57號文第1條第3款規定,“《死亡醫學證明》簽發單位為負責救治或正常死亡調查的醫療衛生機構”,并結合附件1《死亡醫學證明》第一聯《死亡調查表》的填寫項目,并未明確規定醫療機構需要對尸體進行醫學檢驗。醫療機構在未介入死亡事件情況下簽發《死亡醫學證明》的依據為死者家屬提供的死者生前體征和病史,醫療機構根據身份證明材料,負責審查受調查人與死者的關系,由死者家屬自行對提供信息的真實性負責[12]。當然,不排除部分醫療機構可能自行提出更謹慎的工作方法,但該措施過于依賴醫療機構及具體責任人的認知和自律,缺少政府規范的嚴密與剛性。此種制度設計下,如果接受醫療機構死亡調查的就是加害人,加害人非但不可能配合死亡調查,還會利用死者近親屬的身份誤導死亡調查,欺騙醫療機構開出正常死亡的《死亡醫學證明》,由于醫療機構審查的材料范圍常常有限,因而對加害人的誤導難以準確覺察。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死亡醫學證明》的簽發一般全程常只需要一名醫生完成,在上述案例中,簽發人盡管對尸體作了簡單檢查,卻仍然與加害人合謀,故意向加害人近親屬開具“正常死亡”的醫學證明。這種死亡調查中的雙方合謀將使得制度防范更加困難。
其次,在公安部門的防范作用方面,如果加害人是負責辦理受害人遺體火葬手續的受害人近親屬,在取得從醫療機構騙取的“正常死亡”的醫學證明后,可迅速火化受害人遺體以毀滅關鍵犯罪證據。受害人遺體被火化將給公安機關帶來三重阻力:立案所需的犯罪證據不足;立案后案件偵查技術難度大;批捕并移送起訴所需的證據難以收集充分。根據我國臺灣地區的相關經驗,死者遺體一旦被火化,執法機構往往傾向于不立案[13]。可見,加害人是受害人近親屬的,擁有“正常死亡”的醫學證明后,即可以喪事承辦者的身份辦理戶籍、殯葬等手續,迅速完成受害者遺體火化,完全阻斷公安機關的有效介入。
再次,在民政部門的防范作用方面,由于死亡醫學證明制度缺乏證書防偽規范,《死亡醫學證明》不具備防偽功能,加害人是受害人近親屬的,可以較為容易地偽造《死亡醫學證明》,或僅偽造《死亡醫學證明》第四聯,然后辦理派出所簽章、或進一步偽造派出所簽章,隨即將受害人遺體送往殯儀館火化,此過程可由加害人獨立完成而不必與他人合謀,因為除了死亡證明是偽造的外,加害人的近親屬身份和其掌握的其他證明材料是真實的,絕大部分手續均可“依法依規”完成。57號文第2條第3款規定,“紙質《死亡醫學證明》由衛生計生部門統一印制,發放范圍為不具備打印條件的基層醫療機構”,并在附件1中提供了《死亡醫學證明》打印模板,此外再無有關《死亡醫學證明》印刷技術參數的規定,具備打印條件的機構或個人皆可自行打印,在實踐中易被偽造[14]。雖然事后在部門間死亡信息交叉校核環節有機會被檢出,使偽造者受到行政乃至刑事處罰。但是,交叉校核的周期間隔較長,往往為15日或30日,無法實現在火化手續辦理中實時完成《死亡醫學證明》的查驗,犯罪行為難以被及時發現并追究。
通過對醫學死亡證明制度的梳理,及相關犯罪制度防范方面的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結論:目前相關制度在《死亡醫學證明》的簽發、管理、監督方面均有一定規范,但該制度在防范犯罪方面存在一定困難,特別是在針對醫療機構未介入救治,且加害人為受害人近親屬的情形時。為解決這一問題,首先應降低死者親屬在死亡調查中的作用,以現場實地醫學檢驗為死亡證明的基本手段;然后應引入《死亡醫學證明》簽發部門內部審核制度,并實時對死亡證明的基本信息進行快速的網絡數據化管理和部門間交叉校核;最后應建立《死亡醫學證明》防偽機制。為完善死亡醫學證明制度,結合本文的研究結論,筆者提出應以政府規范性文件的形式從以下四點著手加以完善。
在醫療機構自身職責方面,應變更醫療機構未介入救治情形下死亡事件之死亡調查的規則,規定醫療機構應對未介入救治的正常因病死亡的死亡事件現場進行針對遺體的實質性調查,降低死者親屬提供的紙面材料和口頭說明的證明作用,杜絕死亡調查的證據來源被死者近親屬主導。在醫療機構與公安機關銜接方面,雖然目前57號文規定了不同死亡情形下死亡證明的職能歸屬,但尚未明確規定對死亡情形判定存在疑難問題或判定變更時職能歸屬如何轉移,故應規定進行死亡調查的醫師若在合理的時間內無法對死因取得明確的推斷意見,或死因被證明或推斷為非正常后,應適用57號文第1條第6款的規定,及時退出死亡調查,通知公安機關處理,確保部門銜接機制化。
應建立雙醫師簽名規則,以及《死亡醫學證明》章證分離規則,規定對死亡事件進行調查的,應有兩名以上醫師參與,醫師對死因取得一致意見,且死因被證明或推斷為正常后,共同簽署《死亡醫學證明》。《死亡醫學證明》的簽署應在醫療機構內進行,證書與公章分別由專人進行管理。參考《出生證》的制度設計經驗,嬰兒出生信息的嚴密性風險集中在嬰兒的社會關系方面,審查的嗣后糾正余地較大,即使只有一名接生醫師提供出生信息記錄,在接下來的流程中可以由醫療機構行政人員或派出所戶籍管理人員根據其他渠道的材料,在《出生證》簽發前對嬰兒的社會關系進行校核,并在必要時可以要求親子鑒定。相比之下居民死亡信息的的嚴密性風險集中在居民的死因鑒定方面,由于涉及到遺體需及時火化,審查的嗣后糾正余地很小,需要在短時間內確保審查的嚴密性,且醫療機構行政人員及派出所戶籍管理人員限于相應的資質和時空條件,不可能對居民死因進行有效的校核,故需要在死亡調查現場由醫師間相互交叉審查,利用雙重審查結構對醫師失誤的風險或醫師與死者近親屬合謀的風險進行防范。簽署環節應章證分離且在醫療機構內進行,這主要是為了消除醫師攜帶蓋章《死亡醫學證明》前往現場遭遇犯罪嫌疑人后出現人身安全風險和瀆職風險。
應建立《死亡醫學證明》簽發信息實時網絡備案規則。在備案規則方面,為防止死亡證明的變造、偽造,應規定醫療機構或公安機關簽發《死亡醫學證明》或同類證明后,實時將《死亡醫學證明》第一聯信息或同類信息進行網絡備案,以供派出所、殯儀館憑死者攜帶的《死亡醫學證明》辦理戶籍手續、火化手續時進行查驗,以防范證書偽造行為,并應規定對已經作出的醫學鑒定需要補充鑒定或修改的,應及時向衛生行政部門申請對網絡備案信息進行復核,有證據證明確需進行補充鑒定或修改的,應及時對網絡備案進行標注,暫時凍結《死亡醫學證明》的效力,從而為加害人誤導簽發人而騙取的或加害人與簽發人合謀而成的死亡醫學證明之糾正提供制度空間。
應參考出生證明在證書防偽方面相對成熟的制度經驗,對《死亡醫學證明》應用防偽技術,明確證書的統一制發、報失、報廢及管理失職處理規則。需要注意的是,網絡備案證書不能替代紙質防偽證書:首先,死亡信息數據庫的網絡平臺技術難以在短時間內廣泛推廣,在部分網絡化建設有困難的地區,國家統一制發的紙質防偽證書可以長時間替代網絡備案證書,發揮制度防范作用;其次,網絡平臺信息共享的覆蓋區域范圍客觀上有限,從當前各地實踐來看,每個覆蓋區域限于一個較大的市及周邊區縣。我國有“落葉歸根”的歸葬風俗,對將遺體遷出簽發地之網絡備案覆蓋區域后辦理的火葬手續,紙質防偽證書確保證書信息真實性的效率和可靠性比網絡備案證書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