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金鐳
(浙江財經大學 法學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一提到明代的海洋貿易制度,常人觀念里的印象應該是兩個字——“海禁”。不管是明初洪武時期的“片板不許入海”[1],還是“嘉靖大倭寇”時期的全面海禁,都昭示著明代嚴厲的海禁政策。然而另一方面,不少文獻資料也顯示出明代的商業和海洋貿易日漸發達,其規模甚至超過了宋元時期。一方面是朝廷的嚴厲“禁海”,一方面卻是日益發展壯大的海洋貿易規模,這顯然是不符合邏輯的。那么明代是否真如世人所普遍認知的那樣在奉行嚴厲的“禁海”政策呢?另外“隆慶開海”是被迫無奈倒逼出來的海洋貿易制度,還是一以貫之的基本政策呢?本文通過幾個方面的闡釋,來具體分析其中的緣由。
明朝承接宋元,工商業進一步發展,生產技術也逐漸革新,行業的種類也進一步增加,“自金陵而下控故吳之墟,東引松、常,中為姑蘇。其民利魚稻之饒,極人工之巧,服飾器具,足以炫人心目,而志于富侈者爭趨效之……煮海之賈,操巨萬貲以奔走其間,其利甚鉅”[2]。明代的市場范圍也進一步擴大,橫跨全國東西南北,城市商業區也逐漸擴大,“雖秦、晉、燕、周大賈,不遠數千里而求羅綺繒幣者,必走浙之東也。甯、紹、溫、臺并海而南,跨引汀、漳,估客往來,人獲其利”[2]。另外,明代的區域經濟的發展模式也非常鮮明,江南等地商品生產和交換的規模不斷擴大,并逐漸形成區域特色,“浙西俗繁華……多巨室大豪,若家僮千百者,鮮衣怒馬,非市井小民之利”[3]。
所以明朝的商業發展是空前繁榮的,明代中后期甚至一度出現了被后人所稱道的“資本主義萌芽”。美國漢學家芮樂偉·韓森將明代的商業發展稱之為“第二次商業革命”:“增長中的經濟、擴張中的市場、自由流動的貨幣、龐大的商人階層——所有這些因素都反映著經濟的繁榮,其中包含比前代更為強大的商業和非農業成分。”[4]雖然該說法頗具爭議,但至少可以證明一點,就是當時明朝的商業發展確實有了很大進步,并超越了宋元,“人口變化提供了明朝穩步發展的最實在但也并非完美的指標……兩種估算都體現了在這個朝代中穩定的、前所未有的經濟增長,證實中國第二次商業革命的效果是廣泛而持久的”[4]。
商業的發展,自然使得商人地位提高,社會風氣為之轉變,“約在16世紀始,就流行一種‘棄儒就賈’的趨勢,而且漸漸地這種風氣愈來愈明顯”[5]。商業的發展和社會風氣的轉變,以致士大夫階層對待商業發展和商人群體的態度也有所轉變,像王陽明這樣的大儒就提出:“古者四民異業而同道,其盡心焉,一也。”[6]另如復古派前七子的領袖人物李夢陽,也在《明故王文顯墓志銘》中借王文顯之口,表達出士商平等的觀念:“夫商與士,異術而同心,故善商者處財貨之場,而修高明之行。”[7]
王陽明等人的觀點并非空穴來風,它根植于儒家傳統思想。儒家的“義利之論”起始于孔子,至南宋時期,朱熹、陳亮、陸九淵等大家都對“義利”談過看法。發展到明朝,“義利之論”又有新的詮釋含義,傳統義利觀和明代新義利觀之間的區別:“前者是‘義利離’,后者則是‘義利合’。”[5]除了對傳統的“義利之論”所有發展,明代的士大夫更是“大膽”地提出了一些看似離經叛道、實則合乎情理的觀點。明代著名的經濟思想家陸楫在《蒹葭堂雜著摘抄》中提出“崇奢”的觀點:“雖圣王復起,欲禁吳越之奢,難矣!……是有見于市易之利,而不知所以市易者正起于奢。使其相率而為儉,則逐末者歸農矣。”[8]
對此,傅衣凌在《明代后期江南城鎮下層士民的反封建運動》一文中提到,陸楫的觀點讓他想到了英國古典經濟學先驅者之一曼德維的蜜蜂寓言,認為:“禁奢節財不足以使民富,反之,奢侈卻可以助長社會經濟的發達,工商業的繁榮。”[9]楊聯陞在《侈奢論——傳統中國一種不尋常的思想》一文中認為:“在中國歷史上某些時期,可以發現一些零零散散的思想,認為奢侈不一定是浪費而是整個流通過程或經濟流動中有其重要性。”[10]余英時則認為陸楫還是基于中國傳統衍生出的觀念,他反對“禁奢”的根本目的在于“均天下之富”,“這就表示他僅僅是對中國的傳統進行重要的修改,而不是要徹底推翻它。”[5]無論哪種觀點,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由于明代商業的發展,當時整個社會階層的觀念都發生了轉變,傳統“重本抑末”的思想受到沖擊。雖然傳統以農業發展為主的思想依舊有廣闊市場,但是已經不是鐵板一塊,新鮮的血液不斷涌入觀念中。
從明初以來,統治者對于商業的態度,就并非如某些觀點所認為的“嫉惡如仇”。民間傳聞明太祖朱元璋在落魄之時受到“惡商”欺壓,從此對商人團體和商業皆視同水火,更有富商沈萬三受到政治壓迫,被罰沒家產并修筑南京明城墻的傳說(后人證實此說法不成立[11])。但凡一個開明且有抱負的統治者,無論他早些年的經歷是多么的凄苦悲涼,在舉國政策制定上必然會保持一定清醒且理性的態度,不可能作出如此荒誕不經的舉措。事實上,朱元璋作為開國皇帝,在商業方面政策的制定上更是三思而行,基本上依照了當時的基本國情,訂立關于商業的相關法律:“凡城市鄉村,諸色牙行,及船埠頭,并選有抵業人戶充應。官給印信文簿,附寫客商船戶,住貫姓名,路引字號,物貨數目,每月赴官查照。私充者,杖六十,所得牙錢入官。官牙埠頭容隱者,笞五十,革去。”[12];“凡諸物行人評估物價,或貴或賤,令價不平者計,所增減之價,坐贓論”[12];“凡內外軍民官司并不得指以和雇和買擾害于民,如果官司缺用之物,照依時值,對物兩平收買”[12]。
可以看到,《大明律》和《大明令》中有眾多規范商業的律文,涉及諸如規范“和雇和買”、穩定稅收、保障客商財產等板塊,內容紛繁復雜并且具體。從法律條文內容來看,這體現了明初鮮明的商業政策的特色,有學者認為“既抑商又通商,才是對朱元璋商業政策的合理解釋。”[13]其實用“既抑商又通商”來概括依舊不夠準確,更為準確的說法應為“規制商業”,達到一種“各方各守其業”的效果:“古先哲王之時,其民有四,曰士農工商,皆專其業。”[14]另外洪武年間的“御制到任須知”也提到:“民有常產,則有常心。士農工商,各居一業,則自不為非。”[15]從這些文獻中可以看到,明初統治者希望士農工商“皆專其業”,從文本的表述可以看出,商人和士大夫以及農民一樣,都是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只是發揮的社會職能和扮演的社會角色不同。如果想要社會安定,必須充分發揮商業的應有作用,“洪武皇帝并不是不知道商業的經濟功用。他很愿意給商人一定的自由度,……洪武統治時期和此后的一段時間內,商業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本人恢復經濟的措施”[16]。之后的明代統治者也是遵循著這一原則,這也使得明代的商業有了制度保障。
總的來說,明代的統治者對于商業的態度應當是:希望商業的發展模式和規模,在其可控的范圍之內。統治者也不允許有不法之徒在集市等場所強買強賣,或者出現與牙行等組織勾結一氣、肆意操縱物價的現象。如果出現這種情況,必然會受到法律的制裁。另外在政策上所謂的對于商人地位的限定(如不能穿絲綢等),其實也名存實亡,“是一種道德意義上的而不是硬性規定的類別劃分”[16],這種“限定”是基于當時需要集中力量恢復農業生產、防止過早的出現投機倒把現象的手段而已。但事實上并沒有出現這種情況,跟明初的整個經濟結構有關,“地主階級對于商人又采取另外一種較隱蔽的控制辦法……這是封建政府對于商人的讓步,也是間接控制商人的手段”[17],商人階層和官府之間的關系不是對立的,它和官府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系,“一面為族長,一面又是商界的領袖”[17]。所以,自明朝建立之初,明王朝就面臨的是一個土地荒蕪、資源匱乏和生產凋敝的社會現狀,盡快地恢復生產、增加賦稅和保障社會穩定便成了朝廷亟待解決的要務。為此,明代統治者在制定相關政策時,所追求的主要并不是商業本身的發展,而是整個社會秩序的有效運作,但是客觀上使得商業得到了長足的發展。
明代的海洋貿易屬于明代商業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發展形勢和模式上也都繼承并發揚了明代商業發展的特點。無論是官方的朝貢貿易和對外交流,還是民間的私人貿易,都有了較大的發展。最著名的莫過于永樂年“鄭和下西洋”,至成化年間更有所謂的“豪門巨室”貿易海外,“地域性商幫開始陸續崛起”[18]。嘉靖年雖然發生了“倭患”,但是海上走私貿易依舊屢禁不止;“倭患”結束后,更是迎來了“隆慶開海”,海洋貿易更是進一步發展。至十六世紀,江、浙、閩、廣為謀求更多的利益而從事商業活動。例如浙江地區的寧波港,連接境外與浙江乃至整個江南的商貿網絡,“16世紀40年代,這個地區(寧波)成為中國與日本、中國與東南亞繁榮的非法或半合法貿易的中心。”[19]
橫向上看,十五、六世紀想同中國貿易的除了傳統的鄰國日本、朝鮮等以外,來自歐洲的葡萄牙等國殖民者也紛紛加入到了來華貿易。首先,日本的貿易需求日益高漲,當時對日貿易的主要是浙江等地,主要出口絲綢、長安織等,并由幕府派遣“遣明船”前來參與貿易[20]。日本進入戰國時代之后,國內政治格局愈加混亂,這也導致不少日本人為謀求生計,走上“亦商亦盜”之路,并直接導致了“嘉靖大倭亂”的爆發。此外,當時也有些文獻記載道,明代已經開始了與西方人的貿易往來,這其中主要是私人貿易,鄭若曾在《籌海圖編》卷八《寇蹤分合始末圖譜》中記載道:“初亦止勾引西番人交易。”[21]這里的西方殖民者主要是葡萄牙人等,他們在廣東一帶被驅逐并禁止登陸,于是北上活動,曾在福建和浙江一帶游蕩,當時寧波雙嶼島曾有“國際貿易中心”[22]之稱。
明代的海洋貿易發展,得益于明代整體商業的發展;那么明代有關海洋貿易的觀念,也同明代的商業觀念有關。明代朝野對于海洋貿易是禁是馳多有爭論,主張“開海”的有唐樞、譚綸、林富、許孚遠、鄭若曾等,主張“禁海”的有屠仲律、王忬、張時徹等。主張“開海”的一派指出,確保海洋貿易互通有無是可以保障海疆安全的,同時還能增加國家收入,“開市必有常稅,向來海上市貨暗通,而費歸私室,若立官收料,倍于廣福多甚”[23]。秉持“開海”觀點一派多從發展商業角度出發辯論,來解釋單純的朝貢關系并不能滿足正常的海洋貿易需求,“自后求貢不絕,蓋非貢則不能得所用之物,其意誠不在貢,而在商也”[23]。可以看出這些觀點也同明代的新義利觀相承接,“中國與夷,各擅土產,故貿易難絕,利之所在,人必趨之”[23]。“開海”一派也不斷地向上進言,要求對海洋貿易發展予以制度保護。雖然爭論會涉及是否應當發展海洋貿易,但焦點依舊在于“開海”是否會導致“海疆不靖”,給國土安全帶來隱患。
明朝的海洋貿易制度構建,從明初到明末,看似變化很多,其實是一脈相承的,同對待商業的態度一樣:希望海洋貿易的發展模式和規模,在其可控的范圍之內。如明初的《大明律》規定“船商匿貨”條:
“凡泛海客商,泊船到岸,即將貨物盡實報官抽分。若停塌沿港土商牙儈之家不報者,杖一百;雖供報而不盡者,罪亦如之,貨物并入官。停藏之人同罪。告獲者,官給賞銀二十兩。”112]
從這條律文可以看到,明初要求泛海貿易的客商靠岸后,要將貨物如實稟報官府以便抽分,如果不如實上報,就會受到各種刑罰,規定非常之詳盡。可見明初并不是反對海洋貿易,只是要求泛海客商需向官府備案。再來看幾條明初較為著名的“禁海”詔令:洪武四年十二月,“禁瀕海民不得私出海。”[14];洪武十四年,“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14];洪武二十二年,“邊寨官軍交通外境及私市者,坐罪全家”[24];洪武三十年,“申禁人民無得擅出海與外國互市”[14]。
可以看到,“私出海”“私通海外諸國”“無得擅出海”的表述也表明,其立法精神同“船商匿貨”條相同,需要官府知曉和備案,禁止未經允許的私自行為,“除了那些被視為戰略物資(如馬匹、兵器、鐵具、銅錢或絲綢)的物品以外,其他貨物都可以出口域外……外國貨品是可以輸入的,但要經指定的港口進入和評定關稅。”[16]所以有一點可以肯定,明初所謂的“禁海”政策,其實首要目的是考慮是否威脅到國土安全,而不是單純的針對海洋貿易行為本身,包括洪武十四年的詔令,其實是因為胡惟庸案涉嫌通倭。
到了建文年間,朝廷依舊遵循舊制。[14]明成祖即位后,在名義上也沒有明令廢除太祖時期的詔令等“禁海”法律,表面上要遵循和恢復祖制,海洋貿易制度的基調與洪武年間基本相同。永樂二年詔令規定,“下令禁民間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為平頭船,所在有司防其出入”[25];永樂五年六月詔令規定,“不許軍民人等私通外境、私自下海販鬻番貨,違者依律治罪”[25]。事實上明成祖時期外番朝覲,貿易“土物”,“悉聽其便”[25],甚至還出現了舉世聞名的“鄭和下西洋”。洪熙年開始明王朝的國力不如永樂時期,海洋貿易政策上趨于內縮。宣德時期的詔令也同洪武時期一樣,也是嚴禁“私通”行為,天順、成化年間也都重申了“通番之禁”。可以看到,明朝中前期的詔令精神同洪武年的詔令基本相同,這些詔令并沒有被嚴格執行,洪武以后幾成具文,永樂時期還出現國家層面從事海洋貿易的積極姿態,成化年間更是有前述的“豪門巨室”的巨型船艦航海貿易的行為,民間層面海洋貿易也得到明廷較大程度地默許并迅速發展。
到了弘治時期亦是如此,這個時期頒行了《問刑條例》,其中也有規定一些關于海洋貿易的條例,如規定嚴禁擅造違式大船等:
“官民人等擅造二桅以上違式大船,將帶違禁貨物下海,前往番國買賣,潛通海賊,同謀結聚,及為向導劫掠良民者,正犯處以極刑,全家發邊衛充軍。若止將大船雇與下海之人,分取番貨,及雖不曾造有大船,但糾通下海之人接買番貨者,俱問發邊衛充軍。其探聽下海之人,番貨到來,私下收買販賣,若蘇木胡椒至一千斤以上者,亦問發邊衛充軍,番貨入官。若小民撐使單桅小船,于海邊近處,捕取魚蝦,采打柴木者,巡捕官旗軍兵不許擾害。”[26]
這款條例里面包含了不少信息。首先,朝廷禁止建造二桅以上的大船,這種大船稍加改造,是可以用作軍事用途。朝廷出于海防安全考慮,自然將其規定為“違式”。另外,海商帶貨物下海被懲戒,這種貨物也是有范圍的,須是“違禁貨物”,不是一般的日用貨物。海商前往番國買賣被懲戒,也須是出現勾結海賊、“同謀結聚”成為共犯的現象,或者有給海賊當向導、販賣人口的行為,如出現上述情況,正犯要被處以極刑,家人還要受到牽連。可見,這些條文規定若是出現嚴重危害海防安全以及惡劣的販賣人口行為,行為人須被處以嚴厲的刑罰,這樣看來依舊合情合理。后文的“將大船雇給下海之人”被懲戒,也是屬于前述“擅造二桅以上違式大船”的共犯,但情節稍微輕微,刑罰也相對減輕。
其次,“番貨到來私下收買販賣”被懲戒,這條也是官方希冀“官民人等”不要擅自私下和人貿易,最好是在規定的交易地點交易。但具體規定處罰的行為,卻是要求“蘇木胡椒至一千斤以上”,屬于典型的數額限定。最后又規定了,“小民”在臨近海域捕取魚蝦等,官兵不得干擾。綜合上述的條款可以看到,除非是“官民人等”出現嚴重危害海防安全和社會秩序或者私下買賣貨物數額巨大等行為,才會被處以嚴厲的刑罰,否則單從條文內容上看,條例本身就存在許多可以周旋和商榷的“余地”,而這種“余地”恰恰是官方默許一些小規模的可控的海洋貿易運行的空間。
至正德年間,海洋貿易管制亦寬,如正德十二年對“抽分制”的調整,“不問何年,來即取貨”[27]。正是因為所謂的“禁令”形同虛設,民間私人貿易一度繁榮,西方殖民者也紛紛前來貿易,明廷起初也較為寬厚,準其貿易。但西方殖民者得寸進尺,試圖用原先的殖民手段就地駐扎并掠買人口,想在事實上將中國的沿海領土作殖民根據地之用。于是正德年間御史何鰲上奏要求“禁私通,嚴守備”[27],明廷自然出于國土安全之考慮嚴加防范,并且重申了貢期和貿易規則。不過這也表明,這種管制手段依舊是被動且消極的,并不是積極主動的,這也為嘉靖年間的“大倭亂”埋下了隱患。與其說是被“趕入”秘密活動中,倒不如說是變相的“默許”。因為朝廷在名義上不能夠破壞明初的“祖制”,事實上在具體運作中,還是依照實際情況而進行的。
所以“嘉靖大倭亂”并不單純是嘉靖朝的結果,而是經年累月的社會矛盾大爆發。嘉靖朝在政策上只能更加嚴厲,如嘉靖四年規定了更為嚴格的詔令:
“浙福二省巡按官,查海舡但雙桅者即捕之,所載雖非番物,以番物論,俱發戍邊衛。官吏軍民知而故縱者,俱調發煙瘴。旨沿海居民所造捕鮮舡,毋得概毀。”[28]
從這條詔令內容可以看到,嘉靖朝比弘治朝的規定更為嚴苛,弘治年間《問刑條例》的相關規定還默許一些小型的商貿行為,而對于“小民”在臨近海域捕取魚蝦等,官兵不得干擾。到了嘉靖年間,由于“倭患”愈演愈烈,明廷不得不做出更為嚴厲的規制。但仔細分析這條詔令,明廷依舊是以重申之前的條例原則為主,也并非重新創設了新的禁令,也是在原有的基礎上再次明確和傳達上層重視海防安全的態度。而事實上即便是在“倭患”最嚴厲的嘉靖朝,也幾乎沒有出現單純的處罰海洋貿易行為的案例,除非是嚴重危害了海防問題才會受到極刑,如嘉靖十三年的一則案例:
“直隸、閩、浙并海諸群奸民,往往冒禁入海越境回見……官民追贓至海上,會奸民林昱等舟五十余艘,前后至松門(今屬臺州市溫嶺市)海洋等處,因與官兵拒敵,多少殺傷,尋執之驗其舟所載,皆違禁物。指揮楊淮等遂以擒賊報后審之為奸。然多拷斃獄中,按臣論其拒敵者,四人罪以余,以越度邊關謫發戍邊。上論海賊私駕巨舟通市番貨,以致殺人數多,貽害地方,何乃止擬重刑四人,卻以監故者抵罪。法度寬弛,將來必致多事,其遣給事及法司官各一人,會所在按臣,逮各犯備加審鞫,奏請處分事干職官,俱俟事寧奏奪。”[28]
此案中“奸民”林昱冒禁入海越境,同官兵發生了激烈的沖突,并且“多少殺傷”,且在察驗貨物發現“皆違禁物”,這放到現在也都是非常嚴重的犯罪行為。所以明廷認為法司官員判得不夠重,還責罰了法司官員,但這都是對地方治安的重視,而不純粹是對海洋貿易本身的限制。
嘉靖朝晚期倭患漸漸平定后,開海之聲就此起彼伏。為此,從隆慶年間開始,明廷正式決定在沿海局部地區開海,“易私販而為公販,議止通東西二洋”[23],前前后后歷經幾朝頒布了不少法令:
隆慶六年,“于是議征商稅,以及賈舶。賈舶以防海大夫為政。”[29];萬歷三年,“條海禁便宜十七事,著為令。于時商引俱海防官管給,每引征稅有差,名曰引稅。”[29]。
可以看到,隆慶以及萬歷年間的法令規范其實與嘉靖朝乃至洪武朝的法律規范沒有本質上的差別,其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規制海洋貿易,希冀在自己可控的范圍內運行。因為所謂的開海也是有限的,甚至短期內依舊會出現所謂的“禁海”行為。這種看似矛盾的現象實則合乎邏輯,因為隆萬年間法令規范的精神本就繼承自明初,和前幾朝的宗旨一脈想成,否則也不會有人認為所謂的隆慶開海不過是換湯不換藥式的“寓禁于通”。在司法與執法方面,明朝后期的廣東推官顏俊彥在其書《盟水齋存牘》[30]中,談論到幾則有關所謂的“違禁私貨下海”的案件,但這幾個案子也不是單純的海洋貿易行為,基本上可以分為“偷稅漏稅”“販賣人口”“販賣違禁品”等危害社會治安和破壞社會秩序的行為。因此,明朝其實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禁止海洋貿易的法律規范,但也缺乏促進海洋貿易發展的制度保障,總的來說其態度是“消極的默許”。
明代的海洋貿易制度和觀念的形成是有其特殊的時代原因的。首先,這明面上的“抑商”之說和以農業為主的封建地主制生產模式有關。當地主制經濟以地租的形態變化時,那么人們對土地的支配意義就是以貨幣的形式來代替原先的使用價值。而此時對于土地所有者來說,剝削和掠奪更為方便,方式也更為直觀,目的也更為純粹,“土地對于土地所有者來說成為一種生息資本,地主從地租中多收入一分,就是自己的財富多增長一分,剝削率愈高,則積累的財富愈多”[31]。此時“土地兼并”便成了最主要的剝削形態,貧農“無立錐之地”也成了必然趨勢。其實無論是佃農還是自耕農,都會受到被不同程度的剝削,積累不起固定資本和流動資本,都無法在原有的基礎上“擴大再生產”,“都必然是小土地經營……又必然受到客觀經濟規律的支配,排斥社會勞動生產力的發展。”[31]這種觀點也在《商君書·去強》中有所體現:“農、商、官三者,國之常官也……農少、商多,貴人貧、商貧、農貧,三官貧,必削。”[32]
這里所提到“農少商多”,最終導致貴族、商人和農民皆貧的現象,是一種存在于理論上但卻有著廣泛市場的說法。這種說法簡單解釋就是,如果將農民和商人兩個群體進行對比,雖然在數量上是農民整體大于商人,但是商人走南闖北,在信息獲取的優勢上要強于農民。所以,假如在靜態的環境下,農產品發生短缺現象,那么相應的市場的總供給就會發生短缺;但整個社會對這些農產品的需求是不會減少的,那么這中間的剪刀差只會被商人所獲取,農民因為不知道行情而顯得被動,反而因為物價的上漲而更加困苦,最終導致整個社會秩序的崩盤。這種觀點在現代經濟學看來相當不科學,但在當時不少“一心只讀圣賢書”且不懂“經濟”的士大夫卻深信此道,從而一定程度的影響了意識形態看待商貿活動的態度。但另一側面也可以看到,一貫主張“獎勵農戰、重農抑商”的法家也不得不承認農民、商人和官吏是國家運行的基石,是不可或缺的。
其次,這與貿易本身的特點有關。貿易參與人參與貿易的目的是利潤,對物品本身是不發生實質上的價值增加或減少;所以這種行為在農耕文明的環境下,并不一定會受到所有人的認可。而對貿易均衡起決定因素的,主要是兩個方面:第一,是參與貿易的主體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第二,商品的流動是否順暢,中間有無影響貿易的因素。這是在完全市場化的前提下得出的。那么,當市場機制還不夠完善時,整個貿易的過程必然會受到諸多非貿易因素的干涉,而此時,貿易將變得不怎么純粹。
因此,所謂的“重農抑商”,在當時的環境下是有一定的合理性的,社會經濟和生活的主要需求是靠實物來填補的,而貿易多是流通一些非必需品,用以滿足部分上流社會的需求。正因為多是非必需品,所以只需要以集市的形式出現,固定時間和地點交換即可。所以很多士大夫官員不支持發展海洋貿易是有一定原因的,因為早期的商業發展模式“是一種販賣性商業,這種商業不是由于生產物商品化的結果形成的,而是相反地由于有了商業,才把已經存在的生產物變為商品。”[31]這種商業模式被稱為“販運商業”,“它只是利用地區差異或供需失調等等的經濟落后狀態所造成的價格差額來賺取高額利潤。”[31]而這種“販運商業”,“越是發展,社會一般經濟就越不發展。”[31]所以在古代社會,民眾對于“貿易”和“商人”的刻板印象并不佳,出于意識形態的宣傳和考慮,不可能在明面上支持和鼓勵商業發展。
但是這種明面上的狀態在明代被打破,以江南為代表的區域經濟逐漸發展,商貿活動已經漸漸入人心。而商品經濟也已經發展到了較為廣泛的地步,這種定期定點的交易模式已經遠遠無法滿足作為東南“海上絲綢之路”腹地的浙、閩、廣地區的社會需求,而傳統的“販運商業”也在逐漸地發生蛻變,擴大再生產和技術革新現象層出不窮,已逐漸朝著更高階的商業運作形式遞進。所以明朝愈發需要一個更為廣闊且動態的貿易環境,“明代變化的模式,當在唐宋之間,不如唐宋開張,也并不像宋代內斂。當時的中國,并不堅持‘我者’,也不抗拒‘他者’,中國正在學習自存于世界的社會。”[33]此時明廷不可能在制度上過多的支持商貿行為,但另一方面又在制度上開個口子,默許商貿行為的自由發展,統治者自己也可以從中謀利。
海洋貿易宛如一個驗證制度的契機,朝廷在海洋貿易參與問題上則較為曖昧,可謂顧及頗多,“明代的意識形態并不鼓勵中國成為一個遠洋商貿的國度。但是如果得到許可的話,明律是準許進行海上貿易的。”[16]無論是“勘合制”和“抽分制”,都是對日益蓬勃發展的海洋貿易的妥協,“在經濟上,‘朝貢體制’雖然還維持著,但是日本、朝鮮與中國實際上已是‘貿易關系’。”[34]
所以不少人指出“隆慶開海”是對前朝所謂的“海禁”政策的大變革,其本質上“隆慶開海”依舊屬于明代的海洋貿易制度的整個主基調的,“朝貢原本屬于外交業務,理應歸屬禮部管轄。然而海外諸國使節卻歸屬分管經濟事務的戶部管轄。由此可見,朝貢表面上看似是外交事務,其本質卻是經濟貿易活動。”[35]明代發展海洋貿易既是內在需求,也是必然趨勢,“(明代)中國不能再自囿于中國,甚至東亞經濟,或亞洲經濟圈,也已不能自足,一個全球化網絡已經跨出了第一步。”[33]而明代海洋制度的制定方針既不是在官方上的公開允許,也不是趕盡殺絕的嚴酷執行,而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默許”,“雖然各種限制的條例依然存在,但大多形同具文。”[36]
沿海地方社會主導的私人海洋貿易自明初太祖以來,就未曾停止過,“明清的商品生產和商業貿易已在一定程度上成為當時世界市場的組成部分,它對中國的經濟發展產生了積極的作用。”[36]所以這個時期官方運用國家強制力進行管理,其目的“并不是要實現西方所謂的帝國主義,而是要正秩序,用兵在于止戈。”[37]雖然法律制度在名義上規定禁止私人貿易行為,但在實際執法過程中,鮮有純粹因為私人海洋貿易而受到制裁的案例。這也是為何浙江巡撫朱紈兢兢業業打擊海禁,卻被朝廷革職查辦,朝廷并非真心想實施海禁。
另一方面朝廷對于海洋貿易不甚上心的原因,是在于最上層從中獲利的資源和利益甚少,中間大量的利益被地方豪族富商截取,明朝隆慶開海的最直接最重要的目的在于海疆靖安,擴大收入只是其次,“明太祖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把勘合制度導入對外交涉領域,主要原因是在他看來,即使被明朝所認可的各國來貢也急需規范化管理。”[38]
中原王朝在早期這種曖昧且瞻前顧后的態度從和北方游牧民族貿易的態度中可以看出。北方游牧民族一直都很迫切想貿易,但農耕民族起初不想發展貿易,受制于生產方式的局限,沒法開展大規模的貿易。但到了明朝,跨區域貿易需求越來越旺盛,相對的鄰國之間的區域性貿易首先開始逐漸實現,并開始帶動海洋貿易,“蒙古人誓言奉明朝廷為正朔,互市重開,和平再現。這一切導致明朝對海上貿易的疑懼開始松弛。”[4]這說明隨著生產力的逐漸發展,生產方式也發生轉變,相應的制度也就越來越需要更改。葛兆光也提到,海防問題在明代以前都不是什么大問題,到了明代則變得非常重要,明人在繪制海圖時,也從最早的南上北下逐漸演變成了北上南下。[34]明廷雖然想強化管制地方,也試圖以經濟管控的手段控制地方,但因為客觀條件限制等元素,權力沒辦法企及全部疆域,呈現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態勢。
綜上所述,明代海洋貿易制度的基調是“限海”,而非“禁海”。明朝從建立之初對待海洋的態度,以保障“海疆安寧”為核心宗旨,并非刻意針對海洋貿易本身。如果“海疆安寧”受到威脅,那么對于海洋的封鎖則會連帶影響海洋貿易的運轉。事實上,朝廷并沒有對純粹的海洋貿易嚴厲打擊,客觀上也沒有辦法嚴格執行。明后期的“隆慶開海”也并不是對之前海洋政策的推翻,而是貫徹了明初以來的立法原則,并非違反明初以來的“祖制”。所以明廷主觀上雖有意愿將海洋貿易控制在自己可控的范圍內,但受制于經濟貿易運作的客觀規律,也只能以“默許”的態度,并不能真正嚴厲“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