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家小像】
楊絳(1911年7月17日—2016年5月25日),本名楊季康,江蘇無錫人,中國女作家、文學翻譯家和外國文學研究家,錢鐘書夫人。楊絳通曉英語、法語、西班牙語,她翻譯的《堂·吉訶德》被公認為最優秀的翻譯佳作,到2014年已累計發行70多萬冊;她早年創作的劇本《稱心如意》,被搬上舞臺長達六十多年,2014年還在公演;楊絳93歲出版散文隨筆《我們仨》,風靡海內外,再版達一百多萬冊,96歲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邊上》,102歲出版250萬字的《楊絳文集》八卷。2016年5月25日,楊絳在北京協和醫院逝世,享年105歲。
楊絳文學作品的成功是有目共睹的。其沉淀簡潔的語言,看起來平平淡淡、無陰無晴,然而平淡不是貧乏,陰晴隱于其中,經過漂洗的苦心經營的樸素中,有著本色的絢爛華麗,干凈明晰的語言在楊絳的筆下變得有巨大的表現力。有時明凈到有些冷,但由于滲入詼諧幽默,便平添幾分靈動之氣,因而使靜穆嚴肅的語言自有生機,安靜而不古板,活潑而不浮動,靜中有動,動還是靜。沉靜詼諧中有沉著老到、雍容優雅的氣派,鋒芒內斂后的不動聲色,有種靜穆超然的中和之美。(節選自《人在邊緣——楊絳創作論》,《文學評論》1995年第5期)
楊絳的文字韻致淡雅,獨具一格,更難得的是,當她用這潤澤之筆描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時,擁有不枝不蔓的冷靜,比那些聲淚俱下的控訴更具張力,發人深省。
我屋里有三面鏡子,方向不同,光照不同,照出的容貌也不同。一面鏡子最奉承我,一面鏡子最刻毒,一面最老實。我對奉承的鏡子說:“別哄我,也許在特殊情況下,例如‘燈下看美人一霎時,我會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卻不是我的真相。”我對最刻毒的鏡子說:“我也未必那么丑,這是光線對我不利,顯得那么難看,不信我就是這副模樣。”最老實的鏡子,我最相信,覺得自己就是鏡中人。其實,我哪就是呢!
我曾用過一個最丑的老媽子,姓郭。她第一次來我家,我嚇得趕忙躲開了眼睛。她丑得太可怕了:梭子臉,中間寬,兩頭狹,兩塊高顴骨夾著個小尖鼻子,一雙腫眼泡;麻皮,皮色是剛脫了痂的嫩肉色;嘴唇厚而紅潤,也許因為有些緊張,還吐著半個舌尖;清湯掛面式的頭發,很長,梳得光光潤潤,水淋淋地貼在面頰兩側,好像剛從水里鉆出來的。
從前的老媽子和現在的“阿姨”不同。老媽子有她們的規矩。偷錢偷東西是不行的,可是買菜揩油是照例規矩,稱“籃口”。如果這家子買菜多,那就是油水多,“籃口”好。我當家不精明,半斤肉她報一斤,我也不知道。買魚我只知死魚、活魚,卻不知是什么魚。所以郭媽的“籃口”不錯,一個月的“籃口”比她一個月的工資還多。她講工錢時要求先付后做,我也答應了。但過了一月兩月,她就要加工錢,給我臉瞧。如果我視而不見,她就摔碟子、摔碗,嘟嘟囔囔。我給的工錢總是偏高的。我加了工錢囑她別說出去,她口中答應卻立即傳開了,然后對我說:家家都漲,不止我一家。她不保密,我怕牽累別人家就不敢加,所以常得看她的臉子。
她的審美觀念卻高得很,不順眼的,好比眼里夾不下一粒沙子。一次,她對我形容某高干夫人:“一雙爛桃眼,兩塊高顴骨,夾著個小鼻子,一雙小腳,走路扭搭扭搭……”我驚奇地看著她,心想:這不是你自己嗎?
我們家住郊外,沒有干凈的理發店。我自己進城做個電燙,自己做頭發,就可以一年半載不進城。我忽然發現她的“清湯掛面”發式,也改成和我一樣的卷兒了。這使我很驚奇。一次我宴會遇見白楊。她和我見面不多,卻是很相投的。她問我:“你的頭發是怎么卷的?”我笑說:“我正要問你呢,你的頭發是怎么卷的?”我們講了怎么卷:原來同樣方法,不過她末一梳往里,我是往外梳。第二天我換了白楊的發式。忽見郭媽也同樣把頭發往里卷了。她沒有電燙,不知她用的什么方法。我不免暗笑“婢學夫人”,可是我再一想,郭媽是“婢學夫人”,我豈不是“夫人學明星”呢?
她來我家不久,鐘書借調到城里工作了,女兒在城里上學、住宿。家里只我一人,如果我病了,起不了床,郭媽從不問一聲病,從不來看我一眼。一次,她病倒了,我自己煮了粥,盛了一碗粥湯端到她床前。她驚奇得好像我做了什么怪事。從此她對我漸漸改變態度,心上事都和我講了。
她掏出貼身口袋里一封磨得快爛的信給我看,原來是她丈夫給她的休書。她丈夫是軍官學校畢業的,她有個兒子在地質勘探隊工作,到過我家幾次,相貌不錯。她丈夫上軍官學校的學費,是郭媽娘家給出的。郭媽捎了丈夫末一學期的學費,就得到丈夫的休書。那位丈夫想必是看到郭媽丑得可怕,吃驚不小,結婚一兩個星期后就另外找了一個女人,也生了一個兒子。郭媽的兒子和父親有來往,也和這個小他一兩個月的弟弟來往。郭媽每月給兒子寄錢。我最受不了的事是每月得起著雞皮疙瘩為郭媽讀信并回信。她感謝我給她喝粥湯,我憐她丑得嚇走了丈夫,我們中間的感情是非常微薄的。她太欺負我的時候,我就辭她;她就哭,又請人求情,我又不忍了。因此她在我家做了十一年。
奇怪的是,我每天看她對鏡理妝的時候,我會看到她的“鏡中人”,她身材不錯,雖然小腳,在有些男人的眼里,可說是裊娜風流。腫眼泡也不覺腫了,臉也不麻了,嘴唇也不厚了,梭子臉也平正了。
她每次給我做了衣服,我總額外給她報酬。我不穿的衣服、大衣等,還很新,我都給了她。她修修改改,衣服綢里綢面,大衣也稱身。十一年后,我家搬到干面胡同大樓里,有個有名糊涂的收發員看中了她,老抬頭凝望著我住的三樓。他對我說:“你家的保姆呀,很講究呀!”幸虧郭媽只幫我搬家,我已辭退了她,未造成這糊涂收發員的相思夢。我就想到了“鏡中人”和“意中人”的相似又不同。我見過郭媽的“鏡中人”,又見到這糊涂收發員眼里的“意中人”,對我啟發不小。郭媽自以為美,只是一個極端的例子。她和我的不同,也不過“百步”“五十步”的不同罷了。
(有刪改)
★【語文與人生】楊老師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栩栩如生,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鏡中人和一個意中人,從郭媽的鏡中人來反觀自己,美丑自有定論。人啊,貴有自知之明。
★【文本聚焦】郭媽身上體現出了各種矛盾特點的交織,請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