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蘋
(浙江省慈溪市人民檢察院,浙江 慈溪 315300)
2018年10月26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六次會議審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十五條明確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這標志著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式進入實施階段。而根據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三條第二款和第一百七十四條第一款的規定,檢察機關應當就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及適用的法律規定,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等從寬處理的建議,認罪認罰后案件審理適用的程序,以及其他需要聽取意見的事項,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上述規定實質上是控辯雙方就案件處理進行協商的程序,也是落實認罪認罰制度的關鍵環節。可以說,“控辯協商是認罪認罰從寬訴訟程序的本質內核”。[1]
控辯協商程序是指在被告人認罪認罰前提下,檢察機關根據案情提出量刑建議和訴訟程序后,聽取被害人及其訴訟代理人的意見,聽取被告人或辨護人是否同意量刑建議及程序適用的過程,如果被告人無異議,則被告人需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一直以來,關于控辯協商的理念有很多模糊的地方,有的將控辯協商程序簡單等同于英美法系的訴辯交易,認為它是舶來品;有的將控辯協商與坦白制度混為一談,認為控辯協商程序無獨立的存在意義;還有的質疑控辯協商干擾審判機關獨立審判,與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有沖突等,上述理念都是影響控辯協商落實的基礎問題。理清上述問題有助于扭正控辯協商的思想基礎,轉變辦案人員理念,增強適用認罪認罰制度的主動性和積極性,具有重要的實踐意義。
訴辯交易是英美法系的訴訟標志制度,該制度中檢察官辦理刑事案件時有較大自由裁量權,可以就罪名和量刑與被告人及其辯護人協商,協商結果可能意味著罪名從輕、量刑降格等,而且法官也接受檢察官的這種協商結果。我國控辯協商中雖有對訴辯交易的借鑒,但與訴辯交易有根本不同。一是對檢察官自由裁量權有所限制。檢察官在辦案中嚴格以事實和證據辦理案件,僅能在與犯罪情節相適應范圍內提出量刑建議和程序選擇,不能協商罪名和降格量刑。二是案件證明標準不同。我國的控辯協商是建立在事實清楚、證據充分基礎上的,而英美訴辯交易即使證據尚不充分,只要嫌疑人認罪,也可適用。比如章瑩穎案,證實被告人犯謀殺罪的證據并不十分充分,但美檢察官與被告協商,如果其認罪,即可降級指控其犯二級謀殺而非一級謀殺,訴辯交易核心可以此窺得。三是協商結果對審判結果的判決影響不同。訴辯交易中,檢察官與嫌疑人達成的協商結果法官會予以接受并裁判,而控辯協商中檢察官與被告人達成的協商結果,法官認為合理可以采納,認為不合理的說明理由后可以拒絕采納。因此,我國的控辯協商與訴辯交易有很大區別,它對前者的協商精神有所借鑒,但融合了本土懲辦和寬大相結合的法治政策,提高訴訟效率同時能有效防止檢察官權力濫用。
在落實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有的辦案人員認為控辯協商只是多了個程序,被告認罪認罰后依然是從寬處理,與嫌疑人本就投案自首或坦白的處理后果是差不多的。坦白制度是指被告人主動投案并供述犯罪事實的,或者被動到案后如實供述犯罪事實,可以依法從輕、減輕處罰,是否適用從寬由檢察官依嫌疑人認罪態度決定。而控辯協商的內涵和程序更為豐富、細致,強調被告人實際參與到檢察官提出量刑建議和訴訟程序選擇中,可以提出疑問、發表自己意見,達成一致才簽具結書。協商結果既體現了對被告人的尊重和權利保護又能增加被告人的服判率,有助于被告人從內心認罪伏法。再者,控辯協商的內容更為豐富,不僅強調被告人認罪,還要認罰。另外,控辯協商后認罪認罰從寬幅度更大,它對提高訴訟效率、優化司法資源配置也有積極意義,這是坦白制度不具備的。但不可否認,認罪認罰中的控辯協商和坦白從寬制度都是我國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重要部分,不分伯仲。
控辯協商中,檢察官發揮主導地位和核心作用,根據案情提出量刑建議和訴訟程序,這是否違背審判機關獨立審判原則和當前進行的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呢?實際上,認罪認罰制度的提出正是為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為前提的,通過檢察官啟動認罪認罰程序、確定訴訟程序、與嫌疑人協商量刑結果,減少了法官庭前準備工作和庭審壓力,加速了案件審理流程,使法官“重其重案、簡其簡案”,絲毫未影響其獨立審判地位和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以量刑建議為例,檢察官提出的幅度量刑也好、精準量刑也好,不論是哪種方式,法官經過證據審查認為不妥當的都可改變,程序選擇也是如此,并不改變法官居中審判的權威。
控辯協商是訴訟司法理念和訴訟制度的革新,符合全面保障犯罪嫌疑人權利的司法理念,有利于優化司法資源配置、提高訴訟效率。所以不管是2016年進行的18地區試點還是2018年新刑訴法后的正式推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率都比較高,個別地區達到了98.8%以上,[2]這也表明控辯協商程序在實踐中得到了廣泛運用。但操作中控辯協商程序存在如下問題:
按照《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七十四條規定,被告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訴訟程序選擇的,應在辯護人和值班律師在場情況下簽署具結書,對于已聘請了律師的被告人在控辯協商中,因為律師提前閱卷對案情有充分的了解和準備時間充裕等,可以在簽署具結時幫嫌疑人把關量刑建議或提出詳細看法,而未聘請律師的犯罪嫌疑人雖然有值班律師,但受限于簽署具結書時值班律師才能在場,值班律師缺乏提前閱卷的便利條件、在面對檢察官時律師可能存在附和心理等,難以對量刑提出有效建議,法律援助容易成為走流程,即使檢察官會有案情介紹和量刑情節闡述,但值班律師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提出有效的量刑辯護,援助制度容易遭到架空。
當前一些疑難復雜的、社會影響比較惡劣的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制度的數據較低。以2017年12月最高人民檢察院和最高人民法院向全國人大作的《關于在部分地區開展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情況的中期報告》為例,重刑案件所占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比例幾乎可以忽略。雖然《刑法》沒有對適用認罪認罰的案件范圍進行限制,但多數地方在對重大案件里適用控辯協商是非常謹慎的,一方面此類案件引起的民憤較大,被害人復仇心理較強,對此類案件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極易引起民憤和抗訴后果;另一方面是重大案件嫌疑人量刑減讓幅度無明確操作章程,減讓幅度過大恐引起民憤,但減讓不足又會產生被告不會同意認罰的后果。再者,重大案件案情復雜,援助律師的閱卷時間難有保障。再從訴訟效率上看,重大案件中即使嫌疑人認罪認罰,一般也是普通程序審理,也就是說認罪認罰適用后訴訟效率并不能有效提高,司法資源也難以得到優化,致使控辯協商的意義難以得到體現。
控辯協商的目的不僅是使嫌疑人認罪,還要使嫌疑人認罰,即認可法律的制裁后果。當前檢察機關在提出量刑建議包括主刑、附加刑和緩刑,方式有幅度量刑和精準量刑。因為沒有統一的量刑幅度規定,檢察人員根據辦案習慣確定幅度,有的幅度大,有的幅度小,針對同一案件,不同檢察人員給出的量刑建議有所不同。而且量刑幅度大的話,如果審判機關就高認定還會引起嫌疑人不滿情緒,產生上訴風險。另外,對于精準量刑,如果和審判機關意見不一,還可能會引起審判機關不采納的后果。針對量刑建議的幅度大小、量刑方法等目前缺乏有效的學習路徑和依據。
讓權力在陽光下運行、把權力放進制度的牢籠,都是在說不要忘記對權力的監督。檢察官在控訴協商過程中發揮主導地位,且本身對案件的程序和結果發揮監督作用,再加上“誰辦案誰決定”的原則,誰來監督檢察官就是個問題,很容易有“燈下黑”隱患,即對于協商中是否充分體現嫌疑人自愿性,再者有無充分保障援助律師的了解案情和量刑情節等都會讓人產生疑問。此外,控辯協商結果也缺乏監督,比如量刑建議是否合理,適用罪名是否正確、有無遺漏等,在當前的檢察官獨立辦案模式下缺乏有效監督。
律師是嫌疑人了解案情輕重、量刑是否合理的重要參考,是嫌疑人行使辯護權的主要借力,應保障援助律師的作用得到切實發揮,這也是保障控辯協商程序有實體意義的重要體現。一是結合當地實際情況適當提高援助律師酬勞,增強援助律師責任心;二是實行預約機制,提前給予援助律師一定的閱卷時間,保障援助質量;三是發揮檢察機關溝通作用,充分向援助律師介紹案情和量刑情節,保障援助律師援助時與嫌疑人的合法溝通,提高援助實際效果。
按照刑訴法規定,只要嫌疑人認罪認罰,事實清楚、證據充分的案件都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這就要建立重案也可適用認罪認罰制度理念,各地應結合當地實際制定合理合法的重案協商操作機制,在普通案件和重大案件的量刑減讓幅度上作出區分,精化重大案件的量刑減讓操作方法,出臺說理機制應對重大案件從寬后不能改變量刑結果的可能。鼓勵在重大案件中適用認罪認罰制度,操作控辯協商程序,將重案的認罪認罰適用率納入考核機制,倒逼辦案人員主動在大案要案中適用認罪認罰制度,充分保障被告人參與訴訟活動的權利,使認罪認罰的重案被告人得到適當的從寬處理,進而影響不認罪的嫌疑人向認罪認罰轉變,以達到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目的。
量刑建議獲得嫌疑人認可是控辯協商機制的核心,必須提高量刑精準度,實現由幅度量刑向精準量刑轉變。一是最高人民檢察院應聯合最高人民法院出臺量刑指導意見,明確量刑幅度,做到有章可循,還可定期發布指導案例和典型案例,供辦案人員參考。二是檢察院應與法院加強溝通聯系,建立檢察機關和審判機關之間信息共享平臺,方便檢察人員從審判實踐中獲得量刑幅度和量刑方法。三是開展通過崗位練兵、業務競賽等方式激勵檢察官從實踐和案例中學習,熟練掌握量刑情節和量刑尺度,達到精準量刑效果。最后,構建量刑不采納說理機制。法院不采納量刑建議的,需與檢察官事先進行溝通;二是判決中,法院不采納檢察機關起訴罪名和量刑建議的,應當根據法律及案情說明理由,使檢察機關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增強日后量刑精準度。
在當前“誰辦案誰決定,誰決定誰負責”的司法原則下,更應加強監督,特別是嫌疑人定罪量刑的核心問題。檢察機關應當形成辦案監督閉環,使每一個控辯協商過程和結果都處在監督之下,無一遺漏,避免讓業務不熟悉,人情、社會關系等因素影響認罪認罰工作。要加強案件質量評查中量刑建議采納率的權重、設置專人負責控辯協商過程及結果監督,具體到人頭。另外, 辦案人員也要加強自我監督,建立自我糾錯意識,使案件得到公平、公正處理,使嫌疑人從認罪認罰中受益,達到罪責刑相適應的良性司法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