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史視域下的重慶談判與中共的統戰藝術
——以 “聯合政府”為中心的考察

郭 祥

（南京大學，南京210023）

重慶談判是研究國共關系繞不開的話題。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鄧野認為，重慶談判前后，由于美蘇分別確認國民黨政府的唯一合法地位，并決定由國民黨接收日戰區，處于劣勢的中共不得不放棄聯合政府而改為參加政府：重慶談判的政治性質是聯合政府口號在其推進過程中遭遇的嚴重政治挫折［1］。也有學者認為，重慶談判期間，中共采取的是模糊戰略，雖未明確提出 “聯合政府”，但實質仍在堅持聯合政府［2］。問題在于不能僅限于國共二者之間討論聯合政府，也不能單提聯合政府而對中共其他利益訴求視而不見。總體史強調歷史研究的全面性、聯系性、宏觀性。所謂全面性，就是多側面、多角度、多層次了解歷史真相；所謂聯系性，即系統性，就是把研究對象看作一個普遍聯系和相互作用的統一整體；所謂宏觀性，就是要注重 “長時段”的研究，通過紛繁復雜的歷史現象找到 “深層結構”性因素①。本文將針對前人的研究，以總體史重新審視重慶談判。

一、引領輿論與爭取援助：從國共美蘇的復雜關系看毛澤東的應邀談判

堅持總體史，必須看到歷史事件的多個側面。重慶談判前后，美蘇并非毫不保留地站在國民黨一邊，而中共也是以現實利益為原則同時爭取美蘇的同情和支持。

（一）美國的壓蔣和共

抗日戰爭勝利前后，美國對華政策是有限度支持國民政府的壓蔣和共政策，其目的是維持國共聯合抗日而不是支持蔣介石消滅共產黨。1944年7月，美國駐華大使高斯建議國民政府組建包括中共在內的軍事委員會或者最高統帥部［3］78。1944年10月，赫爾利表示，羅斯福交給他的任務是促進中國統一，避免中國在戰時或戰后發生內戰［4］644。1945年7月，駐華美軍指揮官魏德邁提出：“美、蘇、英必須堅定地團結起來，強制國共雙方做出現實主義的妥協，實現兩黨聯合。”［5］188。二戰結束時，主張單方面支持蔣介石的赫爾利建議蔣介石邀請毛澤東赴渝談判，足見他的支持也是有限度的［6］242。1945年8月，美國人在日本投降后不到十天的時間內，中止了在美國監督下實施的培訓國民黨軍隊的一切活動，并重申避免在中國的內戰中向國民政府直接提供援助的決定［7］246。1945年底，國共全面內戰一觸即發之際，馬歇爾仍來華協調國共沖突，成為政治協商會議召開的重要的外部推動因素。

為促使國民黨接受壓蔣和共政策，美國不斷向蔣介石制造壓力并在政治上給中共以實質幫助。1944年初，羅斯福向蔣介石親自施壓，迫其同意美軍觀察組進駐延安，建立起美國與中共的直接聯系［3］179。1945年3月26日，羅斯福致電蔣介石，希望參加舊金山聯合國代表會議的中國代表團有中共代表在內；在這一 “純系外來壓力”之下，中共代表董必武得以成行［8］498。1946年2月，在談到馬歇爾在國共停戰和政治協商會議召開方面的作用時，周恩來說，馬歇爾對蔣介石構成了巨大的壓力，“他的口袋里裝著20億美元的借款支票，發放5個師的裝備以及為中國提供若干飛機和船只的命令”。周恩來還說，美國人既幫助了國民黨，也幫助了共產黨［9］130-131。

美國之所以采取有限度支持國民政府的壓蔣和共政策，一是無論戰時還是戰后都要確保在中國建立一個親美政權，以抵制蘇聯勢力的擴張；二是在戰時確保國共聯合抗日減輕自身在太平洋戰場的壓力，在戰后避免卷入國共內戰；三是避免國共內戰演變成國際事件，沖擊雅爾塔體系，引起美、蘇沖突。

（二）蘇聯的雙軌政策

自1927年國共第一次合作破裂以后，中國國內最大的政治現實是各自擁有政權和軍隊的國共并存。為實現自身利益，全面抗戰以來，蘇聯對華政策呈現出明顯的雙軌性：一方面，通過條約的方式和國民政府發展正式的外交關系并積極支持蔣介石的抗戰；另一方面，又對中共進行經費援助和政治聲援［10］65-66。抗戰勝利初期，蘇聯對華政策仍然是雙軌政策。

1945年8月14日，“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以下簡稱 “中蘇條約”）正式簽訂。蘇聯承諾支持蔣介石的國民政府并對中共的革命活動進行勸阻。8月22日前后，斯大林致電中共中央：中國不能打內戰，否則中華民族有毀滅的危險，建議毛澤東赴渝和談［11］630。但這不意味著斯大林要拋棄中共，更不意味著要支持國民黨消滅共產黨。斯大林既要履行 “中蘇條約”的義務，又不會背棄中共這一潛在的戰略盟友。戰后初期斯大林對華政策體現出鮮明的雙軌性：一方面，與國民政府簽訂 “中蘇條約”，并在重慶談判期間竭力避免給美國和國民黨留下支持中共的印象；另一方面，蘇聯對中共搶占東北進行暗中援助［12］。這種援助通過兩種方式進行：一是將日軍武器倉庫留給中共，并對中共軍隊在東北的活動采取放任態度；二是在接收東北問題上，不斷給國民黨制造麻煩。

蘇聯之所以采取雙軌政策，其原因有二：一是，作為中國的鄰邦，蘇聯并不希望有一個強大、統一的中國對自己構成威脅；二是，正如蘇聯副外交人民委員洛佐夫斯基所說：“美國既想滲入華北，亦想滲入東北。對蘇聯而言，這是最重要的問題之一。我們剛剛使我國的邊界擺脫了鄰國日本的壓力，因此我們不能允許東北成為另一個大國施加經濟和政治影響力的場所。 ”［9］98

（三）毛澤東的應邀

抗戰勝利前后，全國民眾要求制止內戰、避免內戰，再加之美、蘇等國際強權的干預，蔣介石決定與中共展開和談，并于1945年8月14日、20日、23日三次電邀毛澤東赴渝。

根據形勢的發展，毛澤東改變了抗日戰爭末期在戰后同蔣介石進行全面對抗的預想，應邀赴渝。但這種方針的改變不是受制于人，而是基于毛澤東對國內外政治局勢的正確研判。“毛澤東當年的決策嚴格說來也不取決于斯大林怎樣看，怎樣講，只取決于他自己當時能接收到怎樣的信息，以及事實上他當時怎樣認識問題。”［13］210蘇聯參戰，日本宣布投降，中共中央就立即指出，必須以國際國內新動向為基礎考慮國共談判的恢復［14］228。從重慶歸來后，毛澤東講到，無論是蔣介石的相邀還是他的應邀，都是堅持了現實主義原則［15］1158。這里的 “現實”，就是國內和平呼聲和美蘇強權的干預。蔣介石邀毛談判，是想用國際形勢與政治力量制服中共，將 “和”與 “戰”的選擇權拋給中共，一度掌握了政治上的主動權。毛澤東同樣出于現實的考慮，應邀赴渝，化被動為主動。1945年8月26日，毛澤東說，重慶是可以去和必須去的，“我們可以取得全部主動權”［16］16。周恩來也支持毛澤東去重慶談判：“我們要爭取主動，迫蔣妥協。”［11］631毛澤東應邀赴渝，不是國內外勢力壓迫下的無奈之舉，而是主動 “迎戰”。

毛澤東赴渝談判的另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爭取國內外輿論的同情與支持。8月29日，在對中共在渝高級干部的講話中，毛澤東提到自己來渝的目的是 “打破蔣之企圖爭取國際國內之輿論”［17］35。毛澤東清醒地認識到，自身沒有合法地位，如果沒有國際力量特別是蘇聯的支持，尚無力戰勝執政的國民黨。因此，一方面，中共對 “中蘇條約”的簽訂表示歡迎：“‘中蘇條約’有利于中國人民，蘇聯紅軍攻占東三省是有很大影響的。”［16］15為利用這種影響，重慶談判期間，中共適時確立了 “向北發展，向南防御”的戰略方針，全力與國民黨爭奪東北。另一方面，中共對美國采取的是現實主義態度而不是唯意識形態論。8月11日，中共中央特別指示：“對美國被難人員仍應救護，對美軍登陸仍應準備作雙方有利的配合，對美國人民及政府中的民主分子必須表示好意。”［14］2289月1日，在美反蘇空氣增長，美軍將在中國登陸的情況下，中共中央要求各地謹慎處理與美外交，方針是避免與美軍沖突，對美國人民采取合作政策［14］262。也正是在此前后，中共利用美軍觀察組的飛機分兩次將主要將領運往前線。8月25日，美軍觀察組用飛機將林彪、陳毅、劉伯承、鄧小平等20位最善戰的高級將領運抵太行山八路軍前方總部。9月9日，美軍觀察組再次用飛機將中共晉察冀主要領導人聶榮臻、蕭克、劉瀾濤等由延安運抵晉東北的靈丘。“美軍觀察組的這兩次特殊的飛行，為這些中共將帥爭取了一兩個月時間，這對抗日戰爭勝利后華北、東北的形勢發展具有重要影響。”［18］244

抗戰勝利初期，中國國內政治飽受國際因素的影響。二戰后期的雅爾塔體系奠定了戰后初期美蘇合作的世界格局，此時的美國和國民黨，蘇聯和中共還不是完全對立的兩個陣營。美國沒有無條件支持國民黨，而是壓蔣和共；蘇聯雖然受限于 “中蘇條約”，但沒有拋棄中共，采取的是雙軌政策。無論是國民黨的邀約，還是共產黨的應邀，都是引領國內外輿論和爭取國際援助的理性選擇。把中共的應邀以及隨后在聯合政府問題上的主動讓步簡單歸結為國強共弱的表象，實際上是遮蔽了歷史的復雜性。

二、進攻和退卻同時進行：從利益訴求的多樣性、系統性看中共在聯合政府問題上的策略

堅持總體史，必須將中共各項利益訴求當作一個 “系統”來看，反對割裂、孤立看待某一項利益訴求。聯合政府的提出既順應了世界歷史民主潮流的大勢，也響應了飽經戰火的中國民眾和平建國的時代呼聲，是中共先進性和人民性的表現。但聯合政府并不是中共的唯一訴求，更不是重慶談判期間的核心訴求；聯合政府的實現亦不會一蹴而就。

（一）軍隊和解放區政權是不能傷害的 “人民根本利益”，是中共的核心訴求

中共的底線，是要求國民黨 “承認解放區部隊及地方政權在抗日戰爭中的功績和合法地位”。在這一關鍵問題上，毛澤東和中共的態度是一貫的。

1945年8月25日，《中共中央對時局的宣言》第一條，就是要求國民黨承認中國解放區的民選政府和抗日軍隊［14］248。同一天，毛澤東和劉伯承、鄧小平談話時強調，我們提出的條件中，承認解放區和軍隊為最中心的一條［19］13。王若飛在重慶談判期間堅決表示：“承認中共之政治地位，必須承認中共解放區之事實及其軍隊與人民所樹立之政權等，否則恐難期問題之解決。”［17］531945年10月12日，毛澤東在 《中央關于雙十協定后我黨任務與方針的指示》中深刻總結，解放區和軍隊問題不解決，“全部和平、 建國的局面即不能出現”［20］606。

總之，軍隊和解放區政權是不能傷害的 “人民根本利益”，要求國民黨承認解放區政權和軍隊是中共重慶談判的底線。而重慶談判初期的政治現實是，必須在聯合政府問題上主動讓步以換取在軍隊和解放區政權訴求上的 “效益最大化”。

（二）“進攻和退卻同時進行”

1938年，毛澤東指出，“把讓步看作純消極的東西，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所許可的”，“我們的讓步、退守、防御或停頓，不論是向同盟者或向敵人，都是當作整個革命政策的一部分看的，是聯系于總的革命路線而當作不可缺少的一環看的，是當作曲線運動的一個片段看的。一句話，是積極的”［21］538。重慶談判期間，毛澤東又指出，中國共產黨最大限度的讓步是受我們事業的具體利益制約的，“我們將盡一切努力堅持自己的立場。如果不得不做出讓步的話，那么，我們也將盡可能慢地、帶著巨大的抵觸情緒去做這種讓步。這種讓步只可能在基本條件，即我們的具體利益不受到損失的情況下，才能夠做出。我們將不會偏離我們切身利益所在的那些界線”。毛澤東并將中共的策略歸結為：“進攻和退卻同時進行。”［9］78-79

馬克思主義者是革命的現實主義者。1945年8月23日，毛澤東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分析了中共面臨的國際國內形勢。從國內來看：1.中共作為在野黨，沒有合法地位；2.軍隊裝備和數量較以前有很大發展，但和國民黨相比，差距明顯；3.只占有部分中小城市和鄉村，沒有大城市。從國際來看：1.蘇聯對希臘和中國革命持消極態度，因 “中蘇條約”的限制不可能公開支持中共；2.美國雖然采取的是壓蔣和共政策，但因在戰時業已形成的中 （國民黨）美同盟關系，其仍然主要站在國民黨一邊；3.戰后整個世界是美蘇相爭，但在東亞問題上，抗戰后期美蘇已經達成協議，在確保自身利益的情況下雙方都不想過分刺激對方，希望避免國共內戰。針對以上的分析，毛澤東提出了和平、民主、團結的口號；并指出要達成和平，必須準備讓步，沒有讓步 “不能擊破國民黨的內戰陰謀，不能取得政治上的主動地位，不能取得國際輿論和國內中間派的同情，不能換得我黨的合法地位和和平局面。但是讓步是有限度的，以不傷害人民根本利益為原則”［15］1153-1154。

1945年8月29日，蔣介石擬出對中共談判的三點方針：“（一）不得以現在政府法統之外來談改組政府問題。（二）不得分期或局部解決，必須現時整個解決一切問題。（三）歸結于政令軍令之統一，一切問題，必須以此為中心也。”［22］816此時的蔣介石只能接受中共 “參加”國民黨為主體的政府，而不能接受中共提出的多黨的 “聯合政府”。重慶談判初期，考慮到蔣介石的底線以及要求蔣介石 “承認解放區軍隊和地方政權”才是自身的核心訴求，中共決定不提聯合政府而變為參加政府。9月3日，“中共代表團在國共談判中所提解決方案”第九條明確指出，由國民政府召開各黨派及無黨派代表人士的政治會議，協商國是，討論團結建國大計，民主的施政綱領，各黨派參加政府，重選國民大會及戰后復員善后等項問題［20］598。有學者對這一點提出異議，認為中共在 “參加政府”之前用 “各黨派”加以限定，把國民黨也作為參加政府的黨派之一，實際上仍在表達 “聯合政府”的實質內涵［2］。這種說法值得商榷：1.與國民黨的談判中，無論是毛澤東還是周恩來都多次強調 “不提聯合政府”和 “參加政府”。1945年9月4日，國民黨指責中共的十一條建議 “根本與國家政令軍令之統一背道而馳”。周恩來說明，我方此次沒提成立聯合政府，不反對參加國大，也不另行召開解放區人民代表會議，這是我方的讓步［11］633。1945年8月29日，到達重慶后的毛澤東更明確表示：“……此次本黨所擬條件愿作相當讓步，如聯合政府之提議，可以取消，但其他重要談判原則將不予更改。”［17］351945年9月6日，毛澤東也曾向蘇聯駐華大使彼得羅夫明確表示，蔣介石不愿意建立名副其實的聯合政府，他們只能夠同意共產黨和其他黨派的代表加入政府，關于聯合政府的問題基本上已經被取消［9］77。2.不提聯合政府而變為參加政府是中共的談判策略。國共談判的焦點不是聯合政府，而是軍隊和解放區。蔣介石確定了 “政治從寬、軍事從嚴”的方針；而毛澤東則說，一枝槍，一顆子彈都不能交出去。雙方在軍事問題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調子很低路線清楚”的中共實際上想以政治上的主動讓步，換取自身的合法地位，即 “中共代表團在國共談判中所提解決方案”第三、四條：承認國共兩黨及一切抗日民主黨派的平等合法地位，并確立長期合作和平建國之方針；承認解放區部隊及地方政權在抗日戰爭中的功績和合法地位。這也是第三、四兩條放在第九條 “政治民主化必要辦法”前面的原因。當在聯合政府上的讓步，不能取得預期的談判效果時，中共赴渝談判代表團向國民黨代表重提聯合政府以向國民黨施壓。同時中共赴渝談判代表團建議中央在宣傳方針上，繼續要求成立聯合政府［14］291。可以看出，重慶談判期間，在聯合政府問題上，中共并不是一味地讓步，而是如毛澤東所說 “進攻和退卻同時進行”。

重慶談判期間，中共談判代表在聯合政府問題上的進退，與其塑造和平形象有關，也與其謀求在軍隊和解放區問題上利益最大化有關，但其最根本目的是維護以國共合作為主體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將 “不提聯合政府”視作一次政治挫折，其局限性在于：1.僅就聯合政府而談聯合政府，沒有看到聯合政府并不是中共重慶談判時的核心訴求，更不是唯一訴求；2.沒有看到無論是蔣介石還是毛澤東都是想以讓步、和平手段解決國共問題。“蔣介石邀毛澤東到重慶的主要目的，是想‘和平’解決中共問題，壓制中共迫其就范，實現統一。”［23］203邀請毛澤東參加重慶談判，是蔣介石政治生涯中生動的一筆，并非完全是政治作秀。蔣介石在國民黨內的斗爭中，有很多 “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經驗。在毛澤東到達重慶之前，蔣介石決定對毛誠摯待之，對其 “政治之要求予以極度之寬容”，當然其前提條件是中共交出軍權。此外，從重慶談判整個過程來看，雖然頗多波折，但最后還是公布了 “雙十協定”，這也是國共互相讓步的結果。3.沒有看到中共通過重慶談判達到了其預期目標。雖然在軍隊和解放區政權問題上，雙方爭執不下，但中共還是通過重慶談判達到了其預期目標。“雙十協定”的簽訂和公布，“使國民黨不僅在中國社會輿論面前，而且在聯合國面前，承擔巨大的政治責任”［9］82；如國民黨再發動內戰，就在全國和全世界面前輸了理。通過重慶談判，中共掌握了政治上的主動權，占據了道義上的制高點。

三、中共統戰藝術的彰顯：從 “長時段”看重慶談判的主線與底色

重慶談判的成功，得益于中共高超的統戰藝術。堅持總體史認識重慶談判，必須從 “長時段”上看到，抗戰后期，中共已鍛造為適合中國革命要求、熟練掌握斗爭藝術的強大政黨：中共始終維護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戰略，在聯合政府這一策略問題上采取了 “靈活的革命的現實主義”。

（一）巋然不動的戰略定力

全面抗戰時期，在應對民族危機和國共之間的摩擦斗爭中，中共全面成熟、壯大；特別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提出和實踐，既成功表達了中共的政治訴求，又使中共積累了豐富的對敵斗爭經驗。毛澤東曾經說，統一戰線是一個基本的問題，無論如何要團結最大多數的人。1937年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正式形成。正是在全面抗戰時期，中共對馬克思主義統一戰線理論進行了獨創性發展，將統一戰線由策略上升為戰略，確立了各革命階級 （層）長期共存的合作關系，決定了未來國家的性質與組織形式，拓寬了自身的生存與發展空間［25］。也正是在全面抗戰時期，中共將統一戰線戰略運用于處理國際事務。在中共和毛澤東的認知里面，“國民黨政府不是真正獨立的政府，英美等西方國家可以決定性地影響它的內外政策，中共有必要將國際統一戰線與中共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結合起來，以影響中國的政治局勢”［26］19。因此，“中共中央的對外政策，中國共產黨人與國際上各種政治力量的關系等，也必然都要圍繞統一戰線這個主題展開和發展”“中共中央判斷國際上各種政治力量的一個重要標準，即必須也必然要考慮它們對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的矛盾以及國共問題等，采取何種態度”［26］25-27。在聯合政府是誰首先提出的問題上，學界雖然有過爭論，但一致的意見是，不能否認美國對中共提出聯合政府主張的影響［27］31-35。同樣，毛澤東應邀參加重慶談判也考慮到美蘇對國共矛盾的態度。重慶談判期間，中共之所以作出“向北發展，向南防御”的戰略決策，也正是看到了蘇聯對中共進軍東北的默認和暗中支持。

當然，爭取外援只是中共成功的輔助，獨立自主、自力更生才是其立黨原則。正是在 “從延安走向世界”的過程中，中共提出了一套制定對外政策和處理對外關系的指導原則，其中包括 “獨立自主”“以自力更生為主，爭取外援為輔”等內容。在中共七大，毛澤東指出了中共一定勝利的八條原因，其中第八條就是 “沒有國際援助，學會自力更生”［24］。毛澤東應邀參加重慶談判，不能僅僅歸結為美蘇的壓力，既要看到這是維護以國共合作為主體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需要，也要看到這是中共獨立自主的立黨原則使然。中共六屆六中全會政治決議案指出：“共產黨員應該根據民權主義的精神，在政治上、組織上尊重各黨派的獨立性，應該成為尊重國民黨和各抗日黨派的獨立性的模范；同時，應該堅持保證共產黨本身在政治上、組織上的獨立性。”［14］762周恩來指出：“獨立自主，就是指無產階級的獨立性，他有自己獨立的政策、獨立的思想。……無產階級在統一戰線中的團結，是在堅持獨立自主的條件下同人家講團結，而不要受其他階級的影響。”［28］2151939年斯諾談到，國民黨認為，所謂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中共向國民黨的屈服。毛澤東回答說，中共從它誕生的一天起，它就是一個獨立的政黨，從來也沒放棄過它的獨立性，從來也沒有向什么個人或什么集團或什么黨派屈服過［29］240。但毛澤東亦指出，統一戰線中的獨立，是相對而不是絕對的。如果認為它是絕對的，就會破壞團結對敵的方針。“我們的方針是統一戰線中的獨立自主，既統一，又獨立。”［21］540此外，獨立絕不是關門主義。劉少奇指出：“應該善于靈活接近各方面而保持自己的純潔性，不是將自己放在保溫箱里保持純潔性，而是要在各種復雜環境中保持純潔。”［30］78

中共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立足點和自信來源于人民群眾。毛澤東早就認識到，只有自力更生，才能做到真正的獨立自主；而自力更生則需要依靠億萬的人民群眾。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就是發動最廣大的人民投身到抗日斗爭中去。“戰爭的偉力之最深厚的根源，存在于民眾之中。”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發起，三三制政權的建立，延安整風和大生產運動的開展，還有聯合政府的提出，其目的都是在發動民眾。正是這樣 “堅韌不拔地從事組織和動員人民群眾的大量工作，從而獲得了民眾的廣泛支持”［20］343。重慶談判期間，在聯合政府問題上的進退，是在確保人民根本利益不受傷害的前提下，響應國內民眾的和平呼聲，而絕不是 “耍手段”和“陰謀詭計”。

（二）靈活的革命的現實主義

“靈活的革命的現實主義”，簡單來講，就是斗爭的靈活性。這一點，全面抗戰時期已經成為中共黨內的共識。毛澤東說，松樹挺而有勁，有原則性；柳樹到處插下去就可以活，有機動性。共產黨員既要有松樹的原則性，又要有柳樹的機動性［31］553。前者是巋然不動的戰略定力，后者是 “我們也講現實主義”的靈活性。針對王明提出的 “一切服從統一戰線，一切經過統一戰線”，毛澤東提出了 “先斬后奏”“斬而不奏”“先奏后斬”和 “奏而不斬”等策略，以及他提出的 “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原則，都是靈活性的表現。關于原則的嚴肅性和斗爭的靈活性問題，劉少奇也有過經典的論述。他說：“黨的組織形式與工作方法，是依據黨所處的內外環境和黨的政治任務來決定的，必須具有一定限度的靈活性。如果環境變更、工作條件改變，黨提出了新的政治任務，那么，黨的組織形式與工作方法，也必須有所改變；否則，舊的組織形式與工作方法，就要障礙我們黨的工作內容的發展與政治任務的執行。”［32］375劉少奇還說：“我們黨必須有原則上的嚴肅性，但在實施原則時的具體工作中又必須有高度的靈活性。……為了前進，在一定的具體情況下，它必須善于向自己的同盟者和群眾作具體的有益的讓步、 妥協和等待。”［32］454-455總之， “共產黨人強調的是行動的靈活，而不是主義的固化；是理論的本土化，而不是原教旨主義”［33］。而國外有些學者則將這種靈活性和中共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定性為中共成功的核心要素［34］8。

以 “靈活的革命的現實主義”來理解中共在聯合政府問題上的進退，要避免將聯合政府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等量齊觀。聯合政府與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區別在于：首先，中共在呼吁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時，承諾取消反對國民黨政權的一切行為和為徹底實現三民主義而奮斗。整個抗戰時期，中共作為 “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發起者與堅決執行者，三民主義與抗戰建國綱領的徹底實行者，蔣委員長的擁護者，國民政府的組成部分，西北持久抗戰的堡壘”，成功實現了 “基于民族抗戰的形象塑造”［35］。而聯合政府的直接目標是要求廢除國民黨的一黨專政，改組政府，預示著中共 “大幅度調整以往處理與國民黨關系的方針和策略，變自衛性政策為進攻性政策，從謀求解決局部的具體問題，轉變為要求改造國民黨政府”［26］160。聯合政府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中的核心議題都是國共關系問題。抗戰勝利初期，如果一味追求聯合政府，只能造成國共關系的全面緊張，并有可能沖擊美蘇主導下的雅爾塔體系，從而失去國內外輿論的支持。如此來看，聯合政府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可以號召中間力量甚至美蘇，要求國民政府進行民主改革；另一方面，又可能引起國共關系緊張，從而 “消解”國共合作和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有陷入輿論漩渦被國內外媒體聲討的危險，破壞中共 “基于民族抗戰的形象塑造”。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 “和解性”的［35］14，而聯合政府作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最高形式，則是 “革命性”的。其次，聯合政府只是停留在口頭上的政治主張，而以國共合作為主體力量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早已建立，并取得了抗日戰爭的勝利。同時，中共作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發起者、實踐者，在世人面前樹起了號召民族抗戰的形象。二者相比，聯合政府是 “虛”，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 “實”。抗戰勝利初期的客觀形勢和國內外輿論，使中共只能求 “實”避 “虛”，而不能以“虛”責 “實”。這一點也是重慶談判初期中共在聯合政府問題上主動讓步的重要考量。

學界以往單純爭論 “聯合政府是戰略還是策略”的問題，是沒有意義的。首先，聯合政府并不是中共的唯一訴求，它在中共各項利益訴求中并不居于核心位次；其次，必須看到聯合政府是中共統一戰線戰略的承擔者但不是唯一承擔者：中共在聯合政府這一策略上的進退，既與追求在軍隊和解放區政權問題上的利益最大化相關，也是服從、服務于統一戰線戰略的。

重慶談判期間，中共在聯合政府問題上的進退，是中共 “靈活的革命的現實主義”的具體運用，也是其統一戰線戰略的必然要求。“巋然不動的戰略定力”和 “靈活的革命的現實主義”是中共統戰藝術的圭臬。統戰藝術的嫻熟運用，彌補了中共重慶談判中綜合實力的不足，使其達成了預期目標。而中共嫻熟的統戰藝術，從歷時性上來看，是在長期的革命斗爭中尤其是在全面抗戰時期 “鍛造”的。

四、結語

重慶談判前后，美國是壓蔣和共，蘇聯是雙軌政策。全面抗戰時期，中共 “從延安走向世界”“開創的新民主主義的野生的中國已經被普遍接受”［36］455。 “國民黨中國” 和 “共產黨中國” 的并存，使其中的任何一方都無法壟斷國際資源。在此背景下，中共的外交方針不是遵循某種道義或者意識形態，而是現實主義原則。重慶談判期間，中共沒有因為美蘇承認和支持蔣介石，而放棄爭取它們對自身的同情與援助。抗戰勝利初期，國強共弱的表象并不構成毛澤東赴渝談判的充分條件。毛澤東應邀談判，既是中共獨立自主立黨原則和人民立場的應然要求，亦是其爭取國際援助的理性選擇。

重慶談判是中共統一戰線戰略戰術精密配合的典范。“團結”（維護和鞏固統一戰線）是戰略，“有理有利有節”是策略 （重慶談判期間，“有理有利有節”充分體現在 “聯合政府”這一策略上）。民國政治的邏輯是靠實力說話，但實力決不僅僅是部隊的多少和外來援助的多寡；歸根結底，實力只有依靠人的正確運用才能發揮出其應有的效力。經過二十四年革命斗爭的鑄煉，1945年的中共全面熟諳統戰藝術。重慶談判期間，中共在維護以國共合作為主體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戰略下，在聯合政府問題上，堅持有理、有利、有節的斗爭原則，堅持退卻和進攻相結合，達成了預期目標，塑造了和平民主的公眾形象。總體史視域下，重慶談判表現為中共統戰藝術的一次成功詮釋。

注釋：

①總體史是法國年鑒學派創始人之一馬克·布洛赫在《歷史學家的技藝》中提出的。布洛赫認為，若囿于一隅之見，“即使在你的研究領域內也只能得出片面的結論”，而“唯有總體的歷史才是真歷史”。21世紀以來，中共黨史的研究轉向“新革命史”，在借鑒社會學、民族學等學科研究成果、研究方法的基礎上，取得了不俗的成就，但也帶來了“碎片化”趨向。因此，學界有了向“總體史”回歸的呼聲，其代表性研究成果主要有：王學典、郭震旦《重建史學的宏達敘事》，行龍《克服碎片化，回歸總體史》，李金錚《整體史：歷史研究的“三位一體”》，王炳林，孫欽梅《論中共黨史研究的整體性原則》。雖然學界對“總體史”的理解不盡一致，但都肯定了“總體史”對中共黨史研究的方法論意義。本文亦是在方法論意義上使用這一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