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杰
(四川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成都 610207)
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期間,我國社會領域存在的主要矛盾為人民內部矛盾,表現為廣大群眾之間由于利益失衡、自由失度、心理失重和社會失序等所引發的不規范、不協調、不和諧甚至是一定程度的對抗沖突,它呈現出許多新特征:沖突多發多樣、交織疊加;利益相關方和無關方的政治化訴求傾向明顯;非制度化政治參與增多;調處方式更傾向于制度化等。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成為疫情防控背景下我國社會治理的主題,黨和國家在現行制度安排基礎上,運用多元化手段應對,創新治理方式,不僅完善了社會沖突治理制度,也體現出巨大的治理效能。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經濟社會各領域進行著持續而深刻的變革,現代化轉型的歷史情境同樣孕育出復雜多樣的社會沖突,治理難度加大。國內外學者基于對我國改革開放以來社會沖突的觀察,從不同角度開展研究,形成了一系列研究范式和框架。國外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道格·麥克亞當、西德尼·塔羅和查爾斯·蒂利(McAdam,Tarrow & Tilly)等人提出的爭議政治,這一研究范式試圖為研究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各類沖突事件(戰爭、革命、罷工、社會運動等)提出一個一般性解決方案,認為社會沖突的發生和最終走向是由多種機制及其相互之間的動態互動決定的。[1]但該理論在國內卻遭到了質疑,有學者認為西方的社會沖突理論基本上是一種以社會為中心搭建起來的理論體系,[2]爭議政治理論雖然沒有忽視國家在社會沖突中的作用,但通常認為國家力量的軟弱導致了社會沖突的發生,這顯然與我國的實際情況不符。基于此,國內學者試圖從凸顯國家力量的視角研究我國社會沖突治理范式,“國家形塑抗爭”范式就較為典型,它將目光轉向國家與社會沖突力量之間的互動關系,從國家回應社會沖突的方式、機理以及對社會沖突治理格局的影響等方面研究我國社會沖突治理問題。正如張振華所言,我國社會沖突的主要形式及其趨勢并非社會自發演變的結果,而是沖突管理制度形塑的產物。[3]
總體來講,已有研究過于集中在社會沖突治理領域,重點研究理論模型和社會沖突生成機制,而將我國社會治理理念和治理格局的轉變作為時代背景的理論研究和應用研究卻較少。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的要求,指明了新時代我國社會治理的方向。十九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堅持和完善共建、共治、共享的社會治理制度,進一步明確了社會治理的創新途徑是制度建設。社會治理理念和治理格局的這種轉變,呼喚的是一體多元式社會治理模式的出現,社會沖突治理的參與主體及其互動關系成為研究的重點。基于此,本研究聚焦社會沖突治理的多元參與主體,嘗試借助現有的分析框架,研究社會沖突過程中各種力量及其互動對社會沖突治理制度安排及其走向的影響。
任何制度都有其內在邏輯可循,所謂制度邏輯是指某一領域中穩定存在的制度安排和相應的行動機制。[4]從制度邏輯的角度來看,一定場域中現行制度安排及其實踐機制決定了該場域中相應的行為方式,而相應行為方式的反饋結果會反過來影響甚至重塑制度變遷軌跡。以此視角看,現行社會沖突治理的各種制度邏輯會深刻地影響政策制定者、參與者的思想觀念和現實行動,進而影響社會沖突治理相關制度和機制的現有模式和演進方向,對遠景制度建設也產生一定的影響。本次疫情防控過程中,社會沖突治理的各項活動直接受到國家(中央)、地方政府、社會基層三大力量的影響,本文以“多重制度邏輯”分析框架為基礎,將影響疫情防控背景下社會沖突治理演進的制度邏輯概括為三類:國家制度邏輯、地方制度邏輯與社會基層邏輯,通過關注三種制度邏輯及其相互關系,深刻把握社會沖突治理制度安排的合理性、合法性和演進規律。
“多重制度邏輯”分析框架的前提是,一定場域的運行與變遷有多重制度邏輯的參與,多重制度邏輯間相互作用,共同形塑這一場域中相應的行為方式和運行軌跡。筆者認為,我國社會沖突治理的制度體系由三部分構成,即國家制度、地方制度和基層群眾自治制度,三種制度在社會治理場域中的性質、地位、功能和運行模式存在差異,共同構成了我國社會沖突治理的制度性因素,形塑了社會沖突治理格局。
1.國家制度
社會沖突治理的“國家制度”主要指黨中央、中央政府各部委以及全國性立法、司法、執法機構的決策部門作出的制度安排,主要體現國家公權力對社會沖突治理的影響。國家制度在社會沖突治理中體現國家意志,具有權威性和強參與的特征,注重社會沖突治理對國家和社會總體穩定目標的實現,聚焦社會現實問題的化解,重視社會沖突治理的社會效益,是社會沖突治理所適用的最高等級的制度安排。我國人民民主專政的根本政治制度是國家制度安排及其運行合法性的唯一來源,國家力量通過“中央—地方”單一制體制的權力邏輯傳導下行,在疫情防控期間國家力量的強力介入是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根本性保障。
2.地方制度
社會沖突治理的“地方制度”主要是指在國家(中央)賦權的權限內,各級地方政府制定的適合本地區社會沖突治理的制度、規章、法律法規和條例等,主要體現各級地方政府制度和政策力量對調處人民內部矛盾的影響。地方制度適用于地方社會沖突治理的特殊性,但具有與國家制度同等的法律效力;地方制度具有歷史性和相對穩定性特征,地方政府視社會沖突治理的需要作出策略性調整;不同地域的地方制度往往存在差異性,體現出地方性優勢。在實際運行過程中,地方政府的一系列制度、政策和措施往往關口前移,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時起著至關重要而且經常是決定性的作用。國家制度和政策通過各級政府的科層制制度體系貫徹落實,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央通過放權讓利的方式賦予地方政府更大的制度權力和權利,可以說,地方制度在忠實履行和創造性落實國家制度安排中發揮著巨大作用。隨著改革開放的持續推進,地方政府在社會建設方面的職能更加凸顯,在促進經濟發展的同時,更加重視政府的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職能。[5]地方政府職能和社會治理理念的這種轉向,決定了地方制度在社會沖突治理中能夠始終做到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公共價值,在社會矛盾調處中起到決定性作用。
3.基層群眾自治制度
社會沖突治理的“基層群眾自治制度”是指依照憲法和法律,居民(村民)選舉組成居民(村民)委員會,通過發揮社會基層多元主體的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和自我監督的制度性功能,合理調整社會沖突治理中不同群體利益訴求。其主要特征有:在黨政引導下開展各項自治活動;屬于基層群眾自治性質,權威性不夠,不具有普遍的約束力;自治行為僅適用于特定區域(社區、街道、村等),不具有制度的規范性和強制性,但也能發揮制度性功能,只是場域更加微觀,聚焦解決現實沖突問題。社會沖突治理的“基層群眾自治制度”建立在基層社會生活中具體的社會關系基礎之上,如鄰里關系、家族關系、親朋關系、黨群干群關系等,社會基層力量在此基礎上通過自覺響應、執行和落實國家疫情防控的制度、政策和要求來體現其運行規則,但同時又體現出相對獨立性,在日常互動中創生出極具創造性的行為方式和治理模式。社會基層各主體在疫情防控過程中自覺自為,對調處人民內部矛盾發揮著特殊作用,是我國社會沖突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第三部門、企事業單位、廣大志愿者群體以及普通民眾在內的社會基層力量積極參與社會治理,不僅成為解決政府公共服務“失靈”“失效”“缺位”等問題的關鍵手段,也成為化解社區矛盾、參與社區共建共治、引導社會預期、促進制度變革的重要途徑。
疫情期間,在黨和國家調處人民內部矛盾的場域中,上述三種核心制度或力量交織融合發揮作用,三種制度的運行機制分別對應著國家制度邏輯、地方制度邏輯和社會基層邏輯,它們在同一治理場域中塑造著社會治理多元主體的認知方式、認知水平及其行為模式。
1.國家制度邏輯
在社會沖突治理中,構建代表最廣大人民群眾根本利益、凝聚社會普遍共識的公共價值是社會沖突治理的邏輯起點。疫情防控期間社會沖突治理的核心價值是以人民為中心,那么,圍繞它構建起與疫情防控相適應的社會運行秩序就成了社會沖突治理的核心任務。在國家層面,構建和運行社會秩序的手段是制度安排及其運行機制,“國家邏輯”發揮作用的治理場域由此形成。“國家邏輯”表現為制度結構上的合法性強權專政、實踐模式上的策略性制度安排與運行機制上清晰化的制度下沉傳導三個方面,具有穩定社會治理預期、優化政治環境、提高治理效能的制度功能。
第一,合法性的強權專斷以穩定社會治理預期。社會危機的本質是社會秩序的紊亂和失序、社會核心公共價值的喪失,具有社會公共性、突發性和極大的破壞性,新冠肺炎疫情造成我國正常社會秩序的破壞和重塑,是典型的社會危機表征。社會危機的本質和特征決定著社會治理模式和治理手段的選擇,國家有依據自身意志行使強權專斷的合法性,可以憑借預設的專斷性、合法性的國家權力建構統一高效的指揮體系,堅持“全國一盤棋”的總體戰思想。國家權力強力介入到社會治理當中,致力于社會矛盾調處、社會公共價值培育、社會秩序恢復,能起到規范社會主體行為、凝聚社會共識、穩定社會治理預期的功能。在我國單一制體制下,疫情防控是國家自上而下推動建立的總體布局,在其實施過程中,中央政府和全國性司法執法機構是重要的驅動力量。國家依據疫情防控形勢,以中央政治局會議決定、全國人大立法、中央政府文件指令、中央各部委及其下屬部門發布相關政策、措施、辦法的形式頂層設計疫情防控制度框架,各級地方政府和相關部門據此部署并結合實際制定地方性防控舉措,然后加以實施。可以說,在疫情防控背景下,國家權力的專斷性是保障社會沖突治理科學有效、果斷有力的制度性因素。
第二,策略性的制度安排以優化政治環境。環境作為一種外在的力量影響著社會治理的方式和效果。社會危機背景下社會秩序遭受破壞,社會群體利益失衡、自由失度、心理失重,國家政治環境呈現出復雜化、動態化、敏感性的特點,這就要求國家制度安排和運行模式必須根據政治環境的變化作出策略性地改變,以適應社會危機背景下的社會治理需要。國家制度根據疫情防控發展的實際需要有針對性地使用手中的權力,在疫情防控的不同階段作出符合實際需要的制度安排,持續發力,不斷完善系統治理、綜合治理、依法治理的治理體系和制度體系,化解社會風險,優化政治環境,著力提高防范、化解疫情風險的能力。
第三,清晰化的制度下沉傳導以提高治理效能。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是我國社會治理的最終目標,是實現社會治理效能的制度化保障。在疫情防控的特殊背景下,清晰化、準確化、流暢性和下沉有力是發揮制度優勢的量化標準。只有制度安排清晰明確、有針對性、運行流暢、直達病灶,才能實現社會治理的高效。在正常社會運行秩序下,國家層面主要通過制定具有普遍影響力的規范性的法律法規、下達指導性的意見、培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制度安排,來指導地方調處人民內部矛盾,其效果并不能立竿見影,也沒有很強的針對性。而在社會危機背景下,國家制度通過集中統一領導、總體布局,借助“中央—地方”單一制制度結構傳導性強的制度優勢,暢通社會危機治理通道,為各級地方政府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提供了一個總體框架,以各種形式向地方政府及相關部門傳遞如何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信息。同時,還運用國家公權力賦予的合法性和強制性糾正、處置、調適地方政府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過程中出現的錯誤行為。在此過程中,社會危機治理制度得以下沉有力、傳導迅速、針對性強,顯著提高了社會治理效能。
總的來看,“國家制度邏輯”指向中央政府及其立場、政策、決策、實施過程穩定的制度安排,構成了國家社會治理模式的制度性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國家與地方在社會治理場域中的互動關系,決定了社會治理的具體實踐機制。
2.地方制度邏輯
雖然地方政府社會沖突治理的行為模式存在差別,但其背后卻受到穩定制度邏輯的影響,即在“中央—地方”單一制制度框架下,地方政府遵循地方自治的價值指引,在社會沖突治理的制度結構體系、實踐模式、運行機制上具有自主自覺的主體意識和主觀能動性,形成相對獨立的制度空間和制度運行模式。在疫情防控的特殊治理背景下,“地方制度邏輯”表現為制度結構上的自治與他律相結合、實踐模式上的規范與規制相結合、運行機制上的堅持問題導向與堅持法治保障相結合三個方面,具有完善社會沖突治理體系、強化社會沖突治理力度、釋放社會沖突治理效能的制度功能。
第一,自治與他律相結合以完善社會沖突治理體系。自治與他律相結合的制度結構是針對任務環境的復雜程度和社會沖突治理的依靠力量而言的。地方政府社會沖突治理的制度邏輯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國家與地方在社會沖突這一場域中的互動關系,社會危機的突發性和破壞性造成了社會沖突治理復雜的任務環境,“中央—地方”分權式、激勵性的制度環境可能引發地方執行國家政策不統一的問題,進而影響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效果。地方政府自治自為力量如果自律乏力或是缺乏外部他律約束,就容易外化為不利于疫情防控背景下社會沖突治理的行為。這就需要秉持自主自覺與擁護中央并重、自治不能代替他律的制度設計理念,通過自治與他律結合予以完善制度結構和行為規制,進而形成社會沖突治理的合力。
地方政府在完善人民內部矛盾調處機制體制過程中,自治與他律結合的制度建構理念集中體現在黨和國家、各級地方政府、社會基層組織和群體、人民群眾等治理力量的有機結合,由此形成了國家、地方政府、社會組織、人民群眾多方面有機構成的社會沖突治理體系,為疫情防控期間社會沖突治理、維護社會運行秩序提供了堅實的制度保障。
第二,規范與規制相結合以強化社會沖突治理力度。“地方制度邏輯”在實踐模式上表現為規范性引導與生成性規制相結合。在社會治理領域,在正常經濟社會運行秩序下,地方制度主要發揮規范性的引導功能來協調社會各階層的利益關系,調處社會群體間的矛盾;而在社會危機背景下,地方力量的主要任務是恢復社會正常秩序、調處人民內部矛盾與穩定社會治理預期。因此,地方制度主要發揮強制性的規制功能,通過出臺法律法規、發布行政命令、管控式管理等強制性方式扭轉社會失序態勢,從嚴從重從快調處社會矛盾。
疫情防控背景下,人民內部矛盾復雜多樣,如何有效把握并科學調處人民內部矛盾是地方政府面對的最大政治考驗,同時也決定了社會沖突治理模式的選擇。地方政府致力于制度規范性和規制性功能的整合,既發揮制度的常規規范功能,又創造性地密織制度的規制規則,使常規性的規范功能與非常規性的規制規則聚合發力、同向同行,為疫情防控期間地方政府高效快捷調處人民內部矛盾、維護社會秩序穩定奠定了堅實的制度基礎。例如,疫情防控期間,地方政府傾向于用司法手段、行政命令等強制性手段依法防控、依法治理,高效快捷處置人民群眾普遍關心且具有社會危害性的社會矛盾。
第三,堅持問題導向與堅持法治保障相結合以釋放社會沖突治理效能。“地方制度邏輯”在運行機制上堅持問題導向與堅持法治保障相結合,實質上關涉到調處人民內部矛盾要堅持依法調處、依法治理的問題。調處人民內部矛盾既要關注矛盾調處本身的合理性,也應關注矛盾調處程序的合法性,這是推動社會治理法治化進程的內在要求。疫情防控背景下,地方政府在調處人民內部矛盾的實踐中,運用法律法規、行政規章制度、司法調解、人民調解等法治化、制度化手段,標本兼治,且在調處實踐中能夠根據疫情防控需要創新調處機制和調處手段,不僅有效化解了各類矛盾,維護了社會穩定,還持續推動了社會治理法治化、制度化的進程。
在與國家層面的互動中,地方政府堅決擁護黨和國家疫情防控總體布局,傳導落實黨和國家疫情防控下沉的制度安排和任務安排,保證國家力量傳導堅決、下沉有力、立竿見影,使國家疫情防控和社會治理的總體布局、治理任務更加清晰化、明確化,有力提高了國家社會治理的制度、政策、資源與社會基層對接的準確度,提升了治理效能。在與社會基層的互動中,地方政府一方面根據疫情防控和社會治理的需要,基于現有制度框架及時出臺地方性法律法規、規章制度,發布行政命令,強化了社會治理力度;另一方面,借助直面基層社會、服務和治理關口前置的優勢,聽取基層呼聲,及時調處基層矛盾,并根據社區防控暴露出的問題,及時出臺法律、政策、命令、指導性文件等規范、調適社會治理的方式方法,提高了社會治理效率,引導了社會治理預期,化解了各類風險。
3.社會基層邏輯
基層社會結構與基層治理目標的變化是基層社會治理模式變遷的重要影響因素。[6]改革開放特別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來,我國國家政權的基礎擴大為“最廣大人民群眾”,這直接影響到社會治理理念的轉變,進而影響到社會治理目標的設計、治理制度的制定與治理方式的選擇。疫情防控背景下的社會基層自治是當前我國社會治理由政府“總體性支配”管理模式轉向政府主導、多元主體參與治理模式的一個縮影。從疫情防控期間社會基層自治的實踐經驗來看,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社會基層邏輯”主要呈現在第三部門及其志愿者、其他非政府組織、基層群眾自治組織(城市社區居委、村“兩委”)與政府部門、廣大人民群眾的互動中,表現為黨政引導、技術治理、組織協同三個方面,高度契合了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的制度需要。
第一,黨政引導。疫情防控以來,社會各基層黨組織和廣大黨員視疫情為命令,積極響應中央決策和各級地方政府總體部署,主動作為,引導和組織社會基層力量投身社區聯防聯控、群防群控服務中去,服務關口前置,靠前服務,構建起疫情防控的屬地管理、網格化管理、社區管理、物業、企事業管理的社會基層自治防控體系,在疫情防控、化解社會矛盾、提供公共服務、維護和恢復經濟社會運行秩序等方面發揮著重要作用。可以說,社區防控中黨政引導及其實踐行為塑造了疫情防控期間社會基層自治的治理模式。在國家社區防控的制度實踐中,黨政引導是基層社區防控制度得以順暢運作的核心機制,發揮了激勵、監督、規范社會基層行為與維護社會基層運行秩序的制度性功能,也在調處人民內部矛盾中起到了制度性作用。
第二,技術治理。疫情防控以來特別是社區防控階段,基層正常生產生活秩序遭到破壞,因“宅”生活導致的社會矛盾成為人民內部矛盾的重要來源,社會治理因社會矛盾的集中爆發而呈現出復雜化、模糊化和失效性特征,社會基層治理難度加大。嚴格的社區防控導致社會基層生活方式全面“云端”化,推動著“云”生活模式的轉變,教育、辦公、醫療、餐飲、娛樂等行業,都有向云端轉向的趨勢,催生了“宅經濟”“云生活”“云管理”“網絡共享員工”“網絡在線招聘”等“云”服務,社會基層治理的“云”模式和信息化極大地降低了治理成本,提高了治理效率和治理效能。另外,社會治理的“云”管理、“云”服務將社會基層的治理主體、治理對象、治理資源和治理行為皆以信息化的方式呈現,增強了管理服務的可操作性,有效解決了基層治理過程中出現的服務缺位、管理真空、治理主體和治理對象信息不對稱的問題,能夠第一時間調處社會沖突,減少矛盾發生的幾率。從這個意義上講,疫情防控期間社會基層技術治理是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一個制度實踐。
第三,組織協同。疫情防控期間人民內部矛盾多發多樣、交織疊加,由此產生的社會治理問題往往需要多方面多部門協同處置。黨中央運用國家制度邏輯在較短的時間里建構起了整體性的社會治理結構,在社區防控管理實踐中,社會基層力量被廣泛動員和有效整合,一方面主動響應國家號召,自覺自發地在社會各領域發揮作用,創造性地開展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自我監督活動,彌補了政府公共服務的不足;另一方面,積極參與政府決策,在政社互動中構建和塑造了社會基層治理的模式和行為范式,進一步優化了社會治理結構,為實現良性社會治理提供了可靠的多元主體基礎。在此過程中,基層社會常常因為創造性、接地氣的防控措施而展現出強大的疫情防控凝聚力,受到地方政府與民眾的廣泛贊譽,但需注意的是,期間也因存在站位不高、形式主義、過度防控、違法防控等問題,使人民內部矛盾的調處效果大打折扣,甚至激發了更大的社會矛盾。
科學劃分疫情防控階段,是準確把握疫情防控期間黨和國家調處人民內部矛盾制度安排和運行規律的前提。通過梳理疫情防控的發展脈絡,可以大致將其劃分為四個階段:疫情防控起步階段、疫情防控升級階段、疫情防控期間經濟社會運行秩序建立階段、全力恢復經濟社會正常運行秩序階段。在疫情防控的四個階段中,黨和國家在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時受到前文三種制度邏輯的影響,但是這三種制度邏輯在疫情防控的不同階段并非均等地發揮作用,雖然核心目標一致,但其地位、作用、關注重點、運作規律以及融合機制卻存在明顯區別,就此構成了疫情防控背景下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特殊場域。然而,疫情防控期間社會矛盾復雜多樣,三種邏輯在應對時相互間不可避免會存在調適、轉化甚至沖突,但縱觀整個防控過程,筆者認為,三種制度邏輯的總體趨勢是漸進融合。而如何實現三種制度邏輯的完美融合,不僅對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意義重大,也將有助于構建與疫情防控相適應的經濟社會秩序。
這一階段,湖北省特別是武漢市是疫情防控的主力軍,在各種力量的互動中,地方政府對調處人民內部矛盾具有壓倒性優勢,地方制度邏輯在其中發揮了主導作用。這一階段的人民內部矛盾表現為因疫情防控引發的官民矛盾,主要是因政府疫情信息不透明、政府疫情防控措施不力、政府公共服務無法滿足疫情防控需要等而引發的公眾不滿,政府公信力嚴重受損。而此階段,國家邏輯幾近陷入“失靈”境地,發揮的指導性作用非常有限;社會基層邏輯也未發揮明顯作用。可以說,三種邏輯在此階段是一種分離狀態。
反思原因主要有三個方面:首先,疫情發生之初,湖北省尤其是武漢市是疫情防控中心,社會矛盾也主要發生在武漢市,地方政府在國家賦權的合法范圍內開展疫情監測工作和調處社會矛盾,地方制度邏輯發揮了主要作用。其次,由于疫情突如其來,相關部門對新冠肺炎病毒及其傳染性、傳播途徑的認知也需有一個過程,疫情防控尚未進入到社區防控階段,國家的邏輯也沒有全力介入。再次,疫情防控遭遇人員密集流動的“春運”疊加影響,高密度人員流動導致疫情防控難度陡增,特別是農村疫情防控難度加大,社會基層邏輯在調處社會矛盾中失效,甚至是發揮了反作用。總的來說,在疫情防控第一階段,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三種制度邏輯尚未出現融合態勢,地方制度邏輯發揮主要作用,國家制度邏輯發揮有限指導作用,而社會基層邏輯尚未發揮作用。
疫情防控的第二階段也可視為國家響應階段和社區防控階段。這一階段人民內部矛盾多發頻發、交織疊加,從起因上看主要為因疫情管控引發的治安類矛盾和因醫療處置不當引發的醫患糾紛,社會進入失序狀態,調處難度增大。此時,國家制度邏輯在調處人民內部矛盾過程中發揮了主導性作用,地方制度邏輯和社會基層邏輯發揮了主體作用,三種制度邏輯逐漸融合。
隨著疫情的蔓延,防控形勢日益嚴峻,社會矛盾開始集中涌現,治理難度進一步加大。為適應疫情防控形勢發展需要,國家權力強勢介入,黨和國家集中統一領導全國疫情防控工作,在國家層面成立“中央應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工作領導小組”,啟動“應對新型冠狀病毒感染肺炎疫情聯防聯控機制”,派出疫情防控督查組指導和監督地方防控工作。國家通過權力介入、制度安排、激勵政策和調適手段等領導和規范著地方政府和社區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方式方法。在此過程中,地方政府積極貫徹落實國家防控政策,在社會沖突治理中關口前移,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國家還通過動員和組織社會基層力量如第三部門、非政府組織及志愿者、企事業單位、基層群眾自治組織及廣大人民群眾,積極參與到社區防控、“云”服務開發與管理、政府決策、公益服務中去,彌補了政府公共服務的不足。同時,社會基層不斷創新開展自我管理、自我服務、自我教育活動,改善了社會治理環境,緩解了社會沖突。
隨著疫情防控工作取得階段性成效,黨和國家著手研究統籌做好疫情防控和經濟社會發展的各項工作,工作重點是建立與疫情防控相適應的經濟社會秩序。此時,三種制度邏輯有效融合。
在這一階段,因疫情防控致使復工復產困難,大量社會矛盾爆發,如勞資糾紛、生產經營合同糾紛、生產經營停滯引發的利益糾紛、企事業復工復產引發的社會問題等。在此背景下,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國家邏輯力度進一步加大,制定全國性的與經濟社會發展相關的制度和政策,提升了全社會矛盾調處的趨同度和一致性。此時,黨和國家更加注重運用制度手段和法制手段,出臺了一系列的法律法規、指導性文件、政策或指示,糾正和調適前一階段在調處社會矛盾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如過度防控、違法防控、形式主義、官僚主義等。另外,還運用行政手段、法律手段科學引導、調適、規制復工復產活動,有效調節社會各階層矛盾,全力構建與疫情相適應的經濟社會運行秩序。從地方政府層面看,這一階段在做好疫情防控工作基礎上,工作重點是通過法律、政策、行政、服務等手段,幫助企事業復工復產、恢復秩序、解決人民群眾生產生活困難,穩定社會治理預期。從社會基層方面講,各類群體積極響應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號召,通過各種渠道及時反饋困難和問題,同時也為各級政府建言獻策。可以說,在這一階段,基于國家制度邏輯的主導,三種制度邏輯實現了有效融合。
這一階段,國內疫情高峰已經過去,人民內部矛盾主要表現為因嚴格的疫情防控措施引發的企業生產經營秩序紊亂與經濟利益獲取的矛盾、實現脫貧攻堅既定任務與疫情防控非正常社會秩序間的矛盾、新冠肺炎患者及困難群眾的基本生活救助和就業問題等。對此,國家充分發揮制度優勢,推動經濟社會正常秩序的恢復;地方政府自主自覺根據本地經濟社會發展情況和面臨困難,開展智慧政務、“云”服務與和管理,服務政策落地傳導迅速,切實做到了讓企事業單位和人民群眾“政策剛聽到,效果就看到”,為促進地方經濟社會發展創造條件;社會基層力量基于黨政引領在社會、經濟和政治領域中表現活躍,全面參與到社會治理中去,在恢復經濟社會正常秩序、復工復產動員引導、緩解就業壓力、“云”服務的開發與應用等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具有匯聚民智、凝聚民力、改善民生的制度性功能。綜上可見,三種制度邏輯在這一階段完美融合,從不同層面助力恢復經濟社會正常運行秩序。
回顧本次疫情防控過程不難發現,社會沖突治理的效果與三種制度邏輯的作用發揮息息相關。黨和國家在不同階段能否保持一致的制度和政策,取決于這些制度和政策貫徹執行過程中地方制度邏輯和社會基層邏輯之間的相互作用,即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效果如何。同樣地,地方政府所采取的制度安排和實踐行為,在很大程度上不僅受制于國家強大的專政合法性及其對地方政府的激勵、問責政策,還受制于社會基層各主體力量對政府的態度與反饋結果。因此,如果不關注國家制度邏輯是如何在單一制制度框架下改變地方政府的任務環境和任務目標,不關注社會基層邏輯是如何降低了地方政府的社會沖突治理成本,就無法解釋地方政府在不同階段內政策和行為模式轉變的原因。在疫情防控的特殊環境下,三種制度邏輯相互作用,共同推動了人民內部矛盾調處制度的演變,創新了社會沖突治理制度的格局。
社會沖突治理的最終目標是實現社會沖突治理的制度化。“真正實現社會和諧穩定、國家長治久安,還是要靠制度,靠我們在國家治理上的高超能力,靠高素質干部隊伍。我們要更好發揮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必須從各個領域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7]社會矛盾是推動社會發展的基本力量,是社會沖突治理制度演進的內在驅動。從制度建設的視角來看,完善新形勢下社會沖突治理制度和機制的過程,就是黨和國家社會沖突治理實現制度化的動態過程。關注社會沖突治理中各種力量之間的關系,以及由此形成的運行邏輯,就能把握我國共建共治共享社會治理格局制度生產的內生動力。反觀本次疫情防控背景下人民內部矛盾調處的實踐發現,黨和國家更注重運用制度優勢特別是法制手段調處人民內部矛盾,并根據疫情防控新形勢作出制度調整,強化制度權威。可以說,在疫情防控過程中,國家制度的運作無疑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優勢的集中闡釋、社會治理能力的集中展示和社會治理效能的集中釋放。可以預見,我國社會沖突治理的制度化時代已經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