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態視角下的葛浩文翻譯策略
——英譯本《豐乳肥臀》和《檀香刑》的對比研究

吳紅敏

(皖西學院，安徽 六安 237012)

胡安江指出:“葛氏的歸化譯法幾乎見于他的每一部作品”[1]，甚至有人因葛浩文早期大量的歸化譯法而給其扣上了“文化殖民者”的帽子。對于自己的翻譯觀，葛浩文曾在《華盛頓郵報》上總結了其翻譯的“四項原則”：翻譯應對原語忠實、翻譯即背叛、翻譯即重寫和翻譯即跨文化交流活動。[2]忠實即忠于原文，采取存異翻譯策略；背叛、重寫即傾向譯語讀者，采取求同翻譯策略。在葛浩文的翻譯中，一直采取存異和求同策略，但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下，存異和求同的傾向和比重卻在動態中發生著微妙的變化。

一、葛浩文與中國文學翻譯

葛浩文(1939-)，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御用英譯譯者”，四十多年來，一直致力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翻譯和推介。葛浩文對中國文學的熱愛始于當時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女作家蕭紅，葛浩文博士論文《蕭紅評傳》和后來他對蕭紅大力的推介，不僅把蕭紅引入到了西方世界，而且以一名西方“發掘者”的身份把蕭紅重新推薦給了中國讀者。作為蕭紅迷的他，為了蕭紅能獲得中國文學史上該有的地位，做出了卓越的貢獻。

葛浩文對中國文學的翻譯之路始于其對女作家張潔《沉重的翅膀》的成功翻譯。在其四十多年的翻譯生涯中，葛浩文已翻譯50多位作家的80多部作品，如蕭紅、楊絳、張潔、賈平凹、王朔、蘇童、姜戎和畢飛宇等。當然，譯作中以莫言作品為最，達到11部之多。四十多年的翻譯生涯見證了葛浩文作為中國文學翻譯家的成長，也讓他獲得了不少翻譯獎項，如美國國家藝術基金會頒發的翻譯研究獎、美國翻譯中心羅伯特·佩恩杰出翻譯家獎、美國2000年度國家翻譯獎和曼氏亞洲文學獎等。

在翻譯的同時，葛浩文還開展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研究和推廣。鑒于美國當時只關注中國古典文學的現狀，1984年葛浩文創辦了《中國現代文學》并擔任主編。他曾多次主編、合編有關中國現當代文學的圖書和刊物，并經常在《今日世界》《時代周刊》《泰晤士報》《華盛頓郵報》等大型權威的學術期刊上發表關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評論文章。他一直堅信“中國人和中國民族是優秀的，有它的特性”[3]。他也堅信中國現當代文學一定能夠走進西方讀者的心中并扎根，西方讀者一定能夠從中國現當代文學中了解中國的真實情況、中國人真實的生活狀態。他更堅信中國現當代文學一定能夠與世界文學接軌并為世界文學的發展做出自己卓越的貢獻。

二、《豐乳肥臀》與《檀香刑》中翻譯策略的變化

2004年，葛浩文在翻譯莫言的《豐乳肥臀》時，他繼續秉持《紅高粱家族》的翻譯原則：把莫言作品引入西方世界，讓西方讀者認識莫言、讀懂莫言、喜歡莫言并接受莫言。這就導致在翻譯時，葛浩文要充分關照西方讀者的閱讀心理需求、閱讀興趣、自然流暢的語言需求和明快緊湊的敘事節奏需求。為了確保譯文的可讀性、可接受性和暢銷性，葛浩文努力求同，采取求同翻譯策略。2012年，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隨后掀起的世界范圍內的莫言研究熱潮讓西方讀者們對莫言作品中的特色地方文化、地方語言和創作藝術越來越感興趣。與《豐乳肥臀》的求同不同，2013年葛浩文在翻譯《檀香刑》時努力存異，力保原文異質文化，力保原文語言特色，立現原文的藝術性。正如他自己所說，“小說中一些詞、一些術語我沒有翻譯。盡管這些詞或術語我可以采用下定義、描寫或解構的方法，但我拒絕這樣做。很多單詞或術語，通過音譯法，進入英語，收效良好……英語中的中國外來詞數量很少，我認為現在該是更新和補充新詞的時候了……”[4]因此，在翻譯《檀香刑》中，葛浩文基本上都采取直譯、音譯和音譯加注等存異策略，如對稱呼語、俗語、歇后語和諺語等的翻譯。這種“原汁原味”的翻譯也大大彰顯了中國山東地域文化和特色民間語言的魅力和活力。下面將從文化內涵豐富的詞匯翻譯、習俗、習語、諺語的翻譯和語篇的省譯三個方面舉例來說明葛浩文在翻譯《豐乳肥臀》與《檀香刑》時所采取的不同的翻譯策略。

(一)文化內涵豐富的詞匯

《豐乳肥臀》

“孫悟空”[5]28，意譯為“Magical monkey”[6]26(有魔力的猴)。“干娘”[5]603，意譯為“adoptive mother”[6]60(有收養關系的媽媽)。“舉人”[5]111，意譯為“official”[6]176(官員)。“連襟”[5]193，意譯為“related to them”[6]290(有親屬關系)。“烏紗帽”[5]111，意譯為“official position”[6]111(官職)。

《檀香刑》

“許仙”[7]17，音譯為“Xu Xian”[8]18。“白蛇傳”[7]78，音譯為“The Legend of the White Snake”[8]42。“安祿山”[7]4，音譯為“An Lushan”[8]12。“程咬金”[6]4，音譯為“Chen Yaojin”[8]12。“干娘”[7]20，音譯為“ganniang”[8]19。“公爹”[7]76，音譯為“gongdieh”[8]74。“衙門”[7]113，音譯為“yamen”[8]111。“員外郎”[7]255，音譯為“yuanwailang”[8]251。“綠帽子”[7]95，直譯為“green hat”[8]44。

由上述例子可以看出，在翻譯《豐乳肥臀》中的文化內涵豐富的詞匯時，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閱讀期待和確保譯本的可讀性、流暢度，同時考慮到了西方讀者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儲備不足和當時莫言作品在西方圖書市場的地位，葛浩文主要采取求同(意譯)的翻譯策略。而在翻譯《檀香刑》時，葛浩文主要采取存異(音譯、音譯加注、直譯)的翻譯策略。如同一個詞“干娘”在《豐乳肥臀》中翻譯為“adoptive mother” (有收養關系的媽媽)，而在《檀香刑》中，則直接音譯為“ganniang”。“孫悟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比“許仙”更有知名度，但在《豐乳肥臀》中，被意譯為“Magical monkey”有魔力的猴；而“許仙”在《檀香刑》中卻被直接音譯為“Xu Xian”。同屬中國封建社會的官場文化詞匯，“舉人”“烏紗帽”在《豐乳肥臀》中被譯為“official”(官員)和“official position”(官職)；而“衙門”“員外郎”在《檀香刑》中卻被直接音譯為“yamen”和“yuanwailang”，就連寓意非常深刻的“綠帽子”也被直譯為“green hat”。

(二)習俗、習語、諺語

《豐乳肥臀》

“九牛身上三根毛”[5]540，“peanuts”[6]26(微不足道的東西)。“昧著良心說話”[5]156，“say bad things about them”[6]183(說別人的壞話)。“我的好心被你們當成了驢肝肺”[5]208，“treat me like a jackass”[6]233(把我當成傻子)。

《檀香刑》

例1 俺白了這個尿嘴壺女人一眼[7]30。

譯文：I glared at the woman, with her piss pot of a mouth[8]20.

Piss尿，pot某種用途的容器，mouth嘴,完全直譯，存異翻譯策略。

例2 不進來就滾你們的屎殼郎蛋[7]30。

譯文：If you don't want to, then get your dung beetle asses out of here[8]21.

Dung 動物的糞便(屎)，beetle 甲殼蟲，asses笨蛋，完全直譯，存異翻譯策略。

例3 俗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還要看水面[7]4。

譯文：The adage goes,“If you won't do it for the monk, then do it for the Buddha; if not for the fish, then for the water.”[8]12

Monk僧侶，Buddha佛，fish魚面，water 水面，完全直譯，存異翻譯策略。

例4 嚇得俺三魂丟了兩魂半[7]14。

譯文：Frightening two and a half of my three souls right out of my body[8]14.

Two and a half兩個半，three souls三個靈魂，完全直譯，存異翻譯策略。

例5 真是狗頭上不了金盤[7]57!

譯文：It is true, you cannot put a dog's head on a golden platter[8]29.

A dog's head狗頭，a golden platter 金盤，完全直譯，存異翻譯策略。

例6 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7]105。

譯文：Throw a meaty bun at a dog and it'll never come back[8]134.

Meaty bun 帶肉的小面包或點心，never come back 永遠不回來，完全直譯，存異翻譯策略。

例7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7]268。

譯文：A dragon begets a dragon, a phoenix begets a phoenix, and when a rat is born, it digs a hole[8]345.

Dragon龍，phoenix 鳳，rat 老鼠，dig a hole 挖洞，完全直譯，存異翻譯策略。

“九牛身上三根毛”“昧著良心說話”和“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這些習語、諺語屬于中國百姓用語、民間用語。為了降低譯文的理解難度，葛浩文在《豐乳肥臀》中對這些反映中國文化的百姓用語主要采取求同(意譯)翻譯策略，而在《檀香刑》中，葛浩文不僅對中國百姓用語如“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打地洞”“嚇得俺三魂丟了兩魂半”采取存異(直譯)翻譯策略，而且對山東地域特色百姓用語如“尿嘴壺女人”“滾你們的屎殼郎蛋”“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魚面還要看水面”和“狗頭上不了金盤”也采取了存異(直譯)翻譯策略。

(三)語篇的省譯

在翻譯《豐乳肥臀》時，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閱讀習慣，即對流暢的敘述語言、清晰的敘事路線、緊湊的敘事節奏、明朗的人物糾葛和清晰的故事情節發展脈絡的要求，葛浩文大刀闊斧地刪減了100多處，他幾乎刪減了所有的枝丫信息。如文中第61章有兩處：605頁上的“丈夫把那桑木杈扔在她的面前，搖搖擺擺地走到槐樹下乘涼去了。她看到公公也把手中的木叉扔了。他罵著兒子：‘日你個娘，你不干老子也不干了，難道這滿場的麥子是我一個人的嗎？’公公也到了樹蔭下。爺兒倆拌著嘴，絕對不像父子，而像一對難兄難弟……豐收總是帶給農婦喜悅，哪怕她是泡在比黃連還苦的水里” 共231個字全部被刪減；和607頁上的“淚眼蒙眬，五彩的云煙從麥穗中升起。高的沒有頂的天上，響起叮叮咚咚的金鈴聲。天老爺的車駕動了……那男孩叫著娘鉆進了她的肚子。她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喊叫著：謝謝娘娘！謝謝娘娘”等146個字也被刪減殆盡。

但到了《檀香刑》中，為了追求原汁原味，省譯的現象大大減少，全篇只有五處共84個漢字被刪減，包括在“眉娘浪語”(第一章)的第12頁上的歇后語“姥姥死了獨生子——沒有舅(救)了”和“神壇”(第八章)的第205頁上的比喻性文字“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擊的牛睪丸一樣”。

因此，從《豐乳肥臀》的省譯一百多處到《檀香刑》的省譯五處的顯著變化，傳達出的是葛浩文要把《檀香刑》原汁原味地呈現在西方讀者面前的決心和努力。

三、葛浩文翻譯策略變化的原因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葛浩文在翻譯莫言作品時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究其原因，影響葛浩文翻譯策略的動態變化的因素有以下四個：

(一)兩譯本所處歷史時期的不同

在葛浩文翻譯莫言作品的初期，由于中國古典文學在西方世界的深遠影響，導致西方世界心目中的中國形象仍處于落后的封建時代，與當前中國形象嚴重脫節，而反映當前真實中國形象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卻由于語言障礙很難西進，備受冷落，而西方世界一直以來只關注中國文學的“政治性”而忽視其文學性。因此，葛浩文在翻譯《豐乳肥臀》時以譯語讀者為主，以譯本的可讀性、可接受性和暢銷性為導向。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中國在各個領域取得的令世人矚目的成就，無一不在吸引全世界關注的目光。西方世界意識到進一步了解當今中國的重要性和必要性。更為重要的是，2012年莫言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一獲獎不僅圓了中國文學界一百多年來的世界文學大獎夢，成功地把“高密東北鄉”安放在世界文學的版圖上，更是告知了西方世界：中國文學不僅與世界文學接軌，而且富含中國本土性、文學性和藝術性。因此葛浩文在翻譯《檀香刑》時以原文本為主，以原文的異質文化、原文的語言特色和原文的藝術性為導向。

(二)西方讀者閱讀期待的變化

中國經濟的騰飛、綜合國力的提升、對外開放政策以及合作共贏的方針，使西方世界開始關注中國。中國在經濟、科技、教育、醫學、體育、軍事等領域的快速發展，使西方世界認識到了了解中國的重要性。他們開始反思對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的了解情況，希望更深入、更全面地了解中國。作為了解中國的一扇重要窗戶，中國現當代文學則變得重要起來。因此，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作品的閱讀期待也相應地發生了變化。他們從只關注自己的“接受度”到期待“碰撞”更多的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特色地域文化，他們期待更深度地“目睹”莫言作品的文學性、藝術性和作品中的中國現狀、中國歷史。正是考慮到西方讀者的這種閱讀期待，葛浩文在翻譯《檀香刑》時，更多考慮的是如何把原汁原味的中國文化和藝術特色呈現給西方讀者。

(三)莫言作品在西方世界地位的變化

其實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前，莫言的作品在西方世界并不廣為人知。然而隨著2012年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的作品就被打上了世界性的烙印，其作品中高超的文學創作技巧、高密東北鄉文學疆域、人性的深度關懷和思考成了世界范圍內人類所共享的精神財富，于是，莫言作品在西方世界的地位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僅以作為西方重要輿論領袖之一的《紐約時報》為例，在莫言獲獎第二天，就刊登了四篇文章：《莫言作品節選》(Mo Yan: Excerpts From His Work)、《在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之后，中國接受諾貝爾文學獎》(After Fury Over 2010 Peace Prize, China Embraces Nobel Selection)、《作家在中國發現的深井》(In China, a Writer Finds a Deep Well)、《作家、國家和諾貝爾獎》(The Writer, the State and the Nobel)。隨后，《紐約時報》又開始了大篇幅地對其作品的介紹。

(四)葛浩文的權限變化

在《紅高粱家族》譯本問世之前，葛浩文“只是美國科羅拉多大學一位新轉行的、不為人知的中文教授”[9]。《紅高粱家族》譯本使葛浩文在英語圖書市場小有名氣，也給予了葛浩文開啟翻譯中國現當代文學之路的信心和勇氣。如今的葛浩文是美國著名的漢學家，是英文世界中地位最高的中國文學翻譯家。葛浩文成就了莫言的諾貝爾文學獎，莫言也成就了葛浩文所熱愛的翻譯事業。在長期翻譯歷程中，葛浩文在不斷地反思、調整和改變，漸趨成熟。功成名就后的葛浩文擁有了更多的話語權和決定權，所受出版社、贊助商等的限制較之以前更少一點。因此，在翻譯時，葛浩文可以更多些“隨心所欲”，這也是其在后期翻譯莫言作品時，更多地采用存異策略的原因之一。

結 語

任何譯本都是求同與存異的矛盾體，只是傾向和比重不同而已。若譯本傾向于原作，則存異多一點；若譯本傾向于譯語讀者，則求同多一些。譯者的翻譯策略不可能是一成不變的，首席翻譯家葛浩文對莫言作品的翻譯策略更是處于動態變化之中，更具復雜性和歷時變化性。在莫言獲獎之前，由于受到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和西方讀者中的“冷門”處境、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學的閱讀期待、市場銷售等因素的影響，葛浩文采取求同為主存異為輔的翻譯策略；莫言獲獎之后，西方讀者對了解中國文化的渴求變得更加強烈，這種渴求讓他們對莫言作品的閱讀期待發生了變化，莫言作品在世界文學和西方讀者眼中的地位發生了變化，功名成就的葛浩文擁有的自主權發生了變化。于是，順應歷史潮流，葛浩文的翻譯策略也發生了變化，以存異為主求同為輔，盡可能地原汁原味地再現原文，最大限度地再現原文的異質文化和藝術魅力。通過分析中國現當代文學翻譯大家葛浩文翻譯策略的動態變化，以期為中國文學作品更好地走出去提供一些啟示，希望更多的“莫言”在世界文學版圖上插上中國文學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