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萍
(黑龍江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150080)
明代中期即弘治、嘉靖、隆慶朝時期,由于統治者對思想意識形態方面的管控逐漸放松,加上資產階級萌芽,商品經濟的迅速發展,新興市民階層崛起并逐漸開始謀求政治、經濟、文化等方方面面的社會地位,因此他們的娛樂需求逐漸整合并得到極高的重視。在一系列因素的影響下,文言小說和通俗小說在這一時期逐步出現復蘇跡象,而尤其到了嘉靖、隆慶朝出現了甚至編撰專題性的小說作品集這一新的風潮。
這一時期專題性小說集的代表作有:王文祿的《機警》以記錄應史書中變神速轉敗為功者為主要內容;《龍興慈記》主要整合了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的種種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王世貞的《劍俠傳》輯錄了唐宋時期的三十三篇劍俠小說;王穉登的《虎苑》收集整理了一系列歷朝歷代和明代民間傳說中虎的故事,還根據內容對每個故事進行了具體分類;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余》記載了大量關于杭州西湖名勝的掌故傳說,其中還包括大量歷代詩人有關杭州與西湖山水的題詠;黃姬水的《貧士傳》編載了從周朝至明初貧士共七十五人的事跡;顧元慶的《云林遺事》全文記錄了元末名士倪瓚一人的生平軼事,分高逸、詩畫、潔癖、游寓、飲食五門。這些作品的批量出現有力的刺激了明代小說的創作和復蘇,為后來文人的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和靈感,受此影響萬歷朝后的小說創作呈現出更加豐富多彩的趨勢,盡管還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但是這一時期出現的大批量專題性小說集無疑加快了小說復蘇的進程,為明代小說的創作和流行產生了積極的影響。
這一系列專題性作品的成書方式有作者直接從歷代文獻中輯錄出來匯集而成的作品,例如《劍俠傳》;也有作者在搜集、整理、摘錄歷代作品的基礎上,再匯入本朝的民間傳說故事最終編寫而成的,例如《云林遺事》、《虎苑》、《貧士傳》、《西湖游覽志余》;還有完全是作者搜集民間傳說,整合前人軼事,自己編撰而成的,例如《機警》、《龍興慈記》。而這些作者編撰專題性小說集的出發點,有的作者完全出于興趣,例如王文祿在《機警》的開篇寫道:“予生也樸窒,見事每遲。閱書史中應變神速、轉敗為功者,錄以開予心。云各條末贅數言以自警,類長之能事畢矣。”也有作者出于炫才心態進行創作,例如《西湖游覽志余》的作者田汝成,他在這部專題性作品里專門開辟了“賢達高風、才情雅致、藝文鑒賞、香奩艷語”等部分,記錄大量歷代詩人、名士還有一些文人雅妓關于杭州西湖的詩文作品,數量極多,由此可以看出作者一定程度上想要顯示自己博聞廣記的心態。還有的作者為了抒發自己的情懷抱負,希望借助作品傳達自己的理想,例如黃姬水的《貧士傳》,作者在文章開頭的小序里寫道:“始之敘述,繼以頌揚,庶乎景表懿德,遠揄素風,則是傳也。匪徒為一己之私好,將以望天下之固窮,君子庶幾有聞而起也。”從中我們能夠看出作者編寫《貧士傳》的主要目的是為了發揚高尚的品德和風尚。其他專題性小說集編寫的初衷也大抵是出于以上三種,無論出于什么目的,這一批專題性小說集的出現形成了一個良好的小說創作氛圍,啟迪了后來的小說發行與刊售,為后來的小說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
本篇文章以王文祿的《機警》、《龍興慈記》為例,主要探討明代中期專題性小說集批量出現的原因和對后來文言通俗小說復蘇的影響。王文祿,字世廉,號沂川,更號沂陽子,又號海沂子,海鹽人,嘉靖辛卯(1531)舉人。生于明孝宗弘治十六年(公元1503年),其卒年史籍沒有明確記載,但從相關資料中可以看出王文祿到了七十歲時,身體仍然健壯,“七十余應試長安,步履如少壯”;年八十余仍吟通不止,并于萬歷甲申年,已屆八十二歲高齡仍筆耕不輟,為其所匯編之書《百陵學山》作短跋。一生著作頗豐,嘉靖十年中舉但后來屢試不第,據王信《幽隱經堂記》,王文祿曾做過江陰尉,秩滿后奏績升祁門巡宰,自此后便不樂仕進,歸隱于慈溪之幽隱堂。據《明分省人物考》,王文祿沒有子嗣,卒后,學使陳大綬“檄祀學宮”。王文祿自幼聰慧,其母慈愛賢淑,從小就給予王文祿非常良好的家教,在王文祿的許多著作中能看見許多關于其母的描寫以及其母對他產生的深刻影響。即使后來王文祿屢試不第,但是其一生筆耕不輟、著作頗豐,作品涉及到醫學、文學、經學、陰陽術數、雜家等許多方面。
王文祿的《機警》主要內容是他在閱讀史書時發現經常有“應變神速轉敗為功”的人,于是便把表現出這些人物的“機警”事跡摘抄下來,以便時時開解自己,并且在每個人物的事跡后附上自己的感慨以達到自警的目的。這部書記載的人物從西周時期開始到宋朝為止,多記載王侯將相、朝廷官員遇危急事從容不迫、鎮定自若、算無遺策,其中包括姜子牙、范雎、吳起、田單、張良、曹操、王羲之、李敬業、司馬光、文彥博、辛棄疾等等歷史著名人物,且在眾多身份顯赫的人物中還記錄了一位憑借自己的聰明才智替主人化解危機的婢女“藍姐”。從作者挑選的這些人物事跡能夠看出作者選材的范圍并不局限于正史之中,也包括一些野史和筆記,其中“藍姐”的故事就出自于南宋洪邁的志怪筆記《夷堅志》。
《龍興慈記》是王文祿自幼聽聞其母給他講述明初遺事,母授文祿,為追述幼聞,文祿為紀念其母而作此書。全文均記載有關明太祖朱元璋的種種充滿神異色彩的事情,但是大多事跡經過口傳后,其于史愈遠,而傳說色彩卻異常濃重。且本書所記故事也并不刻意追求事情真偽,而更重于從人物言行中凸顯其性格及精神面貌。文章的主要內容包括朱元璋祖父和他的父親在道士授意下選中風水寶地做祖墳,朱元璋出生以及少年時放牛時和在寺院里發生的種種神異祥瑞之事,朱元璋登基后報恩于曾經幫助過他的季巴巴、王媽媽,并授官于其子,還有與朝中大臣劉伯溫、開濟、徐達、常遇春之間的小故事,以及他病重以后派遣道士前往天宮求藥的種種帶有神話傳說色彩的故事。通過這一系列或長或短的小故事有效的凸顯出了明太祖朱元璋的“圣明君主”的形象,并且借助帶有神話祥瑞色彩的故事神化朱元璋的形象,表明皇位來源的正統,是天授皇權,渲染“真龍天子”的氛圍。且在每段文字后面加上一兩句自己的評語,不過多為明太祖歌功頌德,神化朱元璋的正面形象之語。
專題性小說集的批量出現與明代通俗小說復蘇的腳步一致,在經過明朝初年官府的高壓抑制,重農抑商政策導致的市場低糜和傳統印刷行業的落后等因素的制約,這些阻礙條件到明代中期后逐步得到改善。隨著壓在頭頂的烏云逐漸散去,面對龐大的日益旺盛的市民娛樂需求,以及政策的放開,唯利是圖的書坊主們受高額利益驅使,開始積極主動的推動小說的復蘇和擴張,文人們由此能夠暢所欲言,根據自己的興趣和情懷進行創作,因而明代中期誕生了大量的專題性小說集。
首先在政治方面,明朝初年朱元璋在位時為了穩固剛剛建立的大明王朝,把儒家的四書五經和程朱理學奉為圭臬,并通過律法嚴厲打擊其他褻瀆天子的小說、戲曲等形式。在洪武、永樂年間一旦發現有收藏、傳誦或者售賣褻瀆帝王圣賢的作品一律“法私拿究”,嚴重的甚至全家都要被殺頭,明初的政治對意識形態控制極為嚴苛。到了正統年間,國子監祭酒李時勉,針對國子監的學生們不務正業,爭相閱讀沉迷于小說的狀態,他上奏朝廷,請求在全國范圍內禁毀小說,在位的明英宗很快同意了李時勉的提議,因此不久后就發生了《剪燈余話》作者李昌祺被拒絕列入家鄉的鄉賢祠這件事情,即使當時的李昌祺是一位廉潔寬厚的朝廷二品大員。然而從成化年間開始,明憲宗、明武宗、明神宗都有閱讀民間話本小說的愛好,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朝廷官員本身都是文人,在政策沒有松動時就不斷有人觸碰底線,而一國之君開始公然閱讀曾經被禁毀的小說時,這也標志著新的風潮開始到來。從統治階級上層開始發生的改變很快就蔓延到民間,皇帝喜歡閱讀小說無疑為通俗小說的流行和書坊主們注入了強心劑,同時文人們也受到鼓舞,在沒有動輒抄家滅族危機的寬松政治環境中,文人們開始隨心所欲的根據自己的興趣進行創作,因此大批專題性小說集應時而生。
其次是經濟方面,明朝初年朱元璋為了恢復戰亂后受到重創的農業生產,采取極為嚴格的重農抑商政策,使得明初的商賈時時刻刻籠罩在隨時可能被抄家流放甚至殺頭的陰影下,并且制定了一系列詳細的律法來打壓商賈的地位,使得明初商賈淪為和倡優、仆役一樣的賤業。然而明中葉以后,隨著國初休養生息政策的實施,農業人口在不斷增加,也產生了越來越多的閑置人口和可用于交換的商品,無論是朝廷還是民間對商人的壓制和歧視都在逐漸松動,某些地區甚至出現了“以十分百姓言之,已六七分去農”的現象,以及“以商賈為第一等生業,科舉反在次著”的情況。隨著商人階層手中的政治、經濟權利不斷擴張,金錢的力量和政治權力的結合使得商人階層的價值觀和需求逐漸成為社會的主流聲音,以商人階級為主導的市民階層娛樂需求也迅速得到了書坊主們的重視,商人階級的有錢有閑保證了小說的銷量,因此成為推動小說復蘇與發展的積極因素,而專題性小說集就在這種氛圍中批量出現。
第三是整個文化大環境的改善,文人由明初的戰戰兢兢不敢輕易發言轉變為各抒己見。明朝初年,朱元璋對不服從他的文士一律采取抄家下獄處決的方式,一旦有文人使用一些避諱字立即就會招致殺身之禍,朱元璋甚至為了監視朝臣的一言一行而設立了令整個大明朝官員聞風喪膽的錦衣衛。嚴苛的政治環境使得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市井文人都不敢隨意發表言論,更遑論進行創作。然而在“土木堡之變”“英宗復辟”后,政治對意識形態的控制逐漸放寬,敏感的察覺到這一變化的文人們在創作熱情的鼓舞下開始小心翼翼的試探,從成化末年搜奇獵異的志怪小說到描寫朝野典故、民間傳說、里巷傳聞的通俗小說,文人們一步步從黑暗中走向光明,終于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和興趣各抒己見,而隨著文言、通俗小說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還有各種專題性小說作品集。
第四是傳統印刷行業的進步,價格低廉、擁有的充足印刷工匠以及技術的進步,促使小說的刊行和發售成本更加低廉,獲利空間的增大使得越來越多的書坊主投入其中。明朝初年由于傳統印刷業的落后以及工匠的缺失,主要是印刷工匠大多集中在官府的作坊里,而印刷一部作品中間的各個環節相加致使價格也相對高昂,導致大部分書坊主和有意出版作品的文人只能望而卻步。而且嚴苛的律法猶如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也時時提醒書坊主們不能越矩,加之整個社會環境都將小說視為無用有害之書,更加降低了書坊主的印刷欲望和文人的創作興趣。然而隨著政治環境逐漸寬松,市民的娛樂需求日益高漲,以及印刷行業技術和規模的不斷擴大,到了明代中葉后,印刷行業已經轉變成為推動小說發展,滿足文人立言愿望的積極因素和便捷途徑。陸榮在《菽園雜記》中提到過明初到明代中期印刷業的發展:“國初書版,惟國子監有之,外郡縣疑未有,觀宋潛溪《送東陽馬生序》可知矣。宣德、正統間,書籍印版尚未廣,今所在書版,日增月益,天下古文之象,愈隆于前已。但今士習浮糜,能刻正大古書以惠后學者少,所刻皆無益,令人可厭。”這段關于明朝印刷業簡要的敘述幫助我們清晰的了解從明初到明中期間印刷業發生的巨大變化,盡管關于“國初書版,惟國子監有之”的說法可能略有夸張,但不可否認總體情況與明朝印刷業的發展脈絡基本一致。印刷行業的發展推動了小說的刊行和發售,在書坊主的推動下,各種各樣的小說開始迅速流向民間,因此推動了專題性小說集的出現。
第五是書坊主的推動,盡管書坊主是為了謀取利潤而推動小說的復蘇與發展,但不可否認明朝中期后小說之所以能夠迅速在民間普及開來,與書坊主的努力分不開。書坊主為了增加銷量為小說的普及做出了許多努力。一方面書坊主們積極尋找市井的落魄文人向他們付出報酬,讓這些文人寫一些百姓喜聞樂見的才子佳人或者英雄好漢等受歡迎的故事,甚至在小說剛剛復蘇階段一些書坊主找不到創作小說的文人,自己親身上陣根據市場需求自己編撰一些小說。另一方面書坊主們為了擴大銷路在印刷小說時會給一些小說配上插圖,甚至為了方便文化層次較低的人閱讀而把一些較難的字修改成常見字,以上種種手段最終目的都是為了提高銷量獲取利潤,盡管這些書坊主的做法是出于牟利的目的,但不可否認書坊主們的措施有力的推動了小說在民間的發展與風靡,而專題性小說集就是在小說整體復蘇與發展的環境下孕育出來的。
第六是作者本身的興趣和情懷,文人自古以來就有“立德、立功、立言”的一種理想,而著書立說把自己的思想發揚光大,也是實現自己理想、顯示才華的一個重要途徑。以《機警》和《龍興慈記》的作者王文祿為例,他本身博洽多聞涉獵廣泛,是有名的浙中名士,他的一生著作非常豐富,《機警》和《龍興慈記》只是他眾多著作中的冰山一角,在這兩篇文章開頭,作者都有一個十分簡短的序言,王文祿在《機警》的小序里交代是對史書中的“應變神速轉敗為功者”產生興趣,故進行摘錄和整理。而《龍興慈記》是因為他的母親在他小時候講述有關明太祖朱元璋的故事,王文祿為了追述幼聞,自己也搜集了一些民間關于朱元璋的傳說與故事,最終編寫而成《龍興慈記》。
首先,這些專題性小說集的出現,憑借其專一、豐富的優勢為明代中期以后的小說創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例如受王世貞撰寫的《劍俠傳》影響,萬歷年間及以后相繼出現了大批摘編歷代劍俠故事的作品,比較著名的有周詩雅的《劍俠傳》及《續劍俠傳》,還有徐廣的《二俠傳》,記載了歷朝男女俠烈故事,其中作者還有意多載女俠故事。
其次,這批專題性小說集的出現為后來的專題性類書提供了范例,并且奠定了讀者基礎,擴大了市場,激勵了后來專題性小說作品集的創作與刊行。例如萬歷期間涌現出的眾多專題性類書:馮夢龍的愛情故事小說集《情史》和笑話集《古今譚概》,梅鼎祚編輯的妓女故事集《青泥蓮花記》,洪應明的《仙佛奇蹤》,張應瑜的《杜騙新書》,托名唐寅的《僧尼孽海》,笑話集還有江盈科的《雪濤諧史》和許自昌的《捧腹編》;除了上述比較純粹的專題性作品集,還有一些帶有濃郁地方特色的作品:如周暉的《金陵瑣事》、《續金陵瑣事》、《二續金陵瑣事》和顧起元的《客座贅語》專述南京一帶的傳聞故事,李本固的《汝南遺事》專講汝南人士逸聞傳說,何宇都的《益部談資》則介紹四川風物特產及相關傳說故事,魏濬的《嶠南瑣記》記載了兩廣的風俗人情。在專題性小說集出現后,明代小說的發展從萬歷朝開始正式迎來發展的高潮階段,而這一階段的專題性小說集呈現出來的生機勃勃不可阻擋的生氣,如同黎明到來前的最后一聲號角,最終喚起了沉睡將醒的明代小說。